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火柴点灯,青莲怀抱春亮,用肩膀推开屋门进去,大声喊着:“哥,哥!”
屋里土炕上的青山忽地坐起,睡意朦胧地抱怨:“你们去了哪儿,才回来。”
“娘想你,进城去看你了!”
“看我?这么大了,还丢了不成?”青山低声咕噜着,昏暗中摸索到炕沿,整衣穿鞋。
“哥,你说的啥话哟?走这么久,连个信不捎,也不回家来看你不想俺们,俺们还挂念你哩!”
青山笑了,说:“好莲儿,小嘴越来越厉害。哥服你”说话的声音已不再是先前稚嫩的童音,变做成熟的男声,或许还为喝酒多些,嗓音有些沉闷。
青莲诧异地问:“哥,你嗓音咋变了?”回头见月姑端灯进来,问道,“娘,你听出来吗?”
月姑既生气又喜欢,说:“听出了,你哥是大人了啥时到家的?一直憋闷在这屋里?”一边将灯放在桌上,尽量捻得亮些,“这么久不回来,难怪青莲说你!”
“娘,我饿了,有啥好饭吃?就是锅里那些饼子窝头煮红薯”
“给你煮面,两碗面五个鸡蛋够不?”青莲说着,进西屋将仍睡在怀里的春亮放到炕上。
“够够,两碗面俩鸡蛋就行!”青山一边洗脸,高兴地连声说。
月姑走到青山跟前:“让娘看看吃饭还那么刁吧,不然怎这样瘦哩?”伸手抚摸青山的头发,“该剃头了像是又长高了些,这衫子也短了脏了,该换呢”
炕上春亮忽又醒来,喊着找姐姐。月姑忙抱起春亮哄他。青山瞥一眼春亮,小家伙正瞪着眼睛,惶恐地注视面前这个陌生人。
“这孩子会走了吧?这样每天扛着他,可真遭罪!”青山叹气。
“孩子能跑能说,这会儿困了。没娘的孩子,可怜人,只找我和青莲,再就是你七奶连他爹也不让抱,更不找春堂。”
春亮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青山,大概察觉他的不友好,便转过脸去,小手紧紧抱住月姑的脖颈。
青山不满地嘟囔:“让春堂看他吗!他的弟弟他不管,跑去医院学徒!他能学什么呢?念书笨得要命,白白耽误青莲的功夫!”
月姑瞪青山一眼:“春堂去医院,是我安排的,你嚼啥蛆?你艾叶婶子没了,总得互相关照些,能看着他家败人亡?甭忘了,咱家这地,亏你兴善叔照管”
“他替咱种地?是咱雇他,不让他白种替他管孩子,他给你工钱?你自讨苦吃哩!”
“孩子,话不能这样说,街坊邻里之间,不能只算这钱账。人都有个难处,总是有个相互帮衬吗!为人处事,你应该学你爹那样”
“甭说了,学俺爹,咱家这日子越过越穷哩!”
第三百四十五章 妹劝兄伶牙俐齿()
“孩子,你这话也错了!你爹这一生,不只走的端行得正,要说过日子,持家理财做生意,样样在行,咱这家,不是他败坏了,是让鬼子逼得。你爹是怎么死的,这你该不会忘记吧?”月姑说着,眼睛直瞪着儿子,语气虽平和,心里却强压着一股怒气。
青山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双手捧住脑袋不再说话。
青莲端着面放到桌上,看月姑脸色不好,转脸看青山也噘着嘴巴,诧异地问:“怎的了?”
月姑脸色难看,抱着春亮走出,径自出屋。
青莲走到青山面前,轻声说:“哥,咱娘整日家想你盼你,你咋刚回家就让她生气哩?”
青山委屈地掉下泪来,说:“你不出家门,不知道外头的事在外边混,没钱的人,低人一等哩!”
青莲莫名其妙:“哥你说的啥话?人不怕穷,怕没志气!再说,咱家虽然不富,可也不算穷,你在外头学徒,娘在家操心费力,供你吃穿用度,用你作难了吗?又有哪样不能满足你?别忘了,没有咱爹,娘一个人支撑这个家,可不容易哟?这些日子,多少事,就说咱妗子被鬼子杀害那天,皇协兵派人来搜抗抗,又要抓咱娘,抓明明,娘冒死跟那帮坏人周旋,好歹没搭上性命这你知道吗?”
青山吃惊地抬头盯着青莲,急问:“谁,来家抓娘的是谁?我让福顺揍他去!”
青莲冷笑:“领头的就是那庞福顺你还当他是好人哩!你现在还跟他来往?”
