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劳碌后的清净和悠闲了。当然,他不会忘记今天是中秋佳节,已破例从刘家肉铺打来二两白酒,一大碗煮熟的花生放在面前。这会儿正坐在在窝棚旁边的地头上,品味着烧酒的醇香,情绪更有些亢奋。他抬头望着明晃晃的圆月,嬉笑着点数淡蓝色天幕上闪亮的星星,然后目光转向四周,看树影幢幢,听虫声唧唧万七恍然觉得,他栖身的这片世界是那样空旷冷寂,天底下似乎只有头上的一轮月亮和地上的一个万七了。
他感到一阵凉意,不由长长嘘口气,干下最后几滴烧酒,便站起身,按照惯例开始睡前的最后程序。披上仅有的一件破旧黑色土布夹衣,甩下露出脚趾的鞋子,赤着脚片环绕松林四周转一遭,然后又绕他的长方形沙地的四周田埂遛一圈。
夜阑风凉,草深露重,万七双脚沾满泥水,脚掌微疼,或许是扎了蒺藜,居然毫不在意。看他又沿田垄缓缓走进地里从插上第一垅红薯秧苗,他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劳作。白天除去放羊,便是除草、松土,秧子长大,翠绿的叶子覆盖了地面,每逢雨后便用长杆一垅挨一垅地翻动,以免秧苗狂长。入秋,红薯的根部膨大,地面日渐开裂,拨开泥土裂纹便现出紫红色瓜块。不只红薯长得好,所有间种的花生、瓜菜、豆黍、苞米,无不长势旺盛。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己种下且可为自己享用的果实,打心眼里爱惜。他扎了纸人赶鸟,竖根吊杆吓狗,全为保住这即将到手的好收成算来,一年的吃食不用发愁了,心中萌生出又一个朦胧而美妙的希望:这样有两三年时光,或许有所结余,运气好的话便可找个女人。想起女人,已到中年的万七仍感到激情涌动,本能的欲望使他躁动不安唉,好好干几年,或如冯老先生所说,还有娶妻生子的运气呢。
他高兴地咧开嘴巴,借着月光摸摸苞米,掂掂谷穗,俯身看看红薯、花生的秧叶,又走近身边用秫秸秆和麦草捆扎的小人,见那小人兀自挺身直立不知疲倦地摇荡着布条,不禁赞赏地点头。他又回到地头,凑近看窝棚旁边高高矗立的吊杆——也是一副恪尽职守的姿态,严阵以待那些贪吃的狸子野狗他蓦然想起吊在杆子上的那只大狗,又生出一丝怜悯,不无惋惜地叹气,默默念叨:“谁让你贪吃,招惹那杆子呢!”
他回到地头上的窝棚。这窝棚用棍棒板条钉成拱形支架,搭上旧席片干秫秸而成,棚子里先是只铺一层麦草,后来他又弄块薄门板垫在砖石上,就成为一张简易木床。从开春大忙,他便离开村北那座小土屋,这秫秸窝棚成为他的安乐窝。现在,他打个哈欠,准备歇息。无须冲洗脚丫,抓把干麦草擦擦即可。他脱去黑色的夹褂,松一松草绳拧成的腰带,倒在他的门板床的光席片上
月光从窝棚入口和顶部缝隙照射进来,照着鼾声如雷的万显运****的上身和两只光脚,隐约看得见,他的嘴角上现出一丝笑纹。这时的万七大概正在做好梦。可他即便在梦中也想不到:一件改变他人生命途的罕事在一步步临近。
第八十章 落难女钟情好心人()
万七不再想那女人,抬头看看月亮,已没在西边沙岗后,折腾这大半夜,他觉得累了,很快便响起鼾声。
万七醒来时,太阳已经从松林东边升上来,他坐在麦草上,看一群麻雀、几只乌鸦在低空盘绕,大约是看到秸秆卫兵们手中的黑红布条,居然没有停留,径自飞进松林中。他忽然看见吊杆,想起昨夜那个女人。
