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乞狐如临大敌,这个看似弱不经风的女子,身上所散发着的,可不正是当日签华阁上那道峭壁般森然高险,又磅礴如隆隆血海的杀气?!
“阁下何人?为何屡次与我麻烦?”西乞狐机警地问道。
“我是何人?”女子走了过来,步履缓慢但很坚定,神情却是浅浅的怅然和深深的迷惘,“你问我是何人吗?”
是啊,她是何人?
她是长安君府中的一个小小婢子。
她也是邯郸广寒的赵王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宫女。
她还是被威太后挑中,却又被平原君买通派在长安君身旁的眼线。
她没有名字,她在寅时出生,人们都唤她做“寅”。但她还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赤夔。
她是天下席佣筹最高的首席刺客!
在一些传说中,她自小便被人训练成了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精通各种将人折磨至死的花样手法。
而在另一些故事版本中,她一出世便被倒提着双脚浸泡在蜀山妖兽“夔牛”的血中,所以刀枪不入,身负蛮荒之力。
的确,她天生便痛觉迟钝,嗜血狂暴,并且衰老的速度很慢,这使她的外表比真实的岁数要年轻上许多。
然而这些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能力却困扰着她,从她小时候起人们都惧怕她,疏远她,孤立她,她无法像个女人一样生活,也无法养活自己,很卑微很卑微地活着,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黑衣老人,她人生中的“伯乐”。在老执事的引导下,她加入了天下席,从此自力更生地做起了杀人的买卖,开始在这一行当建立名声。
十年之前,她受人之托一举击杀了在魏国为相的孟尝君田文,从此跃居天下席首座。天下席中,属她的佣筹最高,别人杀人都是收些金银、土地,别出心裁者如司马来,也不过是要女人,而她要的却是委托者的命。只有不惜献出自己生命也要杀死的人——这样的目标才值得她杀。
她拥有超凡卓绝的杀人能力,但她自己清楚,自己所罹患的,不过是一种疾病。这种怪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的身体就像行尸走肉,她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经脉时而涌动而起的磅礴心潮,也不断地冲刷着她的神智,这些年里她一直在苦求治病之法。
一年前,她听闻赵国的镇国之宝和氏璧有摄神夺魄之神效,心想说不定于治病有用,她便以宫女的身份潜入赵国宫城。王宫大内中高手如林,她虽武艺高绝,行动终是不便,盘桓数月竟是一无所获。正愁无计之时,齐境传来长安君使团遇伏的消息,她被赵威后遴选为长安君的侍女派往齐国,却又被平原君拉拢派去监视赵欢。她便十分无语地被裹挟到长安君的使团中来,正欲拂衣而去,内心却忽然感到一片从未有过的宁静,灵台之上无比亮堂明净:原来——这便是痛,这便是累,这便是寒冷,这便是温暖,这便是伤风终于,她意识到能给她这些感受的不是别人,却是长安君赵欢,只有当处在他的附近时,她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这些天里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婢子,快乐而谨小慎微,很快她也拥有了自己生平第一个朋友,灵毓。
那日在签华阁上,她一眼便认出扮作“碧落”姑娘的九凤孔瑶,并感受到了她对长安君的杀气,她行功相抗,谁知身处赵欢身边竟是一丝真气也提不起。她精神高度集中,正兀自强行运功,赵欢一碰她的手,她体内气息巨震,顿时一片狼藉。她身形摇晃几近昏厥,灵毓将她扶下阁楼休息,独自返回公子身边侍候。
谁知阁上打斗顿起,她再上来时便正正撞见,西乞狐一掌打在灵毓娇弱的身上。她强运行功法,血气上涌,再次昏了过去,再醒过来,赵欢已经失踪,而灵毓已经她的心中充满了杀人的念头,这是平生第一次,她想为了自己杀人。她的心里一股原始的狂暴力量在疯狂堆砌,这种力量叫做愤怒。
她没有名字,她在寅时出生,人们通常都唤她做“寅”。但这些都是以前了,就在几天前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对着西乞狐道:
“赵婷,我叫赵婷。”
第53章 园中救孤()
赵婷说话的声音并不如何大,气势也没有多么迫人,只是眉梢的那颗红痣越发嫣红。恰似一滴朱砂点在雪白的宣纸上,痣的边缘开始参差外延,竟然像一朵小小梅花般鲜活地绽放开来。“梅花”的花瓣略入了她一边的眼睑,赵婷像是有些痛苦地闭了下眼,再张开时便连眼瞳也变成了血红色,那朵“傲霜斗雪”的红梅骤然盛大起来,莹润的花瓣开始变得修狭细长,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颈、锁骨,盘踞了她半张脸,显得格外妖异。
西乞狐见这一场恶战势不可免,干脆先发制人,趁赵婷聚功未发之时身形骤动,他虽然身材高大、骨骼厚实,这时贴地而行,将后背下压双肩后甩,前心膝盖快要撞在一起,使出的步法竟也能如脱兔一般灵活,须臾之间他已经几个折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着赵婷的侧面发起抢攻。他粗壮如蛙的双腿猛一蹬地,整个人斜斜弹射出去,两只铁掌一上一下轰向赵婷。
出人意料地,赵婷不闪不躲,西乞狐的悍然两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她的身上,白雪的肌肤吹弹可破,血肉顿时便模糊了两片,她的身体也像一只软塌塌的布偶被击出数丈,陷落到道路旁的厚厚堆雪之中。
西乞狐这一击尽出全力,却有一种打在空处的感觉,他横飞而出的身体也远远地落在雪中,踉踉跄跄地堪堪稳住,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犹自觉得不可思议。难道难道自己的判断竟然错了?
