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寻常,齐国援赵,便说齐国救了赵国,也是有失公允。
赵欢本是不欲起口舌之争的,然而事关国家声誉,也是不可不争一争了,振声道:“此言大谬!我赵国为六国抗秦之先锋,更是为齐国的西部屏障,为齐国抵住大秦的虎狼之师,齐人自干不出背后捅刀子的事,如何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寒呢!”
上大夫后胜眼咕噜珠一转,离席穿插到二人相隔的过道中间,展开双手劝止道:“两位公子莫伤和气,且听在下一言。窈窕美人,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尤物,自然当时能者居之。今日之聚是为诗会,二位公子若有心相争,不妨自成阵营,两方各赋诗以评个高下。”后胜说着,转身背向赵欢,向着自己的席位处丢个眼神,两名随行的文士门客便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太史华的身后。
这后胜言辞之中丝毫不提方才争论之内容,俱以风月盖之,赵欢一时骑虎难下,这时他要是再要拒绝,难免就有了畏战之嫌,纵不败也是败了。
他的眉头暗暗皱了一下,动作虽小,却被极善察言观色的后胜看在眼中,神色一喜道:“若只作一首,评价之时难免会有所偏颇,咱们就以三首为限。”后胜潇洒地伸出三根手指,眼神却飘向赵欢身后,暗想:“素闻这公子欢不学无术,亲随之人看模样又都是武夫,这场对局公子华铁定赢了。正好灭一灭赵欢的气焰威风,也好让这公子华为我在丞相面前再多美言几句。”
后胜言毕,赵欢的眉头又紧了几分,太史华得了后胜示意,此时再看到赵欢的表情,于是亦是笃定稳胜。他们哪知,赵欢是很愁,却不是因才疏学浅,做不出诗,愁的却是脑海随便一拎,俱是传颂千古的名诗佳篇,实在太多太多,实在不知用哪一篇好啊!
人道:“穿越装丨逼有三牛,诗歌、火药、热气球。”火药和热气球暂时是用不上了,这诗歌么,唐诗、宋词、元曲在赵欢眼前飘来忽去,简直就像一个个勾栏招手的妓丨女,予取予求。
赵欢微皱着的双眉向上“无奈”地八字一拱,变成了个贱兮兮的坏笑:“这样真的好吗?”
正在此时,对方席中一个中年男子被一个踉跄推了出来,赵欢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个,正是王卷之弟——王幅。
赵欢胸中一沉,脸色顿时清水般冷了下来,自跪坐竹席上长身而起,昂然来到中庭,紧了一紧扎在额前的白绫:“此局我先。”
第71章 少年引诗为一狂(2)()
坐于女席首座的太史云央眼睛一亮,她见自己的大侄子与公子欢二人争执,本来已欲出言劝止,现在却见赵欢自己站了出来,堪堪抬起的玉手,又翩翩然按下了。
公子建不动声色,见姨母不发话,自己倒也乐得看个热闹。太史华虽是他的表兄,但俗语道一表三千里,而且他生在王室,又比寻常人家远着一层。
今天的正主碧落迟迟不现身,司仪孟孙无常自顾自哼着小曲,孩童一般短小的双臂交叉胸前,一手在臂弯击打着节拍,对这一切倒似一无所觉,当然更加不会插手。他却忽然感到两道目光,“嗯”的略一抬头,只见一个大黑个子绿豆小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个没完,心里甚为不悦,两唇一翻露出一嘴参差的尖牙,面目狰狞地向着黑肤将头一伸,倒将他吓了个一跳。他身边的孙奕也是双手抱臂,一手握着一柄铁剑,眼睛紧紧注视着局势变化。
厅中,赵欢不丁不八于站定,先不忙做诗,而是缓步绕着王幅转了起来,嘴角噙起一抹不阴不阳的怪笑,似是端详,似是嘲讽。他还是穿着那身白裘,裘尾直直拖到木地板上,把他本就颀长的身材衬得更加高冷峻沉。
“你,就是王幅?”赵欢问道。
这王幅也长得高大端正,颇有一些乃兄之风,此刻却弓腰驼背,眼神畏畏缩缩,兀自不答。他虽然通晓拳脚武术,但平日里也是个风雅之人,若当真胸无点墨,太史华也不会将他推出来了。只是今次卖兄求荣,他本已是心中有愧,这才堪堪数日王卷之案竟昭然平反,便更加无颜在公众场合露面,本想躲在家赋闲暂避,太史高与后胜又如何肯放?这次诗会赴宴也是被他们所迫,王幅现在已是退无可退,唯有紧紧靠上太史高一系,纵是万般不想答应也得应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被己方的人给推到了人前,分明就是要逼他献上投名状,也算是对赵欢的一个示威。
“你就是王幅?”赵欢又一声问,王幅却还是不言。
赵欢飞快地逼出一步,快要贴到他的身上,压低身段厉声高喝:“回答我!”
