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面具人也架势一收,五龙渐隐,将第二张图摆到赵欢面前。赵欢看了一眼,顿时大呼不妙,这张图上的人四肢着地,低低地伏在地下,胸腹快要贴在地面,臂腿皆弯,关键是这人的手肘、膝盖居然都是反张的。这种动作哪里是人做得出的嘛!
“快做来我摸。”面具人无情地催促他道。
赵欢心下叫苦,犹犹豫豫地趴在地上,只是手臂依着自己的极限抵在地下,并未反张,对面具人道:“便是如此了。”心中暗想:“反正他目不能视,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面具人摸毕,依葫芦画瓢做出动作,口中言道:“养志法灵龟,养志者,心气之思不达也。有所欲,志存而思唔?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你竟敢骗我!”
面具人弹身而起,赵欢不料自己的心思被他一语道破,忙道:“非是我有意欺骗前辈,实是因为图上的人手臂膝盖皆是反张,这样的动作前辈或许尚可一试,后生小子可是无论如何做不出的。”
面具人道:“什么前辈、后生的,甚多废话,忒是聒噪,那图上的人可是如此?”
赵欢听面具人问话,以为是他做出动作,要自己来判,谁知四肢上突然多出数道力量,啊的一声惨叫,手臂腿弯竟然都被生生反张过去,自己像只大蚂蚱似的趴在地上。
“就是就是,就是这样的。”赵欢忙叫,那几道力量却并未撤去,而是将他的姿势固定。
面具人双手细细摸来,自己也照样同做,依旧喃喃自语,四肢砥住的地面上渐渐开裂数条细纹。
赵欢更不好受,先前调入五脏六腑的那丝缕般的气息,现在又汇集背上,堆叠而起直直压下,竟然有如泰山那般沉重。赵欢全身支撑得好痛好困好累,正感到自己的内心快要崩溃,忽然之间压力稍轻,不知从何处而来,精神上像是突然多出一双手掌,有人与自己共同撑起了这万钧之力。
慢慢地,背上的“泰山”开始移动,在他的后背反复研磨,渐渐归于体内,手臂膝窝反弯之处竟也不似先前痛了。
赵欢暗道:“方才定是那面具人有意相助,鬼谷之术当真神奇,不但能摆布人的肉体,竟然还可以直达人的内心。”
他对面具人感激一望,却哪里知道面具人之气不知强过他几百倍,所受之压力也数百倍于他,犹自也是苦苦支撑,哪里有功夫相助于他。
片刻,面具人起身收功,嘘出一口长气,见赵欢无事也大为惊奇,转念一想心下了然:“我鬼谷术玄之又玄,高妙之极,这少年不学无术,怎会懂练功之法门,他徒有架子,所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哪里知道方才之凶险?”
赵欢趁此空挡,瞟了一眼第三张图,心里叫苦不迭,连忙假意问道:“前辈,你如此这般让我摆给你看,呃,给你摸,难道就不怕我自己将你师门的绝学练会吗?”
面具人阴沉沉地呵呵笑道:“鬼谷术,逆天道,损阴阳,满之愈满,损之愈损,上穷碧落下通黄泉,本就凶险之极。你若自认天赋高绝,有心去练的话道不妨试一试。只是我好心提醒你,稍有一丁点的差池,我师兄便是很好例子。”
赵欢对武学玄学均是一窍不通,以前看金大侠的,说的都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此时听面具人讲鬼谷术乃是“满之愈满,损之愈损”,可不正是逆于天道嘛?
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却是有言:“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这鬼谷之术倒是有些后世“马太效应”的意味。赵欢却无心想这许多,听得惊惧骇然,暗暗警告自己无论如何不可再起意去练。
第三式,实意法腾蛇,图上一人双腿双臂麻花一样缠在一起,身段游蛇一般三弯五曲。面具人隔空之力毫不客气地将他摆布如图。赵欢只觉自己整个脊柱火辣辣地都被扯断揉碎,咬牙瞠目连一声痛也叫不出来,神智飘散,生死一线的凶险关头他却心猿意马做起美梦来,关键时刻像是有人棒喝一声,在自己头上敲了一记,却是腹中微微一下脆响,转起一团清凉之意,丝丝缕缕慢慢而下,由自己的尾椎注入脊柱、双腿,又渐达手臂脖颈,火辣辣的痛觉便有所减缓。
面具人也依他的模样,却是身曲而飞,旋游而上,整个身子似乎没有骨头一样。他从小拉筋开骨,这一式于他自是非常简单,但飞升之中但觉自己的神思不断游散,整个人活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无法回勒,当下咬破舌尖,以一口炎阳之血浇向心头,快速旋飞的身体才渐渐慢了下来,身形盘盘囷囷,重回地面。
第四式,分威法伏熊;
第五式,散势法鸷鸟;
第六式,转圆法猛兽;
面具人干脆不撤去加注在赵欢身上的无形之力,将他拉离地面,像提线木偶一样摆布。二人同样动作,面对重重凶险,均是在关键时刻以不同之法破去,竟然都化险为夷。
“咦?”面具人也奇怪起来,他求功心切,是以让赵欢摆于他摸,原没想到他能坚持到此时。他成了废人,到时候再捉来一个也便是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还不是到处都是?