他忽地翻身坐起。窝棚里的床板上空空荡荡,女人去了哪儿?万七急忙走到崖边。羊群散落在沟边草坡上,看见他纷纷仰起头咩咩嘶叫。他焦急地向周围张望,却不见女人的影子。万七大步走向松林,伸长脖颈向林子里探看,心里想:走了?也好,省了管饭嘴里这样嘟噜,却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她她娘的!”万七低低骂一声,重新回到窝棚旁边,上下打量仍挺然直立的吊杆,继续喃喃自语:“吊个女女人,真玄玄哩!这哑哑巴娘们,年轻着呢,能娶上她,做媳媳妇可好!看夜里,她又又哭又笑,那浪样,也许,有有心让俺”他长长叹口气,晃悠着仍然昏沉的脑袋,抬头看吊杆上高悬在空中的绳套,不禁开口骂起来:“她她娘的,既来来了,又走走个**哩!看我,砍砍你狗****的!”跑进窝棚,从床板下摸出把斧头,旋即跑到吊杆前,朝那碗口粗的杉木杆子砍去。
忽然,松林方向传来“呜呜哇哇”的喊声。
“啊!”万七惊喜的大叫一声,他看见了那女人,正站在松林边的一棵树下,笑眯眯地看他,又冲他比比划划。
看样子,女人刚洗过脸梳过头,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个髻,脸上的污垢已全然不见,虽仍显憔悴,却是白白净净,眉眼清秀。万七急急跑过去,站在女人面前,激动地说:“俺当你走走了呢,咱们吃吃饭,行吧?”
女人大睁着两眼,笑着朝万七点头。万七胆大起来,颤抖着伸出结满硬茧的手掌,拉起女人的小手,快步向窝棚走去。
窝棚旁边的土崖下面有个地灶,万七通常在这里做饭。他点上火,用小铁锅煮上红薯、苞米,花生。热腾腾的水汽混和着柴草的烟气,依依升腾,为冷清寂寥的旷野平添几分生机。万七蹲在地上,右手拿根短棍,探着脑袋拨弄灶膛里燃烧着的柴草,鼓起腮帮吹火女人从窝棚里跑过来,在万七身旁蹲下,一夺过他手中的短棍万七挪动到旁边,眼睛直钩钩地看着女人。灶膛的火旺了,火苗窜上灶口,映着女人红红的脸孔万七低低嗫嚅着:“你,真好看,脸像桃桃花哩!你家,在哪哪儿?吃过饭,我送送你回”
女人生气地瞪起眼睛,伸手指点着远处,连连摇头。
万七试探地询问:“你,男男人哩?他会来找找你吧?”
女人的眼睛涌动起泪花,用手指指地下。
万七吃惊:“啊,死了?”
女人凄然不语,眼眶里的泪珠滴到脸上。
灶膛的火窜出来,烧着了堐坡上的草叶,万七猛地跳起来用脚踩灭。女人却扔下手中火棍,扑过来抱住万七的双腿。万七看出,女人的目光里充满乞求、希望,比划着呜哇喊叫,似乎在说:她不想走,她要跟他,做他的女人。
万七猛地抱起她,用力搂紧,喃喃说:“我我没有女女人,娶娶你做媳媳妇,你愿愿意吗?只是,我我家穷哩!”
女人脸上现出灿烂的笑,拼命点头,一头黑发偎贴在万七紫褐色的胸膛上。
第八十一章 解哑语云绮说桃花()
万七赶着羊群走进万家营,把羊群圈在月姑家门前,然后便带着身后的女人走进院子。
这立即成为引爆整个村街的新闻。先是正值课间活动的孩子们蜂拥围上,松绮和妹妹云绮都在,却一时没弄清咋回事,看万七春风满面的样子,再看紧随其后的女人,顿时恍然大悟。两人拉起哑巴女人的双手,嘻嘻哈哈笑着跑进后院。月姑、艾叶正准备下地,看看眼前这陌生女人,却是从未见过。
云绮大喊:“姐,你们猜,这是谁?”