分威法伏熊,这一问便似熊罴挥掌拍出的劲风,直压到人的心头,迫得王幅矮身忙道:“是是,我是。”
“是谁?”
“王幅。”
“王卷之弟王幅?”
“对对,王卷之弟王幅。”
“噢——”赵欢的语速突然缓了,身形本来越压越低,现在也拔了起来,“原来,是故人之弟。幸甚,幸甚。”
王幅略晃过神,才发现自己竟被骇得坐在了地下,慌忙站起。席间窃窃私语起来,太史华哪知他竟如此不经事,气得拍案大骂。
黑肤粗声粗气大嗓门道:“哎哟,这么大个人,被俺们公子一问咋还给吓蹲下了尼?公子若再多说上几句,他还不得趴地下啊?”
旁边的孙奕一本正经:“不会不会,你观他这姿势,仰面撑地,重心在屁股上,怎么会趴下呢?要我说却是躺下。”
黑肤像是思考了一下,摇一摇头:“还是得趴下。”
“诶分明就是躺下。”孙奕道。
“可敢打赌?”
“有何不敢?”
赵欢对二人嘴角一挑,眨一眨眼。
孙奕本来已快忍不住笑,看到公子抛来眼色,不禁拳背掩口,咳了两声。黑肤却是一脸茫然,这没波没浪的,公子给俺抛媚眼干哈?
王幅老脸一红,手按膝头撑身而起,渐渐将身体站直,心底怨毒道:“我王幅是做了些委曲求全的不义事,却也是万不得已,我也有妻有子,难道便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么?你与我兄长认识不过将将数日,能有什么交情?明明便是你连累我王氏一族,此时却要惺惺作态!你不敢去找正主太史高,偏是要把威风逞在我的头上。”
后胜温声笑言道:“子欢公子,你与故人之弟叙旧大可另辟时间,现在我们却是要斗诗分个胜负的。”
赵欢将手一摆:“催促个甚,这便来了!”
“你!”后胜一时噎住,没想到赵欢竟会对自己如此无礼,连面上的和气也不要了。
他刚欲说点什么,赵欢却一个转身,给了他一个背影。只见赵欢手撑下颌,低头迈出一步,气声有一些颤,道出便是句诗:“煮豆——燃豆萁。”
众人皆不明其意,豆萁便是豆梗,这句诗的意思便是煮豆子时将豆梗填于灶下,家居琐碎,实属寻常,又有何意呢?
太史华不学无术,见众人皆无反应,不知这句诗是好是坏,举目看向后胜。后胜却是表情轻松的一声暗笑:“语言平白,用词粗鄙,下成之作也。”
太史华看他表情,心中一喜,咧嘴骂道:“这是什么狗屁!”
赵欢并不睬他,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脚下,缓缓落步,一字字道:“豆在——釜,中,泣。”
王幅的本来跟随着他身形的眼神突然定住,眼前真似展开这样一方画面:一锅沸水中许多颗似有精灵的豆子,身上的皮快要烫破裂开,而在锅下面助燃的却是刚刚择去的豆梗。他心头不禁一沉,心里的那扇陈锈错落的大门似是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众人也皆觉得这两句诗虽然粗鄙平白,却似乎蕴藏着什么深意,却不知会落在何处?
赵欢连迈两步,语气也加速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此言一出,王幅心神巨恍:豆与豆萁同根所生,豆萁却煎熬着豆子毫不留情,大哥已经死无全尸,竟然还要他断子绝孙!相煎何急?那可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大哥啊,是自己从小的玩伴,是平日里万事照拂的兄长自己竟将他唯一的子嗣我究竟做下了什么?想到此处不禁又悲又怆又羞又愧,大袖掩面,竟然伏地恸哭起来,哪里还能吟诗作赋。
黑肤一拍手道:“哎呀你瞧,我就说吧,还是得趴下吧。”
这时,气急败坏的太史华直接跨案而过,一脚蹬在王幅的肩头。
孙奕得意一啧嘴道:“快看,又躺下了。”
赵欢看着涕泗横流的王幅,幽幽一叹。
这首七步诗是曹子建在兄长曹丕逼迫下所做,诘问之中隐有哀婉之意,便似一个冤魂质问凶主,却不是一味的指责。有的时候人的情感就是这样,百炼钢铸就的心门,偏能为绕指柔所破。
赵欢却未思及这些,只是觉得这首七步诗讲的兄弟相残之事便拿来用了。不过他却在诵读之时暗暗灌入内力,一为斗诗,一为试功,却未曾想到竟然能有这么显著的效果。
第一局,赵欢胜。
他环顾四席,公子建遥执一揖,表示祝贺,太史云央也投来了欣赏的眼神。
这时一串尖声细气的声音笑道:“子欢公子诗作高妙,于无声处,听得惊雷,奴家也粗通一些平仄,不知可否指点一二呢?”
