维托从工具箱拿起扳手,放在那只手上。那只手想要收回去,可它的手腕却被维托拽住了,无法抽出。
那只手停顿在了空中。
维托凝视着镜架矩阵中的刺目光芒,像是要看清那个少年的神情。他已经有些喝醉了,所以眼神愤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这个默不作声的朋友。
“白天的时候,你听到了吧?”他轻声问:“他说你是个东方杂种。”
“我听到了。”
“他说流浪儿应该回妓院里去找妈妈。”
“我听到了。”
“所以呢?你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吗?”
维托握紧扳手的手掌上,崩起了一条青筋。
他直视着镜子的矩阵,看到了矩阵中那些模糊的倒影,可那些倒影像是石化了一样,默不作声,沉默,只是沉默。
“叶清玄,如果有人侮辱了我的父母,我发誓,会有一整个地狱的毒蛇灌进他的房间里。如果有人侮辱了我的朋友,那么也一样。”
维托冷声说:“我知道,你不想给神父添麻烦。但有的时候,如果你后退了,就会被人当做软弱。软弱,就会被人侮辱!就像是今天这样……你为这个镇子做了这么多,结果呢?
他们不在乎!
这么多年,你的付出没有被那些人感激,而是被他们当做理所当然!哪怕你再修十年的灯塔,再抄几万份布告,再退让多少步都一样。”
“我没有指望过任何人感激我。”
“也不会有任何人感激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他们看来,让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乞丐留在这一片高贵的土地上就是最大的恩赐了!”
“够了,维托。”
矩阵里,少年的声音传来。光芒太过刺目,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不够!你还记得托马斯说了什么吗?”
维托的眼神凌厉,像是藏着刀子一样:“他说这个名额是他应得的!它永远不可能落到一个东方杂种头上!因为这个杂种在我们手里偷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自从五年前你来到这里,他就把你当做了眼中钉。你饶了他一次又一次,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你真的甘心吗?”
矩阵中一阵沉默。
许久,矩阵打开了,落地的长镜被推开。
有少年从光芒中走出。
-
随着矩阵的合并,刺目光芒消散,显露出少年的身影。
他的脸上带着厚实的墨镜,那是在矩阵中工作必须的装备,否则时间长了,那种炽热的光芒会晃瞎人的眼睛。
可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墨镜,而是他的头发。
纯白色的,宛如流动的水银一样,那一头修长的白发在光芒的映照里,像是要融入其中去了。
那种东方人特有的银白发,就是他最大的特征,也是他最大的原罪……这是身为杂种的证明。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混血儿,一个不论在东方和西方,都不会被人看做是同族的异类。
这样的身份,比乞丐更加的遭人白眼。
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针对他的非议和攻击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在神父收养他,任命他成为教堂藏书室的抄写员之后,原本在教堂学习抄写的托马斯看向他的眼神就更加恶毒。
为了赶走他,托马斯甚至将圣典藏在他的房间里,诬告他偷盗藏书。
如果不是叶清玄将圣典当场背诵默写了一遍,证明自己根本不需要偷的话,他早就被赶出小镇,再没有容身之处。
“维托,别激我。你知道,那一套没用。”
叶清玄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争辩什么。他只是拿起扳手,又返回了矩阵中去了,只有声音从里面传来。
“难听的话谁都会讲,可嘴上的便宜没什么好占的。就算是我骂赢了又怎么样呢?托马斯家砸了钱,那个名额不会给我了。所以,不如省点力气。”
维托嗤之以鼻,只是冷笑:
“你所谓的省力气,就是半夜跑过来维修灯塔,为小镇继续做奉献么?”
“至少能够赚点钱。如果我不来,就要神父亲自跑一趟,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他为了帮我争取那个名额,已经出了很多力了。”
“他才不想让你去圣城呢!”