这少年人被自己揉来搓去,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没死没残居然还能坚持,他的身体到底是啥材料的?
面具人大手一挥,将赵欢身上助力撤去。赵欢顿感全身一松,自半空落于地下,身体重得自由,又是轻松又有一些无力,转了一转手脚关节,发现腿上的伤像是好了,稍一试力,竟然站身而起。
他看了看第七张图,又看了看面具人,他知道面具人虽然无目可看,却也一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将自己紧紧注视。
赵欢缓缓道:“前辈,这第七张图上的人倒不似先前那么奇形怪状了,他直直站立,闭着眼睛,双手摊开,身周悬浮着许多小木棍。”
面具人道:“那些不是木棍,而是卦签,这一式名作‘损兑法灵蓍’,损兑者,机危之决也。事有适然,物有成败,机危之动”
伴着他的话语,两人同时动作,赵欢摊开双手,闭目冥想,半天,却一无所觉,蓦地一睁开眼,却见眼前出现一道巨门,先前的洞室凭空消失不见。
第48章 何去何来?()
与赵欢一样,这时面具人的面前也出现了一道大门,然而他二人却不是在同一道门前。
面具人的眼前是一道高绝的朱漆大门,九九八十一颗黄铜大钉星罗棋布,两枚面目狰狞的兽头铜环把门。没错,正是他的眼前,他明明目不能视,平时均是以神识辨物,只能简单地描摹形状,而现在这道大门却清晰无阻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面具人知道这是扶摇破境所产生的异像,他道行精深,自是艺高人胆大,坚定地迈开步子,来到门前,手还未触碰到门板,门兽便发出一声嘶吼,大门自己吱吱扭扭地开了。
面具人暗笑一下:“这两头守门的畜生倒是乖觉得很。”
面具人立于门下,向里放眼而去,但见紫气缭绕中,斗拱高错,饰有瑞兽,飞梁直脊,下垂丝绦,乃是一座金碧辉煌大殿,大殿的玉阶之上无声地俏立着一个少女,瞧她年纪十七八岁,却是凤冠鸾仪,分明是一国之后,待看清她的面目,面具人的心便乱了。
“君玉,”面具人深吸口气,感到心跳骤然加快,他低低地轻道一声,似是惊讶,也似是呼唤,“君玉,太史君玉!”然而玉阶上的少女一无所觉,亭亭而立,他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个侧脸。
在他的凝望之中,忽然太史君玉似有所感,慢慢地慢慢地转头。
面具人的胸口开始起伏,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一张脸他在梦中不知已经出现了多少回,多得多得反而却模糊起来,这些年里他反复提醒着自己不能将这心上人的面容忘怀,但越是提醒却越是渐渐地记不清了。其实他本就身在齐国,潜入王城于他来说也并非什么登天难事,然而物非人也非,她已早嫁为人妇,如今贵为王后,而自己这些年来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也早不复那个阳光下的俊朗少年。
他心知眼前这些都是幻象,却忍不住再看一眼,这心上人儿的脸在他的梦里终年雾气缭绕,现在雾气却散开了,她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那么光亮。太史君玉询问的眸子循来,懵懂疑问的俏脸转过来,身体也跟着缓缓回正过来。她双手交叉收于身前,对着面具人微微颔首,露出微笑,像是初嫁的少女在等待着自己回家的丈夫。
“君玉”面具人颤抖着伸出一手,刚要移步,身边风风火火走进一个男人,紫袍玉带,头戴旒冕。
“田法章!”面具人从牙缝里抽出几字。但见齐王法章拿腔作势地走到玉阶前,阶上的太史君玉款款施礼道:“大王今日归早,小童倒是未曾久候哩。”
那齐王背对着面具人,却似是知道他的存在,挑衅似的上前伸出手指勾起太史君玉的下巴,君玉一声轻呼被他揽入怀中。面具人看得肝胆欲裂,直直几步踏入殿来,殿上的男人忽然回身,面具人的双腿便死死钉在了地上,那玉阶之上紫袍玉带,头戴旒冕的哪里是什么齐王?却正是年轻时的他自己,是自己未曾被削去面目时的模样。
面具人脑袋里嗡地巨响,像是敲响一声森然庄严的黄钟大吕,大殿、君玉、还有那个自己均化为一片空白,而,门的外头倒是有了另一番景象。
云梦之巅,两个挂剑的少年人迎风而立,头前的一个身材峻拔,乌发潇洒地随意的系在脑后、飘于腰间,逸兴遄飞,雄姿勃发,好似一轮初升的骄阳;落后半步的一个没有那么高大,神采也没有那样飞扬,却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鬓发梳得一丝不苟,面目明月一般,皎亮却不灼人。
“师兄”面具人抚向门外,却被一道无形透明的墙给挡住了。他一身本领,小小的气墙结界岂能挡得住他,他运功起劲将这无形的束缚一掌击破,在双脚踏到门外的一刹那,门外的一切又消失了,倒是门里,穿着王袍的自己正与君玉亲昵,略跨过这一道门,却也消失。他再向着门的那边望去,那两名迎风傲立,卓尔不群的少年又出现了。
面具人一时不知自己是在门外,还是门里。
他惨笑一声,门外门里又有何区别呢?