月姑说:“那咋能猜得到?”
松绮笑着说:“看后边谁来了?”
是万七跟在后边,眉开眼笑地走进院子。那女人被大家看得羞涩而紧张,挣开云绮的手,急急跑到万七身后,紧紧偎靠着他,一手挽住他的胳膊。
月姑惊喜过望,看着万七说:“七叔,这么快?可真是喜从天降”
万七嘿嘿笑着,露出微撅的牙齿。
月姑走到女人跟前,拉起手仔细瞧看,估摸三十多岁年纪,面皮白净,身材丰满,一副老实庄稼人的模样,问时却只是低头不答。月姑说:“你是俺婶儿哩俺这七叔可是好人,你有福气呢!”女人仰起脸看着月姑,不住点头。
女人被月姑拉着手拖进屋里,屋中登时人群爆满。拄着拐杖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女都从四处街巷陆续涌进万家宅院。
松绮和云绮在与哑巴女人嘻嘻哈哈聊得热火。月姑、艾叶和许多邻家女人团团围拢旁听。松绮姊妹不亏是教师,居然对哑巴的话能听得懂,这女人有了知音,竟和松绮、云绮拉得格外亲热。
月姑问:“叫啥名字?家是哪里?咋一个人来到这里?”
哑巴一阵“呜哇”,比划,松绮对月姑说:“没名,都喊她哑巴家在北边,北京北面不远男人两年前被日本人抓了劳工,死在东北煤矿上。家乡又杀来了鬼子兵,杀人放火,房屋毁了,村子没了,她独自带着三岁的儿子逃难出来不认识路,只知道往南走,只说南边没有鬼子,想不到也是兵荒马乱。路上孩子生病死了,她白天躲在庄稼地里,晚上才摸黑走路,不知怎么就摸到咱这地方。”
艾叶笑着问她:“你咋就摸进七叔的窝棚?”
哑巴“呜呜哇哇”说了一通,松绮不时点头发问,女人两手便又不停地比划着呜哇着,看去脸上表情忽喜忽惊,似在讲述一段惊险故事。
松绮回头对月姑、艾叶说:“真是有缘千里相会呢她说那天走到松林,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懵懵懂懂地沿个小道走进林子,在一座石碑旁边摔倒爬不起来。醒来时已是深夜,她起身往前走,脑子模糊觉得前边就有吃的,出来林子,果然看见红薯地一棵秧子露着好大的一块红薯,挖时却一下子被吊上天,当时吓坏了,心想要死了,不想却被七叔救下”
月姑说:“看俺这七叔咋样?”
又是一阵“呜哇”,比划。松绮说:“她夸七叔是老实人,心眼好。说她真心愿意跟七叔,不明白七叔为啥偏要送她回家哩”
月姑对她说:“俺这七叔确是好人哩!只是家里穷得很,四十五了。你若不嫌他大,不嫌他穷,他巴不得娶你呢!”
哑巴笑了,忙不迭地点头。
月姑回头跟艾叶说:“我想把东跨院里的房子腾出两间,给七叔当新房,屋里有炕,再搬张桌子,被子和褥子好像还有多余的,搬去两床还需要啥,大伙帮忙凑一凑。”
第八十二章 集众议月姑主婚姻()
兴善和几个男人围住万七询问逗笑,元盛匆匆赶来了。原来冯老先生听说此事,既高兴却纳闷,只是身体欠佳,便催促元盛兄弟过来。开肉铺的刘四来也赶来了。
元盛说:“显运,给我说咋回事?你老叔等消息哩!”
万七告兴得合不拢嘴,说话却更结巴得厉害:“她她从天上面掉掉下来,我我接住了。”
众人越发糊涂:“她咋就上了天上?”
