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长兄可拭目以待!”
存孝默默点头。
兴祖忽然想起什么,肃然说道:“我告诉大哥一件重要事情:杰群,可是不太安分哟!在县城是有名的激进分子,据说有共产党嫌疑,我看,说不定果有其事,应当及时劝诫年纪轻轻,可不要自毁前程哟!”
存孝愕然,脸色变得灰白。
第二十二章 月姑一心育子成人()
大清早,月姑送青山到冯老先生的书塾。青山换上月姑刚做的新蓝布长衫,背个家织布做的旧书包——大概是永义早年上学所用。青山不高兴,歪着脑袋噘起嘴巴:“娘,刚回家几天,就让我去念书?我跟春堂商量,去东边河里抓鱼,还到西沙岗大杨树上摸老鸹呢!”月姑一边帮青山整理衣服,一边叮嘱:“不但要念书,还要用功念好书。你爹给你讲过吧,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春堂也要去念书的”青莲一旁插嘴:“哥哥去上学,我给你唱歌。”说着亮开喉咙大声唱道:“好孩子,爱读书,长大有知识,不做马和牛”青山双手捧起青莲小脸,喜得不得了:“好,莲儿再唱,我听着呢。”青莲脸憋得通红,推开哥哥继续唱:“好孩子,爱读书,长大学本领,不做亡国奴”
艾叶果然带春堂来了,直夸青莲唱得好,青莲说:“这是爹教俺的,俺还会唱好多歌呢!”
几个人走着,艾叶低声嘟噜:“春堂怕不是念书的材料,不如等他爹回来再说念书总得交束脩吧”月姑明白艾叶心疼花钱,说:“春堂念书,学费不用你们操心。”春堂和青山在后面悄悄嘀咕什么,忽听青山说:“娘,冯先生好打人,他的戒尺可厉害呢!”月姑一笑:“听你爹说过,冯先生最喜欢勤奋用功的好学生,挨打的是调皮打架不用功的孩子”
万家营没有公办学校,只有老秀才冯先生私家办的一处塾屋。老先生古文根底深厚,书法、文章样样皆能,年轻时首次参加州试,便高中第一名秀才,故人称冯安州。大清亡了,科举废了,自此仕途无路,便办起私塾,教村上孩子们念书识字,闲时则伏案捧读、挥毫吟咏,或在自家后园种菜养花,于庭前舞剑健身,倒也悠然自得。老先生治学极严,万家营中年以下的男人,大多自幼受他训诫,领教过他的桑木戒尺,为此颇得村民尊敬与信赖,男孩子长到八、九岁或十来岁,便去跟冯先生念书,这成为万家营人放心的选择。
月姑一行来到冯老先生的塾屋。
老先生轻衣短袄,细汗微沁,正在房前空地舞剑。看他银发雪髯,面如古松,三尺剑在手,上下翻动,前攻后防,动作刚柔相济张弛有致,口中尚自吟诵:“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看见月姑等人,便收住架势,微微喘息着:“快,进屋去。”
月姑说:“正想看您舞剑、听您吟诗哩,俺却不懂这诗是”
老先生一阵咳嗽,边说:“南宋辛弃疾的词,破阵子我喜欢他的气魄、抱负可惜,自己老迈无用了!”
这是一座三间两断的旧砖房,两间做教室,十余张半旧木桌拥挤着摆列开来,另一间便是冯先生的书房了。
“青山,快给老先生磕头。按村里辈分,该叫老爷爷呢。”
“来这儿念书,不论辈分,以前叫先生,民国后称老师永义小时跟我念书,我就看他聪明、勤奋,是个好孩子,长大果然成才好,起来吧!”老先生说着低头望去,两颗留“八十毛”短发、扎“朝天椎”辫子的小脑袋,正仰脸张望,见老先生看他们,一齐低下头来,直抵到老先生的黑布棉鞋。听见让起来,青山便忽地爬起,飞跑着出屋去了,春堂也跟在后面跑出去。
“冯先生,万家营虽是家乡,俺居住时间不长,不懂村里乡俗村风,您老对孩子严加管教,对俺也多提示教导。看在过世的孩子他爹他爷爷面上,好歹教孩子成人。”月姑声音凄凉。
“乡里乡亲,不用客套。我会尽力管好孩子。我看,青山也聪明,”说着一指青莲,“这小丫头,眉清目秀,更像个伶俐孩子,现在女孩家念书识字也时兴开了,如肯上学,我破格录用这女学生只可惜,这塾屋狭小”
“谢谢老先生。我也正有这想法哩。让俺莲儿也拜老师”月姑将青莲拉到冯先生跟前,青莲学着刚才哥哥的样子要磕头,随即被老人笑着拉住。月姑说,“说起这教室,我也觉得窄小了些。我家祠堂宽敞亮堂,闲置在那里,老先生如觉得行,只管使用就是。”
冯先生吃一惊,说:“你是说,用你家祠堂做塾屋?打算租给村里?”
月姑急忙说:“不,不是那意思,只要你觉得方便可行,尽管使用。我不会收钱的,权当俺回村来,带给您老和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老先生目送月姑,不觉肃然点头:“这女人,有其先祖和永义为人之风格,难得呀难得!”
