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感叹说:“万家松林北边,先前有座灵台寺,传说那年天火烧了寺庙,是你家公爹出钱重修大殿,店里供奉着一尊佛像如不见踪影了!”
月姑点头。良久又问:“老大爷,附近有石匠吧?”
老汉说:“有,多着呢!”他看见月姑怀里的用绸布包裹的木匣,轻轻叹口气,“最有名的是城东三匠庄的张石匠听说他是这灵台寺最后一个和尚,法名觉信,他有个师兄叫觉真,背着师傅偷偷卖掉寺里田产,带着钱跑了。这觉信和尚倒像个佛家弟子,坚持修行,四方云游,回家来又拜师学艺做起石匠,手艺好着呢!”
第十章 祭英灵法师赠碑()
万家营东头的一座宅院,是金月姑的家。
今天是月姑为丈夫永义发丧出殡的日子。万家祠堂前搭起临时灵棚,灵前挂着永义的画像。万家几代人仁义宽厚,在村中街坊以致附近乡间都享有威望,人缘极好。人们感念永义的人品才德,又是英年早逝,自发赶来吊唁者络绎不绝,素装孝服,轮番吊祭,更有人哭天号地泣不成声。
忽然,一位中年僧人来到永义灵前,双手合十,垂首闭目,拜祭良久。主持操办丧葬事宜的村长冯元盛觉得新奇,忙趋前问询,约僧人去院中客棚喝茶叙话。觉信却拒绝,只向元盛提出,必求一见金月姑。
月姑身着重孝,眼睛红肿,带着青山青莲从后院出来。见对面这和尚相貌厚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格,忙欠身施礼:“敢问法师,咱们素不相识,怎也劳您来我家吊祭,让我心里不安。一定要见我,是不是还有别的重要事情?”
和尚凝神注目打量月姑,又看她身边两个孩子,不由慨然长叹:“夫人不认识我,可我与万家、与你公爹显宗和永义先生都是老相识。”
月姑茫然地看着觉信:“既然这样,法师有啥事情,就请明白说给我。”
“我住三匠庄,人们喊我张石匠。可应该明白告诉您,我本是万家林北灵台寺的僧人,法号觉信。听说尊夫永义先生不幸逝世,今天出殡,特地还原僧人装束,一来拜祭永义公,二来,先师智通圆寂时曾嘱托一事,如今或可如愿了。”
月姑越发诧异:“法师有事相托,倘我能帮忙,当尽力而为。”
觉信郑重说道:“其实也无甚难处,我只代表先师,请求向永义先生捐献墓碑一座,石料现成,质地上好。只是此碑特殊,碑上不宜镌刻姓名事迹等字样。不知夫人可愿接受?倘蒙允诺,我随即安排送往你家茔林,午后下葬时即可立于墓前,绝不耽误。”
月姑恍然明白,随即感激地欠身施礼:“早听说大师技艺出众,为人也好,本想登门求碑,今天亲自上门,真是雪中送碳,十分感谢,那就有劳大师了。至于碑上文字,不刻也罢,丈夫从来做人低调,厌恶张扬,这样正合他的心意。至于价钱,我不会亏待法师的。”
觉信赞赏地点头:“夫人真永义公女中知己,令人钦羡!我刚才说过,这碑是我遵从师傅遗愿,特意捐赠,绝不收分文的。”
月姑惊讶地看着僧人:“那,怎么行哩?”
觉信合掌道声:“阿弥陀佛。夫人有所不知,这碑不同凡响但逢非常之时,非常之地,非常之人,往往显示特异景象,实在是佛家至宝。先师特别嘱托,此碑不得以金银计
价,不许贪财买卖,只能赠送于国于民有德有功之人。”
月姑越发纳闷,问道:“这样说来,这碑一定有些来历了?不知有啥样奇景异象?”