维托冷冷地说:“他想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小神棍!去接他的班,让你一辈子和这些冷冰冰的铁疙瘩作伴!直到你老死在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镇里。陪着你的,只有这一大堆破铜烂铁。”
“其实,我觉得和机器打交道又没什么不好。”
矩阵里,叶清玄轻声说:“至少它们不会撒谎,也不会看不起你……有的时候我喜欢它们,胜过喜欢人。
只要你了解它们,它们就不会背叛你。”
维托不说话了,他收回视线,沉默地撕扯着手中的鸡肉,一丝一缕地吞入口中,用犬齿将它们咀嚼成泥。
愤怒的野兽在进食。
“这事儿不会这么算了的。”
他轻声呢喃,不像是说给叶青玄,却像是自言自语。
-
-
这一次的例行维护,似乎意外的漫长。
寂静里,只有镜架矩阵中的琐碎声音,在工具调试下,矩阵在向着新的结构变化。
在少年娴熟地操作中,这一套庞大的机械结构轻易运转起来了。
数百个镜架沿着铜轨变换位置,调整出全新的角度,像是莲花的叶子张开,又在旋转中合拢。复杂的光芒轨迹在其中跳跃着,飞上天空。
直到最后,维护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叶清玄走出矩阵,最后检查了一遍,点头。
“维托,螺丝刀给我,这个镜架偏了一分。”
“偏一分就偏一分,你在这种没用的地方认真有什么用?”
维托把压在草稿纸上的螺丝刀丢给他,“他们还是看不起你,只会笑你死脑筋,然后躺在你的成果上,继续享受自己的生活。”
叶清玄充耳不闻,只是用螺丝刀小心地调整着镜架上的刻度,握着螺丝刀的手稳定如磐石:“有的时候的一丁点差别,效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用维托听不懂的东方语言轻声说: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
就像是回应着少年的话语,强劲的海风忽然从远方吹来了。它们灌入了窗户中,从灯塔中穿堂而过。
没有螺丝刀压着,工具箱最底下的那一叠草稿纸被吹起来了,像是生了翅膀,漫天飞舞。有一张纸飞到了盖在了维托的脸上,令维托手忙脚乱地扯下来。
他没好气地想要将纸撕碎,可看到纸上的草图时,却愣住了,不可置信。
在白纸上,少年用蘸水笔勾勒出一幅镜架矩阵的草图,草图上的矩阵已经偏离了原本的结构,随着底座的旋转挪到了离经叛道的地方。新的光芒轨迹被标记出来,可是和原本的相比……简直面目全非。
固有的结构被打碎了,教士们预设的轨道也被彻底打乱……这个复杂又精密的体系在这次调试中已经彻底崩溃。
简直,面目全非!
-
沉默里,维托看着自己的朋友,就像是看着怪物。
“叶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叶清玄的声音依旧淡定,就像是刚才一样。
“你知道个屁!”维托跳起来了:“教团设计这一套矩阵花了多长时间你知道么?!为了维护它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提起叶清玄的领子:“这一片是礁石区啊叶子!每天晚上有多少船靠它来引路,如果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你会被丢进监狱里去!趁着还没有人发现,赶快改回来……”
“什么事情都不会出,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什么都不会变。”
叶清玄轻声说:“我只是做了一点点的‘调整’而已。”
他挥了挥手,老费便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咧着嘴跑下去了。
“你一定是疯了。”
在寂静里,维托低声呢喃,无力地松开双手。
-
“维托,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了呢?”
白发的少年捡起了地上的酒瓶,走到窗前,俯瞰着脚下寂静的小镇。
迎着酣畅淋漓的海风,他将残酒一饮而尽,随后,将空空荡荡的酒瓶投向远方:“嘴皮子上的功夫有什么用?
——至少要让你的付出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才行。”
-
他转过身,拉动了身边的枢纽。
于是瞬间,灯塔中的复杂枢纽运动起来了,像是像是从沉睡中惊醒,沿着既定的轨迹活动。齿轮铆合、绞盘滚动,镜面偏移,角度变化。
钢铁和钢铁的碰撞迸发出火花还有低沉的回响,那种机械碰撞的细碎声音像是沉重的呼吸,回荡在两人的耳边。
原本静止着的镜架疯狂旋转起来了,在刺目的光芒里,就像是疯狂燃烧的莲花。
维托呆滞地看着那种变换的闪光,那种猛然之间的闪光宛如爆炸,一闪而逝。
紧接着,莲花一般的矩阵再次合拢。
光在空中跳跃着,像是驯服的野兽一样,投向了四面八方。依旧如同原本一样。
只是其中有一束,投向了黑暗的小镇,落在了被老费悬在钉子前方的镜面上。随着少年的意志,光芒在黑暗地小镇中穿梭,凭借着一个个的镜面跳跃。
到最后,炽热又刺目的亮光,投在了整个小镇最大的一座房子上。
就像是圣光从天而降。
-
紧接着,小镇中央的大钟震颤起来了,像是被愤怒地敲响。在它的下面,一条贱笑着的狗在咬着绳索,奋力的摇晃。
尖锐的巨响将沉寂的小镇惊醒了。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们从床上爬起来,慌乱地扑到了窗前,目光落在街道上。
没有冲进小镇的野兽,也没有闯入这里的强盗,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只有警报声在回荡,还有一道神圣的光芒从天而降,落在托马斯家的房子上。
小镇里,惊醒的居民们泛起喧嚣。
“这是怎么了?”有人高声喊。
“发生了什么?谁敲得钟?”