第二十三章 忧失宠翠玉洒泼受辱()
月姑带孩子们去冯先生塾屋之时,村西吴家院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喊。不是别人,正是翠玉。这个靓丽娇俏却过分柔弱温驯的女子,平时对兴祖百依百顺,这个早晨却一反常态,满腔怒火突然爆发了。
原来,昨日晚间,兴祖和存孝两人饮酒畅谈,翠玉在屏风后偷听多时。别的事情翠玉听不懂也听不进,把有关月姑的一段听得明白。翠玉不认识这位“月姑”,却掂出了这女人在兴祖心中的分量。自己陪伴兴祖的两年间,忍屈受辱,只盼有一日争得正室名分,生个一男半女,也好做人。现在,天上掉下个“金月姑”,她像当头遭遇千钧雷霆,预感到自己本不过分的梦想或许就要破灭。
存孝早起没有惊动同室而眠的兴祖,径自不辞而别。此时兴祖尚在梦乡,时而喃喃呼唤月姑的名字,嘴角挂着得意的笑纹。这时,整整一夜辗转反侧不曾合眼的翠玉,听客人走了,便发疯般闯进屋来,气急败坏地哭骂着,揪住兴祖耳朵从被窝中拖起。
“你个没良心的,原来一肚子花花肠子,狼心狗肺当初死皮赖脸纠缠俺,嘴比蜜还甜,把俺骗到手,说过的话就再不记得”
兴祖“哎哟”地叫一声,醉眼惺忪地坐起来,见是翠玉,哭得泪人似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莫名其妙,掰开那只揪在耳朵上的小手,一把搂住女人纤细的腰肢,柔声问道:“乖乖,怎的了?告诉我,哪个狼心狗肺的惹了你,看我收拾他!”
“你,就是你!你是个白眼花心的色狼,全不把俺当个人,只做你的玩物,当初那些甜言蜜语,如今全抛到脑后”翠玉从兴祖怀里拼力挣扎出来,伸出纤手,用力扇在兴祖脸上,接着又是一掌。
兴祖被突如其来的几掌打得眼冒金星,嘴角出血,立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大胆的贱人,滚她娘的!”抬腿踢在翠玉腹部,女人哎哟一声,仰面朝天倒在炕下,一时腰椎扭疼,动弹不得,只捂住脸“天呀地呀”哭叫起来,却再不敢骂了。
兴祖怒气冲天,厉声喝骂:“她娘的,胆敢打我,要翻天了!”说着跳下炕,抬脚在翠玉身上狠狠踢去,“说,啥事?”
“呜呜当初你说,娶俺过来就扶正的,如今又变卦了”
“这话,从何说起?”
“呜呜你亲口说的吗昨夜对你姐夫说,要娶他妹子月姑还说誓不另娶是啥意思?”
兴祖恍然明白,只是怒气未消,又一脚踢在翠玉臀部,喝声:“臭娘们,给你个绣花针竟拿着当棒槌,胆敢管起我的大事告诉你,那金月姑是我的第一个心上人,你算老几?当自己是啥金菊玉叶?我再娶十个八个老婆,也轮不到你她娘的,居然吃月姑的醋哩!”说罢,气咻咻地穿衣下炕,甩手离去。福顺听到屋里吵闹声紧,不敢贸然入内,见兴祖走了,赶忙扒着窗台从玻璃上往屋里瞧,看翠玉脸色苍白,仍趴在地上嘤嘤抽泣。福顺手足无措,说:“婶,别哭了,哭坏身子咋办呢!”