觉信点头道:“大有来历,县上史乘犹有记载。据先师解说,此碑本为世所罕见的奇石,明朝嘉靖年间,寺院初建,祖师去泰岱山中寻访石料,此石偶然现身于岱岳之巅南天门外憩仙桥下,我祖师有缘遇见,求作寺中佛像龛座。数百年后,有外寇流窜到此,倚仗洋枪洋炮,入寺烧杀抢掠,我寺僧众联合附近村民奋起反击,阵亡壮士及被害百姓,仅无名姓无亲眷者就有数十人。那日据说正是九月九日,遇难壮士们被葬在万家林西侧的沙岗后,以此石为碑,当即显示奇观异象,一度名闻遐迩,经久流传。后来时势动乱,且沙丘游移,几失踪迹。幸为先师智通巧妙掩藏。而今倭贼大举入侵在即,国家濒临危亡,那些为国为民无私无畏的忠贞志士挺身而出,勇赴国难,其奇妙景观可望再现至于啥样的景象,那时,你们自然明白。”
第十一章 万家林天人悼义士()
月姑不觉愕然,摇头沉吟:“法师这样说,我们怎担当得起?还是另选贤人相赠吧。”
觉信断然说:“施主不必过谦。此事我已思虑再三。你家祖上世代惜孤怜贫,多行善举,与佛家结缘至深。当年外寇来我寺烧杀抢掠,永义的曾祖与我祖师一道奋起抵抗;前几年遭遇天火,又是你公爹慷慨捐资,重修佛殿,使我寺香火得以延续。永义先生忠正良善,大有祖上遗风,每从东北回乡,必去寺中施舍,与我师父促膝相谈。永义先生英年憾逝,虽当下百姓尚不知道详情,我却全然明白。赤子忠心,为国捐躯,实在是大仁大义,令人惋惜敬佩啊!大丈夫,当以此石为碑,是天遂人愿,物当其主,在他墓前立这座碑,自然受之无愧。”
觉信说着,见月姑仍在犹豫,便又近前一步,加重语气郑重说:“夫人啊,这不是你我的私事。我赠永义此石为碑,符合先师遗愿,佛家心意,彰显英灵的品德和功绩,表达我佛褒扬和钦敬,同时也寄托万民景仰之心”
未等觉信说完,月姑即忙点头:“大师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我接受您的馈赠,感谢佛家,感谢法师。”
觉信当即合掌道:“阿弥陀佛。今天,师傅的心愿总可了却了,我深感快慰。”
万家林里一派悲凉景象。寒风摇撼着一棵棵参天松柏,萧萧风声在半空中滚动奔涌。一座座黄土坟头的周围,枯枝衰草迎风摇曳。环绕一座新坟,身着白色孝服的万家族人和众多乡亲邻里,都哀哀号哭或凄然肃立。跪趴在坟前墓碑旁边的是金月姑和青山、青莲。痛彻
心扉的悲伤在心头积压多日,如今才得以发泄。月姑已经几次昏死过去,孩子们撕心裂肺的
哭声让每个到场亲友感伤。
月姑停止哭泣,晃晃悠悠地立起身来。吴兴善的女人艾叶搀住月姑,低声提醒说:“该
谢孝了。”月姑掏出手帕擦干泪迹,拉着两个孩子,由艾叶带领,向亲友乡邻们磕头致谢。
人们陆续走散,万家林里更显得阴森冷凄。月姑带着青莲和青山,环丈夫坟墓绕行一圈,正打算离去,忽见墓旁的大树后闪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朝月姑咧嘴一笑,露出微撅的门牙,结结巴巴说:“月月姑,还认认识我吧?”
月姑疑惑地看那人:头上一条白毛巾已变得灰黑,一件破旧的老羊皮袄裹紧瘦小的身躯,手中一杆长鞭,身边环绕着一群咩咩欢叫的绵羊。月姑记起,他是万家祖茔的守护人万七,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当下是万姓中的长辈了。万七幼年丧母,从小跟舅父学做烟花鞭炮,三年前刚回万家营老家,继承了父亲守护祖茔的职业。婆母去世时月姑随永义从东北回家奔丧,曾见过他一面。
“您是七叔。那次见面,您好像刚从外村搬回家来?”