万七说:“她从松林里出出来,去偷偷我的红薯,让吊杆吊吊上去了?”
众人恍然明白,刘四来又开玩笑:“深更半夜,咋就跑到你那地里偷红薯?莫不是你把她拐来,假说人家”
万七急了:“天天理良良心哩我若做假”
兴善说:“七叔甭急,跟你闹玩的,谁不知道你是好人哩!”
四来又玩笑说:“七叔,昨晚跟那女人成双配对了吧?咋样?玩得过瘾吧?”
万七又急了:“天天理良良心哩!她是哑哑巴,那样缺缺德事,天天打雷劈呢!”
元盛听着他们逗笑,却一直在犯琢磨,这会儿沉吟说:“天下竟有如此巧事?深更半夜,这女人何以径直跑去显运地里?又何以跑去挖那套子上的红薯?人既是哑巴,被吊上半空显运又何以知晓?其中必有神灵相助哟!”
万七惊悟道:“莫非,明永义,有有心成全俺俺俩?”
元盛默默点头,兴善和其他人也似有所悟。元盛说:“咱们去跟月姑商量,”便和兴善走进堂屋,万七随后紧跟。
艾叶迎住万七笑说:“七叔,天上掉媳妇的事,天下难找呢,真像冯老先生说的,你真的应在运字上了。”
松绮说:“七叔,刚才月姑把新房都给你准备了,啥时办喜事,你说话,大伙给你安排。”
万七红着脸嗫嚅着:“麻麻烦月姑,麻烦乡乡邻们呢!其实,北场上那那屋就可,窝窝棚也将将就”
月姑说:“七叔,你这事可是咱们万家营全村人的大喜事,不能太简单。我来做主婚,总还得有媒人。”
元盛点头:“对,还有,屋里缺啥东西,乡里乡亲们都给显运凑一凑,别光麻烦月姑这介绍人吗”松绮说:“我和云绮做女媒,”说着看看哑巴,哑巴喜得笑了。元盛说:“那,我就做男媒。明天就办喜事,主婚人看咋样?”
月姑说:“这新七婶还没个名字,松绮和云绮识文解字,给七婶儿起个名字呗。”
云绮略加思索,说:“就叫桃花,咋样?”
松绮问:“有啥讲究?”
云绮说:“常说,‘桃李无言自芬芳’吗,七叔这女人虽说不出话,却长得模样俊心眼好,就叫桃花,我看不错?”
一旁的哑巴先自点头笑了。万七兴奋地嘟囔:“桃桃花,好看,也好好听呢!”
大家又议论一回。新房就确定在月姑家东跨院的两间闲屋中,日常必须的用具,你一件,我一件,很快凑得齐全了,吉日就定在明天,一切程序从简。
第八十三章 苦命人月下结鸾俦()
晚上,平时寂静的东跨院热闹起来。月姑、艾叶和元盛家的等几个女人连夜为万七桃花布置新房。月姑说:“我看差不多了,让新媳妇来瞧瞧,满意不?”到处找桃花,只不见人影。艾叶说:“刚才青莲陪她在旁边耍呢。”正说着,青莲慌慌张张跑来:“娘,新媳妇没了!俺带她在院子里站一会儿,一眨眼就不见了?”众人愣了,艾叶嘟噜说:“这还了得?你七爷明天跟你要人,怎办?快去找找看。”青莲急得要哭,月姑笑笑:“莲儿,甭急,你七奶跑不丢我看,今晚也甭找了,随她去哪儿。”元盛家的和艾叶会意,都大笑起来。
万七兴奋得不行。任凭月姑等人去安排新房,自己赶起羊群回松林。走到东寨门,忽又想起尚未见到冯老先生,便转身去冯家向老先生报告喜讯了。
冯老先生这几天偶感风寒,元盛请来于家集于老先生把脉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