兴祖压抑下怒气,匆匆盥洗,对镜整理一番,也不吃饭便骑马离家。
第二十四章 念初恋兴祖情迷月姑()
兴祖骑着马,昂首挺胸走在村街上。此刻,他的心底涌动着一股激情,急切与月姑一见。
大清早的一场吵闹,实在令人扫兴。不过,总算给了翠玉一点颜色,估计这几脚猛踹让她三天内难以下炕,足让这贱人见识到自己的大丈夫气概,再不敢逞脸仗势、撒泼装痴。兴祖在感受到些许快意的同时,又觉得某种不足。是翠玉又一次提示他想起月姑,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爱情人。自那年那日在金家客厅相视一笑,便分道扬镳天各一方,而今她孤身出现在眼前,这是天赐良机,中断十年的情缘从此或可重续。兴祖不由生出绵绵情意。
这些年兴祖事业有成,但婚姻生活不尽如意。月姑逃婚,情场失意,使素有大志,做人精明的兴祖如梦初醒般想起了“天下之物,概为我用”的祖训,他不再寻觅追逐纯洁真挚的爱情,转而谋求婚姻对个人仕途的实用价值。后来求娶老校长的并不漂亮的黄花女儿为妻,便完全出于个人升迁的考量。与老校长翁婿关系的确立,使他得以快步晋升,八年中由普通教员爬上校长宝座。其间有个例外,便是收纳母亲身边的小丫头,纯为满足性的渴求,当时妻子病重在床,兴祖寂寞难耐,瞅准时机信手拈来,正所谓饥不择食而已。
翠玉是兴祖所纳的第三个女人。两年多前的一个晚上,他去县教育长家中拜访,结识了局长夫人的这位外甥女儿。当时前妻过世不久,而翠玉也丧夫新寡。初次相见,翠玉虽形容憔悴,但姿色之娇俏艳丽使兴祖惊异,重要的是兴祖正追逐仕途上的更快发展。老教育长学问渊博,德高望重,在县里根基不浅,无论在教育界还是政界,都一定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于是由老上司亲自撮合,兴祖如愿娶了翠玉,但尽快扶她为正室的诺言却迟迟不予兑现。兴祖有意留有余地,在实现预定的目标之前,正室的桂冠是不能轻易加给翠玉的。值得惋惜的是这女人时运不济,姨夫突患绝症去世。翠玉顿时失去往日的光环,兴祖也丢了一条腾达之路,一度重新陷入彷徨不定,进退失据的境地。
兴祖急于转入政界,自然是为从政有权力可用、有私利可谋,有威势可显摆,而自己这个小学校长既无地位,又无实权。尤其当前国家政局变化莫测,日本人大举南进在即,匪患猖獗,兵荒马乱,青年居多的学生、教师群中,极易出现类似共产党的乱党,使自己这个校长如置身火药桶上。不过,兴祖锲而不舍,施展多种手段,当下又迎来新的机遇——他结识了国民政府新任县长高明智,两人曾推心置腹促膝交谈,高县长夸兴祖才学出众、思维敏捷,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看来仕途上再进一步已是指日可待。春风得意之余,兴祖想到了并不如意的情感生活,想到了月姑他渴望看看自己昔日的心上人,希冀同时得到另一方面的满足。
兴祖明白,现在的月姑,已不是昔年的清纯少女,而是永义的遗孀。诚然,对月姑真情的爱慕和眷恋之情如丝似缕难以切割,但在兴祖的潜意识里仍有不可明言的阴暗:他想亲眼看到月姑丧夫后的难堪,看她面对昔日毅然抛弃而今春风得意的追求者,又将作何感怀?兴祖昨晚对存孝的宣示,决不是虚伪的套话,假如月姑果然楚楚可怜地走到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这种迟到的情爱,将给他带来真正的惬意,多年来对永义深藏的嫉恨也会一扫而光,而代以胜利者的自豪。
第二十五章 吴兴祖初访金月姑()
兴祖骑马走过万家营大街,在村东路南的大槐树旁便下马,向街对面望去。他看见了永义的家,那座高高的门楼,黑色油漆的大门。从永义母亲两年前过世,这座嵌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的黑色门楼便冷落凄凉下来。而今,永义早丧,月姑携儿带女从千里之外重新回到这座门楼里了。万家营“西吴东万”之说,在附近村庄广为流传,而且素有“东风强过西风”的评价,如今,却无可逆转的呈现出西盛东衰的势头真是人事无常,天道轮回啊。兴祖想着,不觉轻声感叹。
兴祖拴住马匹,向万家大门迈步走去。大门上着锁,兴祖将耳朵贴近门缝,院子里寂静无人。他迟疑地抬头看着门楣上方的四个金色大字。那是永义青年时的手迹,虽已年久,油漆脱落,却仍显示着刚健遒劲兴祖忽然想起永义的墓碑,他的心里猛然收紧——那无影碑的传言是真是假?今天既然见不到月姑,不妨先去万家松林看个明白。
兴祖跨上马奔万家林去了。
万家营村东,是一条南北走向、长约十余里的路沟,深五尺,宽丈余。沟底平坦坚实,两侧斜坡长满荆棘、茅草。这是万家营北到县城、南通清平的唯一通路,而向南出村便岔出一条向西南的大路,直通三十里外卫运河边的黄龙埠。
兴祖跨过路沟,跃上崖顶,顺路沟东沿杂草层生的田边小路向北。他喜欢这沟旁高亢,视野开阔。缓辔走着,一边举目四望。东边是大片平坦良田,沟西则是连绵的沙岗土丘,漫漫沙原荒坡环绕着一片青松翠柏,这便是万家那座百年老林了。在周围十里八乡,它算得一处知名的风景,人们公认的风水宝地,春冬两闲时节,时有行人顺路或专程赶来观赏。兴祖幼年曾和永义一起来这里玩耍,提个小笼在林间草丛捉蟋蟀,抓蝈蝈,在坟侧灌木上摘又酸又涩的野果而今,多少年过去,兴祖又站到这片林子旁边。
兴祖下马走进松林,拨开枯黄的草层向前跋涉。他感觉林子虽不似记忆中那样阴森那样神秘,却俨然一座独特的世外天地。粗大的松柏或参天直立,直指上苍,或弯曲盘绕,清奇雄劲。兴祖仰望头顶密密层层的青枝绿叶,嗅着松柏树脂散发出的清新芳香,心中不无感慨:万家人多少代先祖苦心经营的这座祖茔林地,确令人肃然起敬,可惜,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