“你记记性好,那时,我刚回回家来”万七笑说,“放放心,咱万家这茔茔林,我能看看好,啥事有有我哩!”
第十二章 感灵异月姑铭夫志()
数日后的一个晴朗天。万七手持长鞭驱赶着羊群,慌张地出现在月姑家门前。
“怪怪事呢,永永义坟前那碑”万七坑坑吃吃说着,越是心情急切,越是说不出话来,黄瘦的脸颊憋得泛红。
“七叔,你说呀!出了啥事?”看万七着急的样子,月姑不禁吃惊。莫非有人盗墓、毁碑丈夫刚刚入土,她盼望亲人在地下安然长眠。
万七拼命摇头:“不不是,那碑怪怪着哩,太阳照照上,没没有影子,左看,右右看,全没”
“啊,是这样?”月姑提到嗓门的一颗心放下来,轻轻舒口气,半信半疑地问,“七叔,你看真切了?”
“看看得真切,我天天去去永义坟上,今日天晴,才看看出这怪事!”
艾叶和儿子春堂正在月姑家,春堂拉上青山飞跑出去。艾叶附在月姑耳边,轻轻说着什么。月姑迟疑地点头,拉开抽屉摸出一枚铜钱交给艾叶,随即抱起青莲,一起跟万七奔松林而去。
永义墓位于松林东南部的两棵参天巨松之间。天气晴好,金灿灿的阳光在浓密的松柏枝叶间闪烁,照着这座黄土堆成的坟包和淡青色的墓碑。月姑走过去,俯下身左右瞧看,确如万七所说,碑的背光处不见任何阴影,不由暗自惊讶,只是丝毫未露声色。她再次仔细端详,那碑外形方方正正,色调朴实无华,尺寸略显宽厚却并不高大,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板。这些都酷似丈夫生前处世的风格,倘若永义在天有灵,应当感到满意吧月姑胡乱想着。
艾叶和万七也绕碑察看。两人面色发白,神情紧张,面对眼前这闻所未闻的怪异现象,有些疑神疑鬼了。艾叶站到碑前,掏出那枚铜钱置于碑顶,用手旋转,嘴里悄然嘟囔:“敢情是永义哥有灵,附身在这碑上便请您现身,月姑和孩子们都在哩!”那铜钱如陀螺般快速转动着,好一会儿才慢慢放缓、停滞,然后平静地倒下。一连数次,艾叶灰心地摇头。一直在旁监看的万七从艾叶手中接过铜钱。到底男人力大,铜钱如飞旋转,万七结结巴巴嘟噜着,“永永义,回回来吧!”