正这样想时,西乞狐猛然发现堆雪之中泛起了一团血色,并且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蔓开,如果从正上空看去,也正像绽开了一朵红花。忽然,这团“红色大丽花”很不合理地长出了两根“触角”,分两个不同方向他激射而来。
西乞狐眼瞳猝然缩紧,身体弹射而起就像一条跃出水面的旗鱼,又一头扎进雪堆,在雪下向着道路的方向飞快拱进。“触角”似有所觉,一条突然改变了方向,朝着西乞狐拱进的方向迂回,恰恰将他截住,在他的前头画出一道血墙。雪中西乞狐在血墙不到半尺的地方猛然一拐,另一只“触角”紧紧地追了过来,马上就要触及他的身体时,西乞狐又从雪中背挺而出,在空中来了个侧身旋转,将“触手”躲了过去。然而就在他重新落入雪中的那一刹那,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新的“触手”以两倍的速度打闪般射了过去。
雪中的西乞狐的影子突然不动了,无数条纤细的“血色触角”从他的身体穿过,他原本躲藏的地方突然暴起一片血瀑。赵婷与他之间的整片雪地被炽烤成了水汽,两人现了出来,西乞狐全身千疮百孔筛糠一般,而赵婷则被氤氲的血气包围,全身上下光滑如新,哪里见得到半点伤痕?她长目半敛,下眼睑像是搽着一抹血红色的眼影,双唇唇角微微上勾,显得兴奋而残忍,本来就白的肤色却越发显得苍白。
西乞狐已经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却还直直站着,并不是因为他死得绝然,而是无数条血线还在从这具尸体上穿过,赵婷心中的怒火还没发泄个够。忽然,她身上的血气倏地敛起,一股幽幽清凉的感觉远远飘至心头,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有点虚弱,眼睛却死死盯着一个方向——临淄城——在那里一股熟悉而沁人的感觉——那个消失了三天四夜的感觉又出现了。
赵欢辞别了师叔鬼夏,顺着他所指明的路线向着洞口摸去,一路上所见心惊,这座溶洞不仅十分庞大,而且洞系繁复萦回,细小处只能容人匍匐蛇行,巨大处却直如传说中矮人的地下宫阙。赵欢走过一道孤悬万仞的石桥,地势开始不断上升,空间不断变窄,到最后只余一尺见方,洞口上下垂直竟是一口深深的枯井。赵欢使出腾蛇一式的练功法门,肩胛、腰胯向内收紧,身体蚰蜒一般贴着石壁向上。这是他练成扶摇之策后第一次使用,又感吃力又感有趣,当额上渗出薄薄细汗时人也游到了洞口。
赵欢身形一展自洞口无声跃出,却见雾气缭绕,暖意融融,踩在脚下的是青青的草地。他的心中一个惊诧:“难不成洞中才数日,世上已经年,自己倒成了王质那样的烂柯之人?”然而略一抬头却又看见天上还在袅袅绕绕飘下白雪,白雪落不到地面便被蒸化成了水汽。赵欢心想:“这里的雾气八成便是这么来的,只是不知此地却是何处,为何竟如此温暖?”
赵欢展目而望,但见水汽氤氲中一座座婷婷秀立的飞榭楼阁,灯火剔透朦胧,隐隐飘来阵阵的丝竹乐曲,宛如神话故事里的神仙之所。
“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这群坏蛋!”
突然一个尖细嘹亮的孩童声音,飞虹般的复道之上传来橐橐沉重的步履之声,赵欢忙贴近复道之下的一根高柱藏起,仰面只见远远走来一队精悍威猛的甲士,其中的一名肩上扛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孩童不断踢腿哭叫。赵欢紧紧贴在柱子上,慢慢向上游到复道之下,竖耳细听。
孩童恶狠狠道:“迟早有一天,我要爹爹杀光你们这群坏蛋!”
这已是一个他这么大的孩童所能发出最愤怒的诅咒,然而听在众甲士耳中却引得他们一阵大笑:“你的爹爹?哈哈,你那个大英雄的老子已经被咱们相国大人车裂于市,尸骨剁碎了喂狗,你不如让狗来杀光我们吧,只是不知狗儿得了这许多好处会不会听你的话?”
