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富这个曾经流连烟花之地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最终还是成为了天子门生。
这几乎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考中进士之后,孙富先是在远离京城的穷乡僻壤积攒资历和政绩,如今一举以正三品的官位入京任职。
三十岁的正三品,虽算不上是绝无仅有,但也绝对称得上一句罕见。
“本想着成为你的靠山,没曾想你竟悄悄的成为了一品诰命夫人,且还是鼎鼎有名的杜仙姑。”
孙富这话有数不清的唏嘘。
当日笙歌从大漠归来的惨样印在了孙富脑海中,这比任何的戒尺都有用。
在一品诰命夫人面前,他的正三品官职好像不怎么够看。
“看你酸的……”
笙歌翻了个白眼,如此年轻的三品大员,以后定然是风光无限位极人臣,指不定还能接几位阁老的班。
“你知道李甲的近况吗?”
孙富也知道自己该知足。
思量片刻之后,他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他和李甲是造成让杜微投江的直接罪人,杜微选择了宽恕他,而对李甲,杜微却久久不能释怀。
他不知为何杜微选择了与他既往不咎。
“李甲?”
“前几年听说他被太学除名,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入仕途,在那之后就没怎么关注过了。”
笙歌凝眉,对李甲的厌恶是与生俱来的。
听到这两个字,笙歌就忍不住皱眉头。
她本打算是与李甲不死不休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甲越发落魄,而她也越发忙碌,她竟逐渐把这个曾经痛恨的人抛在了脑后。
如果不是孙富提起,她真的要彻底把这号人忘的干干净净了。
“李家倒了……”
孙富在笙歌面前扔下了这样一句话。
李家虽说算不上是什么真正的煊赫之家,但在浙江绍兴府向来也是说一不二的。
笙歌先是诧异,但看到孙富欲言又止的模样后,瞬间明了。
“你做的?”
李布政当日高高在上的言语表情,如同影像一般在脑海中划过。
“嗯。”
孙富点了点头。
“这算不算是公报私仇啊。”笙歌咬着果子,随口说道。
李甲她都不在意了,又怎么会关心李家呢。
“不,李布政做的恶罄竹难书,别说抄家了,就说诛九族都不足为怪。”
孙富壮着胆子瞪了笙歌一眼。
姑奶奶,我们不是团结友爱的小伙伴吗?你怎么能够这样怀疑本公子。
“哦。”
笙歌淡淡的点了点头。
也是,能够随意买凶杀人还能神不知鬼不觉解决后续事情的人怎么可能是善茬呢。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闻言,笙歌下意识的想要拒绝。
李家倒了,那么被太学除名的李甲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
居高临下的去奚落一番吗?笙歌并不想这么做。
这倒不是笙歌突然在自己猥琐贱兮兮的一颗心中突然又发掘了一部分的圣母情怀,实在是她觉得不值得。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养养伤,然后吃几块儿肉呢。
把心思浪费在李甲身上,简直不可饶恕。
只是话到嘴边,笙歌却始终说不出不去了三个字。
李甲曾经是杜十娘的救赎,是杜十娘黯淡生命中视为最纯粹的东西。
只是,杜十娘死了。
第170章 想“为人”的杜十娘(四十三)()
(四十三)
死在了淘淘江水中,承受了窒息的痛苦。
哪怕杜十娘死了,可李甲依旧是杜十娘过不去的一个劫。
无论怎样,哪怕就是为了给死去的杜十娘一个交代,她都应该去看看李甲。
从此之后,再无半分干系。
“去。”
笙歌眼神晦涩。
自始至终,她都无法对李甲升起半分好感
当初他但凡多一点担当,多一点果断,也许这样的悲剧也不会来的这样激烈,让人措手不及。
“嗯。”
孙富点了点头。
该去让杜微看看了,看过之后,执念也好,怨恨也罢,都散了吧。
杜微看着实在不像是是一个适合记仇耿耿于怀的人。
哪怕她真的是个小心眼的人。
但他更希望的是看到杜微有仇当场报,快意恩仇比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要更加适合杜微。
杜微本就是个小人,没必要辛辛苦苦装君子。
……
跟着孙富,笙歌在侍女的搀扶下看到了窝在破庙中的李甲。
明明李甲与孙富年龄相仿,当初相识时更是说不出的风流文雅,只是现在呢?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乱糟糟的头发上满是稻草,脚边还放着一个破碗……
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吗?