月姑眼中涌上泪水。万七的真诚呼唤触动了女人的心。此刻的月姑,多么盼望这话成为现实。倘若丈夫真的现身在眼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抱,亲吻他,拥抱他,向他大哭然后大笑,向他款款倾诉心中的哀伤她含泪拉起痴痴观看的青山和青莲,颤声说:“孩子,这碑是法师所赠,看来你爹跟佛家有缘,咱们朝这碑磕个头,感谢法师。”挽起两个孩子跪在墓碑前,心里默默叨念:“永义哥,你放心这几天俺已再三想过,从今俺要挺起胸脯,带孩子赌志成人”
这时,只听万七大喊:“来来了,永义回回来了”艾叶急步上前,果见铜钱在碑顶直立,端端正正,纹丝不动慌忙拉着春堂也跪了下来:“快,给你叔磕头。”
第十三章 胞兄夜探新寡妹()
昏暗的油灯下,月姑盘腿坐在炕上,专心做着针线。她在为青山缝一件长衫。按照与村上冯老先生的约定,明天就要送青山去塾屋念书,总得让孩子穿件新衣服。她翻箱倒柜,找出丈夫的一件蓝布大褂,正可为儿子改做长衫。这活计难不住月姑。在娘家黄龙埠为闺女儿,她跟娘学会裁剪缝纫插花刺绣等女工,出嫁后跟婆母学会从纺线到织布的整套技术。月姑心灵手巧,模样俊秀,在娘家便被传为少女范板,在万家营更有贤惠孝顺的名气,且是拔尖的巧媳妇。这会儿她已量好裁毕,接下来便是飞针走线细细缝制。灯光照着月姑娴静而秀气的脸颊。她不时抬手抿一下垂落在前额的一绺长发,掖一掖身边女儿和儿子的被角。
远处的街巷传来狗吠。月姑停下手中活计,侧起耳朵倾听。邻家的狗也狂叫起来。接着,她听到敲门声,是她家临街院门的沉闷的响声。
这个时候了,是谁?月姑不免有些紧张。办完丈夫的丧事,她整整三天闭门不出。她需要安静的环境和充足的时间,让自己从极度哀伤中挣脱出来。这些天,除了艾叶和春堂,还没有任何人晚间走进家院。她想起留在东北处理善后的兴善是他?算来也该回来了,不过天已晚了,怎不先回家歇息?莫非又有啥大事?
来人颇有耐心,仍在固执地敲打门板,断续的钝响和着此起彼伏的狗吠,令人不安,月姑刚刚有所放松的心弦又一次抽紧。她真担心再有什么不幸降临。
月姑匆匆穿好棉衣,快步走出院子,穿过祠堂西侧的甬道,来到临街的院门前。
“谁?”月姑厉声发问。
“是我,开门。”门外人闷声回答。听来耳熟,但不是兴善。
“报你名字?说有啥事?”月姑近乎命令。
“我,金存孝!”来人咳一声,提高嗓门回答,“我是你哥,咋就听不出来呢?”
“大哥?”门板打开狭窄的缝隙,月姑疑惑地向外探看。
“妹子,是我,你哥!”对面的男人再次申明,拽下蒙住脖子和下半个脸颊的围巾。
“哥,这时候你咋来了?”月姑急忙打开街门。意外见到亲人,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两人走进后院堂屋。月姑忙端来火盆,从屋外抱来棉柴点燃。火苗跳荡,烟气升腾,屋子里有了些许暖意。月姑说:“哥,你嗓子发闷,着凉了吧?屋子冷,你慢慢烤火我去给您烧水,煮面叶。”
存孝正俯身看熟睡中的青山和青莲,转身制止:“你坐下。哥不渴,也不饿,只想跟你说话出这么大的事,为啥不早告诉我?”存孝声音沉痛,不无责备地看着妹妹。
月姑一时无语,愣愣地看着哥哥。还是婆母过世时,大哥来万家营吊孝,兄妹俩见过一面,一晃两三年过去。见他面容消瘦,眼角鱼尾纹已经显现,鬓边露出白色的丝缕,只有一副老诚厚道的神态没有改变。这时的月姑真想扑在大哥怀里痛哭一场,泪水就在眼眶里滚动,但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能让泪水落下,哪怕是在大哥面前——她在丈夫墓前已发誓:再苦再难,也不在人前流一滴泪。
存孝眼睛湿润,扭转脸看四周墙壁,看头上屋顶。他在寻找合适的话题,避免勾起妹妹的伤感。
第十四卷 月姑淡定说心迹()
月姑淡定明心迹
存孝指点屋顶:“这房子该检修了。修缮的事,等开春,哥给你安排。”又转过身,指着炕上熟睡的青山青莲,“俩孩子都长了些这是你们收养的那丫头?六七岁了吧?”他在有意东拉西扯,尽力避开伤心的话题。
月姑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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