“妈妈,我怕。”
“喂,快看托马斯家!”
“托马斯家……”
于是,瞬间喧嚣的小镇,又不可思议的寂静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那一道从天而降的光芒交织,形成一行字迹。字迹是如此的清晰,就像是神灵从天堂中降下的祝福。
只有几个简单的词汇,却书写的行云流水,那是某个少年奉上的亲切回应。
——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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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日()
清晨时分
有海浪声从远处传来。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从着海的尽头洒下光亮,照亮教堂高耸的塔尖。塔尖之上,圣人的塑像手托着长号,对着天空吹奏无声。
而从深夜开始的愤怒咆哮,却依旧还在教堂门外继续。
“该死的东方小杂种!我要杀了你!!!!”
“开门啊!叶清玄!你有本事去骂人,你有本事开门啊!”
“你死定了叶清玄!你知道么!整个鲁特镇没有人能保得住你!”
托马斯家的三兄弟愤怒地砸着教堂的门,手里抓着锤子和铁锹,高声咒骂。昨天晚上从天而降的那一道光束简直就像是一个耳光,当着全镇所有人的面打在了托马斯家里人的脸上!
最可恶的是,这个小王八蛋到后面还变着法的开始骂人,更换各种措辞。把自己从教堂里学到的各种语言轮番用在了托马斯家的墙上,给全镇的流氓们上了一堂形象生动的语言课。
现在托马斯家的人已经不敢出门了,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低声说‘瞧见没,那个就是狗娘养的托马斯’……
那个该死的叶清玄,该死的东方杂种!
可是不论他们怎么骂,教堂里依旧毫无回应。直到许久之后,他们终于骂累了,抛下狠话,然后愤然离去了。
教堂外面恢复寂静,可是在礼拜堂里,那个高瘦地神父神情依旧冷漠。
-
神父看起来似乎有些老了,但依旧魁梧,只是胡须泛白。他的面目一如既往地冷漠严肃,低头俯瞰别人看人时,眼神就认真又苛刻,而且声音沙哑……给予人莫大的压力。
在他面前,站着两个战战兢兢地少年,还有一条看起来像是在傻笑的大黄狗。
“维托你先到后面去吧。”
班恩神父挥手,“我有些话想要对叶说。”
于是,金发的少年如蒙大赦,赶快抱起那条狗逃走。于是,只剩下一个神情尴尬地叶清玄。
“叶,又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神父冷淡地问。
“啊哈哈,怎么会,是托马斯家误会了而已。”
叶清玄移开视线,在胸口胡乱画圣徽:“在教团的教导之下,我不行任何不义的事情。”
昨天晚上的时候,他的神情一直是淡然的,眼神笃定。所以不慌不忙。但是在神父面前,他就有点淡定不起来了。
只有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就才像是一个少年。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觉得他都是一个安静又优秀的小孩儿,令人放心。没有像是小镇里的同龄人一样躁动,捣蛋。只要给他一本书,他就可以安安静静地捧着看一下午。
自从五年前他流浪到这个,被教堂收养之后,他就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的典范。成绩完美有教养,温柔善良又勤劳。而且因为懂得读写和整理,小小年纪已经成为了教堂藏书室的管理员,负责抄写经文。而且还自修的机械工程学,承担了每个月的灯塔维护。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令人头疼。
因为他自从来到这个小镇后,百分之六十的少年斗殴事件都和这个貌似无害的少年人脱不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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