笙歌远远的看着那个早早就颓丧的人,莫名唏嘘。
圣上仁慈,李布政所犯之罪并没有祸及家人,唯有李布政以及他最器重的长子伏法。
李甲身为李布政喜爱的幼子,自小很少沾染这些事情,因此倒也没有被下大狱。
对于这样凄惨的李甲,笙歌很是诧异。
难道李甲忘记了当初的他是多么的自视矜贵了吗?
笙歌一步步的走了过去,华贵的锦衣,明艳的配饰,鞋尖上镶嵌着的东珠,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笙歌与这个破庙格格不入。
嘈杂的破庙陷入了鬼一般的寂静。
如此打扮的笙歌在这些以乞讨为生的人眼中无异于是神仙妃子。
这是贵人,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李甲……”
笙歌朱唇轻启,突然觉得手中的拐杖碍眼极了。
如果没有这根拐杖,她此刻应该更加气势逼人吧。
好不容易能做一回仗势欺人的坏人,怎么能够杵着拐杖呢。
嗯,看起来更像是个逗比。
李甲黑漆漆满是污渍的手抬头遮挡了一下头顶略有些刺眼的阳光,这才眯眯眼看向了来人。
嗯,这是他还不容易才占领下的地方。
乞丐是源源不绝的,但破庙终归是有限的。
“杜微……”
李甲忍不住发抖,但也忍不住嫉妒。
当他看到站在杜微身边以保护者姿态出现的孙富时,终于压制不住了心中的仇恨和怒火。
孙富,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当年如果不是孙富,他也不会动了把杜微以千金交换的念头。
现在如果不是孙富,他李甲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偌大的家族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
孙富,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还有杜微,果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以前对着他海誓山盟情深意重,现在却与孙富狼狈为奸。
“啊……”
李甲怒吼着冲向了孙富,似是要把孙富活活咬死。
至于为什么他下意识避过了残疾的笙歌,倒不是因为他还顾念着旧情,而是因为他在心中已经认定了杜微是孤魂野鬼。
这些年来,不管杜微如何经营自己的名声,也不论有多少人相信了杜微那套神乎其神的说辞,在李甲看来,杜微依旧死了……
对于杜微,李甲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复杂。
但此刻的复杂中更多的是仇恨和嫉妒。
他曾经是风头无两的太学生,而杜微只是青楼妓子,心心念念巴结着他想要与他一同把家还。
现在呢?
杜微是高高在上的一品诰命夫人,是无数人信奉的仙姑。
而他,只是罪人,只是乞丐。
如果杜微没有坏了他的名声,他现在应该已经可以为官了吧。
只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笙歌嗤笑一声,用完好的那只脚轻飘飘的踹开了李甲。
再怎么说,孙富都是她名义上的义兄,而之前孙家夫妻待她确实不错。
如果不是孙家夫妻助她,她也不会如此快的站稳脚跟,成为富商。
没有钱,再多的筹谋都是空中阁楼。
“李甲,今日来看你的人是我。”
笙歌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污渍,皱了皱眉。
唉,真是讨厌,新鞋子又被弄脏了。
“李甲,今日前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曾诚心实意的想要娶杜十娘为妻。”
“是否真的想带她脱离苦海,给她一个重新为人的机会。”
“这庙虽说破了,但佛像仍在,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的名头,可通鬼神。”
笙歌阴恻恻的说到,故意拉长的声音就好似浸了黄泉水一般阴冷可怕。
李甲僵在了原地,心中快速的开始了盘算。
杜微这样问他,难道是因为依旧忘不了当年那段情吗?
看着雍容华贵名利双收,任是谁见了都得和气恭敬喊一声仙姑的杜微,李甲咬了咬牙。
孤魂野鬼又如何,只要能够让他重新回到人上人的生活。
李甲迅速的调动好自己的情绪,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之前的苦衷和有口难言,把所有的罪过都推给了被送上断头台的李布政身上,顺带还抹黑了一下孙富。
笙歌的嘴角一直都含着笑,就好似真的被李甲这一腔的情真意切所感动。
孙富在一旁听得牙痒痒,手上青筋爆出。
如果不是杜姑奶奶在前面挡着,他真想过去教一教李甲怎么做人。
不过,这些鬼话连他都骗不过,难道还指望着能够骗过杜微吗?