另一个笑道:“我听闻昔年周文王的儿子伯邑考被纣王剁成肉酱,死后化身为兔,说不得王卷大夫真的能化身为狗,也未可知哩。”
又一个道:“那我便再把狗烹食吃了,王卷大夫岂不是又化身为我,我又如何找我自己报仇?”
“哈哈哈哈”
众甲士轰然大笑,孩童被人反扛在肩,听了这话面无血色,咬住袖头浑身发抖。
赵欢起先听到将什么人车裂于市,剁了喂狗之语,心道谁人竟是如此暴戾狠心,又到底是何弥天大仇,能用出这等残忍手段?待听到“咱们相国”、“王卷大夫”他心神巨震,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
这时候一甲士又道:“那王卷的二弟王幅倒是乖觉,主动将这小子交给丞相,免却了自己的牵连之灾。”
扛着孩童的甲士一抖肩膀:“俗话皆道斩草除根,丞相却不杀这小子,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大胆!丞相的想法岂是你我可以擅自揣度的?”一个声音厉声喝道,众人惶惶,但他却立即又换了个语气道,“不过啊我倒听说,丞相是打算将这小子咔嚓一下充为寺人,这剪草也算得是除了‘根’啦。”
“哈哈哈哈”
赵欢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下去,陡然从复道之下翻身而出,他对武学初窥门径本不是这些百战之士的对手,此时贸然出手是为心中悲愤已极,忽然眼瞳里闪现一点精芒,跟随身形凭空带出一抹玄色,如夜一般将众人笼罩,玄色如有实质,像一片洪荒铁流挫于众人甲胄,一道难听的金属相摩声,众人皆被震倒,然而只是持续了一霎,众甲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待起身时,那个孩童已消失不见。
赵欢将小孩抱于身前,摆身向下,在他耳旁暗嘱一声“屏气”,便像一条大鱼,噗通一声进入一片水中。
第54章 自报家门()
赵欢水性不错,但现在身上带着一个五六岁的懵懂孩童,情况自又较他一人时不同。弗一入水时赵欢还真怕他被呛到,却没想这孩子极为机灵,听他一声招呼便立即猛吸一大口气双手捂住嘴巴。复道之上被他振倒的甲士们一阵错愕,立即结阵警备开始搜寻,其中一个高叫“在水里面”,众人举起火把探出身子向下映照,却哪里还看得到半个鬼影。赵欢游鱼一般抖动身体不断向下,游出一阵便见孩童的脸已经憋成了酱紫颜色,随即双腿青蛙样一分一合,长身斜斜上浮,二人在一座水上建筑的底部空隙间浮出水面,那孩童双手环在赵欢脖子上,咳出一大口水,顿时如蒙大赦的猛吸猛呼起来。
赵欢只见怀中的这个孩子的头发剃成三朵,正头顶上扎着个冲天髻,生的是虎头虎脑,眉眼口鼻却有七分与王卷相似。他堪堪才把气喘匀,便连珠炮似的急切问赵欢道:“大哥哥,你可是爹爹派来救小毛的吗?他们都在骗我,都是在吓唬小毛对不对?我爹爹根本还活的好好的,是吧?”
原来这孩子名叫小毛。王小毛?
“王大夫他”赵欢脑海之中浮现出王卷于签华阁上对自己最后的那一举杯,那风雅翩然却又怅然萧索音容笑貌,不禁鼻头一酸,“对,便是王卷大夫让我来救小毛,你就是小毛吗?”
王小毛惊喜道:“真的?!我就知道,是那些大坏蛋根本是吓唬我,可小毛根本就不怕他们,爹爹教小毛要做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汉哩!”
“你的爹爹说的很对,他自己也是一个真正的大英雄。”
“那是当然。”
看着这孩子天真开心的模样,赵欢一时哽咽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小毛又问:“大哥哥,我爹爹现在何处,小毛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赵欢道:“你爹爹现在正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一个安全的,真正能配得上他的地方。我们先从这里逃出去,再去找你爹爹,好吗?”
孩童点头道:“好。”
这时恰有园中卫兵的搜寻声响在近处传来,赵欢又带着孩童潜入水下,他对这里地形不熟,也不敢瞎胡乱游,向着自己钻出来的那眼枯井的方向摸去,心道:“鬼夏师叔与自己分头出洞,这地穴肯定还有其他出口,纵然摸不出去,我们且在里面躲上一阵,待风头过了再想法子逃脱。”
二人时浮时潜,不一刻上了岸摸到井口附近,赵欢四一张望却惊讶地发现先前明明就在这里的井口竟然消失不见。赵欢极尽目力,又用脚趟了一遍,终是全无影踪,犹自心中惊疑,突然一队卫兵寻至。赵欢身形一闪,攀上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