第72章 少年引诗为一狂(3)()
“奴家?莫非是个女人?”
赵欢闻言举目,只见那边席间走出一个身着罗绮秀衫的男子,个头虽然不高,却是五官秀美,面容姣好。他虽一看便是一个男子,迈步之时却是双腿夹得紧紧,女气十足,来到近前,三弯两曲地一站,秀帕掩口对着赵欢眨巴眼睛。
黑肤惊一声道:“哎哟我去,这是个老爷们儿还是老娘们儿啊?”
这男子听得鼻头皱起,一扬手帕道:“好讨厌啦”赵欢蓦地脖子一缩,两面嘴角同时向下一抽,顿感到一阵恶寒。
这男子对赵欢蹲身执一肃拜:“奴是城北徐家的徐风,拜见公子。”
等等,城北?徐家?这世上自有许多徐家,许多姓徐的人,但这是齐国,当“城北”和“徐家”两个词重叠在一起时,赵欢便想起了战国策中的一则典故。
齐威王时,邹忌讽齐王纳谏,借比美“城北徐公”,得出结论“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从而推出“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的论断。齐威王从善如流,广纳谏言,并以邹忌为相,田忌为将,孙膑为军事,从而国力军力均是大强,最终打败当时的老霸主魏国,当时风头一时无两。
“你,莫非就是那位‘城北徐公’之后?”赵欢问道。
“嘻嘻,对的。”徐风灿然一笑,眼波漾漾,“公子好会猜哩。”
赵欢不由将这徐风重新上下打量一番,他无法揣测当年的邹忌是什么心情,反正他是不得不起声感叹:吾诚不如徐公之美也!
这时这“美人儿”身后的太史华懒洋洋的声音喊道:“徐风,给我把他比下去,不然今晚要你好看!”呼哨四起中就是一阵森森的淫笑。
“若是风儿胜呢?”徐风问道。
太史华的声音又起:“放心放心,本公子恩罚分明。若是胜了呢,就叫你好受”席上又爆出一阵哄然大笑。
徐风咬咬嘴唇,罥烟眉微微蹙起,水汪汪的眼睛露出一抹悲绝之色,转身对赵欢苦苦吊起一个笑脸,小声道:“徐风身不由己,今日失礼了。”其凄婉处比起真正的女儿来当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史华催促道:“快快赋诗,你倒与他咕咕唧唧说什么悄悄话呢?莫不是见了俊俏的郎君便春心动了?”
徐风颤身一个跺脚,娇嗔道:“风儿当真没有,何以平白无故受此之冤?”
太史华还未来得及开口,赵欢先就是一拜:“壮士,我们还是快比诗吧。”
“壮士?”徐风不禁莞尔,双眸剪水道,“公子的称呼当真清新脱俗。”
“呃,代称罢了,何须计较许多。”赵欢一窘,忙垂眼与他的目光避开,心道:“这徐风虽然男儿之身,性格当真比女人还要女人,看问题永远抓不住重点,上一刻还在顾影自怆,这一刻便能笑出声来。”
席间侍立的黑肤搓起一双蒲扇大手:“俺老黑今天可算开了眼了,原来老头儿可以生得童子大小,这男人女人还能集于一身。孙哥你倒说说,这人裤裆底下到底有没那一嘟噜?”
孙奕抱着膀子,不耐烦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待会儿诗会散场你大可褪开人家裤子去看一看,说不定人家看你长的威武雄壮,赖上你咧。”
黑肤脑皮子一紧,忙将脖子缩起:“嘿嘿,还是算了。长的再好看有啥用,总没法没法,孙哥你说,太史华跟他,这俩男人可咋弄啊?”
孙奕看他说的越来越不像话,胳膊肘一顶他的腰眼儿:“收声!”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徐风也不知听没听见,表现倒还从容。当世的学子对吟诗作赋颇怀敬畏,他收拾了一下表情,倒展现出另一番的清正:“方才听子欢公子所赋之诗,立意深远,不入流俗,徐风自觉是比不上的。公子,我们不如便以此时此景此宴为题,另自赋诗一首,再做比较,可否?”
赵欢大方道:“可以。”
徐风抛一媚眼道:“那么,还是公子先请。”
赵欢无奈应下,心知先手肯定吃亏,可是谁让对面那位是个“娇滴滴”的老爷儿们呢?若不依他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
“应景而作么?”赵欢缓步走到临窗的地方,举目眺望,只见一轮红日堪堪落下,临淄城中零星点缀起初上的灯火,跃过城墙隐隐可见缓缓流淌的淄水,再远处是一道贲伏而起的丘陵,淄水在这拐了个弯,再往前便要汇入黄河。而黄河,奔涌入海。
赵欢背对众人,负手而立,眼前的风景越过千里: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