门内门外,俱是心魔。
当然他们鬼门中人不讲心魔,只讲“厄数”,儿女之情是他的厄数,师门之谊也是他的厄数。当年师兄的一剑哪里单单是将他的面目削去,分明也一剑削断了他本可上达天关的煌煌道途。
他明白,若现在不走,怕是半生的苦修便要折损于此。他向着门外门内各看一眼,太息一声,悻悻散功。
他的一双肉眼闭上,一只平素用来视物的心眼张开了;肉眼是虚幻中的真实,心眼却是真实中的虚幻。
肉眼心眼,皆是虚幻;一闭一张,已是泪流满面。
当然他没有眼睛,也自然流不出眼泪。他只是惊讶地发现,那个奇怪的少年人还未醒来。
赵欢也站在一扇门前,站在他自己的门前。他看第一眼时便觉这道门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随即记起这不正是司马来枯树洞底的那道石门吗?
然而却也有所不同,这道门比那一座更高更大却更加崭新,不但有着厚实的门板,而且在石门前头,已经站着个人。
那人正对赵欢而立,似是这道门的守门人,他看着赵欢,赵欢也看着他,心里升腾而起诡异非常的感觉。只因这个人无论从身形、相貌还是衣着打扮都与他一模一样,只是全身笼着一抹玄色,那长长的剑眉、那半睁的双眼与他也一般无二,眉目间却总像有一泓冲不散,也化不开的阴媚。
他微笑着先说话了,躬身一揖,整齐的贝齿在那抹玄色的映衬下有些白得异常。
“足下,请问你是谁?”
“从哪里来?”
“又要到哪里去?”
赵欢实未料到会在这里遭遇到哲学的终极三问,一时被他问住,不知如何作答。
第49章 扶摇一梦()
“我是谁?”
“从何处而来?”
“要向何处去?”
这是无数的先哲大贤们追问了数千年的三个问题。
而此时的赵欢却是无心以拳撑额去那扮思想者,也无心去打上那个“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的著名机锋。只因他正被另一个著名的理论所困扰着——“恐怖谷”。
在这个由恩斯特詹池提出,佛洛依德阐释,并由森昌弘发扬光大的百年理论中,当一个非人类物体与人类无限接近,它与人类相像超过一定程度时,人类对它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其反感。如果将人类的反应绘成一条曲线,随着物体拟人程度的增加,不断提升的好感度会在这里陡然下落,就像跌入了一个深谷。
同理,当一个人与你几乎一模一样,却不是你的孪生兄弟时,你便会觉得他十分恐怖。
赵欢盯着自己的鼻尖停顿了一秒,也学着他的样子,打躬,作揖,露出微笑:
“足下,请问‘你’是谁?”
“从‘哪’里来?”
“又要到‘哪’里去?”
同样的三个问题,他调整了几个重音,便有了不同的意味。
意念的长镜头悠然拉远,这时才能发现,原来他的背后也有一道门,与对面的那道门如出一辙,两门之前之后的空间均是一片空白。
他,就如对面的那人站在那道门前一样,站在这道门前;就如对面那人守着那边那道门一样,他守着这边。
赵欢对面的那人显然没想到他也会如此反问,很是惊讶地抖了一抖衣袖,退后一步,夸张地一手抚胸:“你是在问我吗?我便是长安君呀!”
赵欢内心一阵振煌:“什么?莫非他就是那个被自己鸠占鹊巢的长安君吗?他难道竟没有死?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赵欢强强稳住心神,双手合袖执礼,抬起的眼睛却毫不示弱:“失敬失敬,在下赵国公子,赵欢。”
“你!”也许因为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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