青山愣了,没有回答青莲的问话,慢慢抹掉脸上的泪滴,嗫嚅说:“好,算你说得有理有些事,你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青莲说:“你快吃饭,然后跟娘好好说会儿话。”
青山说:“好好,知道了。”走到桌前,端起面条,将一颗雪白晶莹的荷包蛋捞在嘴里。
青莲来到西间卧房。月姑正坐在炕沿上,拍打着偎在怀中朦胧入睡的春亮,随口唱着“小巴狗,戴铃铛,稀里哗啷到集上”神情却似想着什么。青莲走近看看春亮,低低说:“娘,孩子睡了。”抱过春亮放上炕,对月姑说,“娘,你甭生哥的气刚才我说他了,他会给你陪不是”
“我想起你爹嘱咐的话他临终挂记青山难管,让我把他交给你天成伯。可你天成伯当了八路,在前线跟鬼子厮杀,去哪里找他?这个年龄,说起来正是念书的时候,上不成学,才送他去药铺学徒,学点养家糊口的本领,也学些做人之道。可时下鬼子横行,皇协当道,城里乱得很。倘他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沾染上些坏毛病可怎办?我心里挺乱你哥年龄还小,甭看个子长起来,人没主心骨,跟啥人就学啥常说‘近朱赤近墨黑’,这话可不虚哟!”
“娘,把药铺开起来,就让俺哥回家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城里呆了。他跟那吴家的福顺常有来往,是好朋友呢!”
“我也听说这事了!你爹挂念你俩,可他对你放心,你哥是个男人,你爹更盼他有志气、有骨气,长成个于国于家有用的人,将来能为国家效力,为家庭撑起门户。一个人本事大小,说起来不是最紧要的,要紧是知荣辱、行礼义,堂堂正正做人”
第三百四十六章 母教子苦口良言()
屋门被推开,青山进来,呐呐说:“娘,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我年小无知,让你生气”
“娘不生气,坐下娘跟你好好说几句话。”
青莲起身将自己的凳子让给青山:“哥,你坐这凳子上,跟娘对面说话。”在月姑身边的炕沿上坐下来。
“这半年了,你在外头学会些啥?”月姑问。
“药铺里那些事,我都能行,看单抓药、记账,俺都会,经理跟那些老店员都夸我呢。”青山不无得意。
“有些药材必须加工才能入药,丸药、成药制作都要求很精细,治病救人的事,马虎不得,你能行?”
“这些粗活,我也干过可经理让我主要学记账,管药库,花费气力的事,自有别的店员去干。”
“这程经理是你元盛大爷的老表,人家对你很照应,侯老先生跟你爹你爷爷都相熟,不然,干三两年也不一定能学到啥。可是,咱得自觉,店里的事情,脏些累些的更要干在前头”
青山点头:“嗯,我知道明天我早些回去,还得给你要钱,我身边没钱了。”
“你兴善叔不是刚给你捎钱去,还不够花?”
“那太少,咋能够呢?”青山有点着急,“你们不知道,在外头混不比在家,抬手动手花钱哩!”
“孩子,给娘说,你花钱做些啥?饭钱给你交了,住宿不用花钱,你都花钱做啥哩?抽烟吗?喝酒?”
“娘,我也长大了,不兴交个朋友,一块玩玩!”
“朋友当然要交,看啥样的朋友,只是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没啥要紧。你在外头这半年多,要好的朋友都是谁,能跟娘说说说吗?”
“那,多了我怎能挨个说给你哩!”
“娘问你,西头吴家那个福顺,是你的朋友吧?”
“唉,娘咋问这么详细哩?他,也算一个吧”
“他现在做啥,你清楚吗?”月姑板起脸孔追问。
“他,现在警察局的特务队,一月挣不少钱,出门骑马、挎盒子,可威风呢!”青山振振有词,“可我从来没花钱请他喝酒,都是他请我呢!”
青山没说完,青莲生气地别转脸,月姑也已气得脸色灰白。
“你可知道他骑马挎枪干些啥事?”月姑问。
“反正,他对我挺好,够朋友。”青山嗫嚅着,“他真的带人来抓过你?你们不会弄错吧?”
青山没说完,月姑突然站起,一巴掌掴在青山脸上,“弄错?是谁弄错?你还当他是好人”接着又抬起手,青莲拦住,大喊:“娘,别打了!”
月姑气恨有加,声音颤抖着:“抗抗、明明两个娃娃,他们抓去哪一个,小命也没了!我若不是侥幸逃脱,也就和你妗子一道娘指望你在外头学本领,长见识,能成个人哩,想不到你不分是非,不辨香臭,把这些汉奸走狗当朋友!”
青山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呜呜哭出声:“娘你好狠心,打得俺好疼哟俺在外面,因为没钱,被人瞧不起,回家来你还打俺”
第三百四十七章 训顽劣母女同心()
青莲拉着月姑不停地劝解:“娘,你消消气,别打他了!”
月姑不理会青莲的求告,厉声喝问青山:“说,啥事因为没钱被人小瞧?你说给俺听听!你若本本分分做人,谁能瞧不起?是那福顺?他有啥资格瞧不起人!”
青山呜呜哭着:“就他对俺好,你反倒骂他你们说他带人来抓人,只要没弄错,我去城里找他,跟他算账!”