别逗了。
李甲现在无异于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本来杜微求的就是一个答案,一个彻彻底底的解脱,可谁让李甲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动了歪心思呢?
呸,杜微是那种能够儿女私情左右的人吗?
他也算是看清楚,杜微这近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目的明确。
“为人。”
笙歌不着痕迹的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这些话听着还真是膈应人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李甲,原谅你倒不是不可以。”
熟悉笙歌的人都知道,她这是准备造作的前奏。
第171章 想皆不负的辩机(一)()
(一)
正在声泪俱下的表演的李甲眼睛深处满是狂喜。
他就知道,女人难成大器,最是心慈手软。
呵,再怎么说,他当初都是杜微最称心如意的入幕之宾。
“在我投江的地方跳一次。”
一命换一命,至于究竟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运气吧。
笙歌肆意的笑着。
海水窒息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呢,她虽说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近十年了,但她还是无法忘记那种感觉。
如果不是她体力异于常人,怕是还来不及造作就死了。
“……”
“……”
李甲孙富同时愣在了原地。
李甲恨得牙痒痒,这女人还真是恶毒极了。
而孙富则是一脸的理所当然,这才像杜微的风格啊。
哼,让李甲在满嘴胡言乱语,竟然还想着在杜微面前给他上眼药,真是其心可诛啊。
难道李甲没有见识过杜微的简单粗暴?
万一杜微一下子脑抽相信了李甲的话,到时候哭唧唧的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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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想想,他跟杜微的友谊可是从刀光剑影中建立起来的。
嗯,虽说挨揍的总是他……
“微娘,你还是无法原谅我吗?”李甲一脸悲伤,就好似笙歌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蛋负心汉。
“我不是说了吗,你跳一次江,我就既往不咎。”
“还有,现在我是一品诰命夫人,你这一声微娘,我就可以治你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李甲,好了,别再嚎了,再嚎下去,我会忍不住让人毒哑你。”
笙歌本以为她会好好捉弄李甲一番,只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兴致,只是厌倦。
她知道,这个世界,她已经彻彻底底待着厌倦了。
最开始的迷茫,后来的繁忙,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一刻是放松的。
以她那得过且过的性子,能在旁人满是鄙夷的眼神下过将近十年,还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李甲,一条腿换一条命,好自为之吧。”
笙歌在李甲的膝盖骨上看似轻飘飘的踩了一脚,力度控制的很好。
疼,但也仅仅是让那条腿成了摆设,绝对不会伤及性命。
就这样吧。
记挂着过不去的仇恨,真是心累。
笙歌没有再看李甲一眼,示意侍女搀扶着她离开。
孙富则依旧茫然,他没有错过杜微方才脸上的厌倦和空寂,那样的神情可以简单归结为生无可恋四个字。
要知道这样,他就不该带杜微来看李甲……
孙富的心忍不住开始发慌……
……
达成杜十娘心愿的笙歌觉得日子更是无聊了。
当初累成狗是嫌弃没有轻松的时候,现在一点儿事没有混吃等死,又觉得无聊了。
说起来,她就是倦了,找不到新奇的事物,找不到什么不离开的价值。
杜十娘已经死了,只要她达成心愿,什么时候离开是她的自由。
只不过,她走了,人也真的死了。
唉,亲自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是什么感觉呢?
对此笙歌表示还不错。
笙歌先是把产业的九成留给林远,剩下的一成给了孙富。
她偌大的商业,近些年来都是林远在经营筹划,理应拿到九成。
剩下的一成就当是为孙富铺路吧。
孙富收到地契房契的时候,一阵儿懵逼,随即就是巨大的恐慌。
杜微这是真的决定好了吗?
众人眼中的官场新贵,衣衫不整的骑马狂奔,在“神谕”门口停了下来。
“神谕”大门紧闭,那块儿被无数人临摹的石碑静静的立在门口。
曾经烟花柳巷十娘已死,如今活着上来的是蒙神君庇佑的杜微……
其实,最开始相信这句话的人就是孙富。
后来的她,其实已经不是杜微了。
孙富脚步沉重的推门进去,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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