月姑手中抓起根笤帚要打,却被青莲紧紧拦住,手举在头顶难以落下,只有气急败坏地呵斥:“去城里?你再也甭想了!给俺回家来,老老实实过日子,过咱的庄户日子俺没钱供你在外头吃吃喝喝,交些狐朋狗友!”
青莲的力气用尽了,月姑已经又挣到青山跟前,手中笤帚在青山头顶上挥舞,青山一手抱头,一边向门旁倒退,一边还在嘟噜,青莲哭着说:“哥,你快走吧,别让娘生气了!”
青山不再说话,退出门口,转身跑到东边卧房去了。这里青莲死命拖拽月姑,苦苦求告着:“娘,你别生这么大的气了,俺哥他知道错了,你消消气吧”
月姑终于坐下来,胸口激烈地跳荡着,她隐约感到心口处一阵疼痛,两眼紧闭,双手抚摸着胸部,大口喘息着。青莲见状吓一大跳,赶忙上前给母亲轻轻捶打后背,月姑推开她,喃喃说:“别,让我喘口气,歇歇就会好的。”
青山倒在炕上,一连睡了两天。
其实他怎能睡得着,在被下辗转反侧,脑子里乱哄哄的。临来家时跟福顺见面,约好最近两天去新开的一家饭馆吃肘子,福顺说那饭馆不只饭菜有味,还有新鲜玩意,后院棚子里能听评书,听唱,还能看洋片,如今却去不成了身边没有一分钱,老厚着脸皮蹭吃蹭玩,脸面上怎过得去?而且,看来母亲真的动了气,福顺这家伙居然跑家来抓娘和抗抗?这太不够朋友了,下次见面,非跟他理论一番,只是,在仁和店的学徒生活就要终结,不知啥时才能再去城里
这天早上,青山和衣坐在炕上发呆,青莲端个托盘进来,放下饭菜要走时,青山说:“莲儿,娘哩?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去哪儿了?”
青莲哼一声:“你还记得娘?她都让你气糊涂了!”说着转身便走。
青山拦住青莲,说:“好莲儿,你别忙走,娘到底去了哪儿?我给她陪礼,说好话,往后再不跟那些人来往,我要去见福顺,跟他算账!”
青莲正色说:“这话跟咱娘说去。她和兴善叔去了仁和药店,有事让人家帮忙,顺带替你还账去。昨天兴善叔去药店取你的行李,有人拦着不让,说你欠人家钱哩!哼,我都替你害臊,娘在家这么难,你不替她分忧,腆着脸借钱胡吃乱花你,怎这么不争气哩!”
青山脸孔红红的,嘟噜说:“你放心,哥哥有志气!我能比咱爹做得更好,将来让娘和你,过舒心如意的日子”
青莲哼一声:“甭光表白,看你怎样做哩!娘打算在前边祠堂开个药店,仁和药店和祥和医院都答应帮忙,你帮咱娘多操点心。等会儿吃过饭,咱们一块去收拾房子。”
青山惊喜说:“娘打算开药店?这兴许能挣不少钱哩!”
第三百四十八章 开药店妻秉夫志()
这一天,万家营发生两件大事,足以让村中百姓震动不已。
先是村东头,金月姑的益生堂药店开张。大清早,万七、兴善带领青山和春堂将院里院外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街门口挂起长长的鞭炮。曾作为塾屋的祠堂门旁,当年冯老先生所题对联早已脱剥殆尽,今日换上元盛题写的新联,道是:“德医双馨,春色常驻百姓家;药香氤氲,真情融汇万人心。”横批是“爱益众生”。祥和医院靳老先生亲笔题写益生堂匾额,高挂前厅门楣之上。这位远近知名的老先生感念月姑为村民排难解忧的真诚,慷慨承诺开业首日,亲来铺内义诊,此后凡农历三、八日前来,为村民诊病开方,并叮嘱月姑不得接送,自己早出晚归,步行往返。
太阳渐高,不少人已围聚在附近的村街巷口翘首等待。果见靳老先生肩背小小青囊健步来到,满头霜花,一脸红光。月姑陪同靳大夫进铺内歇息,元盛、四来等都来问候。青山、春堂燃起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吸引得孩子们蜂拥围上。平素难出家门的老弱病人也由子女搀扶着赶来,这些人不为看热闹,而是看月姑新开药铺如何治病买药,看老靳大夫行医,打探自己多年的老病能否医治。
月姑带靳老先生去店内,检看新置药械、橱柜和整体布局,然后去东间就坐。这里原是冯先生为孩子们的批改作业的地点,一张方桌上笔墨纸张都已备齐。靳老先生此时才将肩上青囊放下,取出眼镜、方笺、脉枕,端坐于紫漆檀木椅子上,开始为早已排队等候的病人把脉问诊。正堂里,几张原先的旧课桌拼成柜台,铺上干静的台布,台前取药者络绎不绝。月姑和春堂都扎系褐色粗布裙罩,忙着按方抓药,解说煎服方法,青山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