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把水晶般锋利的爪子暴露在了空气里。一簇一簇冰晶之间,是神音死气沉沉的被血液浸泡得黏稠的发丝。
麒零躺在地上,用涣散的瞳孔看着身后倒立的画面,看着神音被那些疯狂的冰雪藤蔓渐渐吞噬掩埋,看着那个洞穴最终被无数冰凌交错填满。
而同时,几根尖利的冰刺从他身体周围的地面破土而出,用一种迟缓的速度,带着傲慢的姿态,一点儿一点儿地挑破他的皮肤,像一条锋利的蛇一样滑进他的身体,冷静而残忍地在他身体里缓慢前行。更多的冰刺从地面窜出,一圈一圈地把他捆绑起来,然后渐渐勒紧,每一个冰刃上又爆发出无数个更尖利的细小冰刃。脚踝、大腿、手臂、胸膛、小腹锋利的冰刃密密麻麻地撕扯开他的肌肉,极度的寒冷仿佛一种致命的毒液,注射进了他的身体,痛觉变成一种麻木感,麒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飞快地失去温度,血液倒流着充满了整个胸腔,窒息般地压迫着心脏,然后涌向喉咙。口中是喷涌而出的腥甜液体。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麒零看见自己面前,那只巨大的、毛茸茸的怪兽的爪子。上面淋漓的鲜血,被月光照出幽幽的绿色。
它冲着自己高高举起尖爪,巨大的脚掌遮挡了皓白的月亮,阴影里,闪电般的光亮飞速地划下。
西之亚斯蓝帝国港口城市雷恩
鬼山莲泉走进雷恩城的时候,日正当午。
碧空如洗,蔚蓝的天壁仿佛一整面还没有开凿的巨大蓝宝石,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白色的海鸟在港口处的木桩间发出响亮的鸣叫,不时一头扎进海里,再蹿出时嘴里多半叼着一尾银色的小鱼。
不断有大大小小的货船客船驶进港口,在港湾里停泊下来,随着温柔的海浪缓缓地摇摆。雷恩地处海岸线的一个凹处,海陆交界处平缓而深,风浪不兴,腹地开阔,是天然的最佳港口。雷恩城位于亚斯蓝的西南沿海地带,一年内有超过一半的日子都阳光充沛。在这样的季节里,亚斯蓝大部分地域都已经进入了初冬,而雷恩依然仿佛笼罩在温暖的春日里。
鬼山莲泉深呼吸了一下,空气里是港口城市特有的海洋气味,带着复杂的各种货物的味道。香料、美酒、美食咸咸的空气加上灿烂的阳光,有一种时光慵懒岁月恬淡的幸福感。因此,生活在这样的城市,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很愉悦,无论是出海归来的渔夫,还是铁匠铺里的工匠,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和天空一样开朗的笑容。然而莲泉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她从小到大就几乎没有笑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太过严肃,生命少了些趣味。
作为亚斯蓝帝国的第三大都市,雷恩一直扮演着帝国出口咽喉港口的角色。超过半数的海运船只,都经由这个港口,卸货,载货,再次。加上远离四国边境,少有战火,气候和地质结构都相对稳定,没有太多天灾,因此雷恩得以持续平稳的发展积累,成为了亚斯兰领域上足以比肩帝都格兰尔特的富饶之城。同时每一年的寒暖洋流也在雷恩海域交汇,将深海的富足藻类和鳞虾都翻涌上浅海,周围的鱼群都蜂拥而来,几股巨大的鱼汛能够从秋天持续到冬末。因此运输业和渔业一直都是雷恩城的支柱。
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但雷恩一直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只在魂术世界流传,几乎被大部分魂术师所共知的。
那就是,它是魂塚的入口。
莲泉就是为魂塚而来的。
走进恢宏的城门不久,就听见城外远处一阵喧闹的声音。鬼山莲泉转过身,然后皱起了眉头。
刺目的阳光下,一队马车从白色大理石铺就的街道上飞快地奔驰过来。两边的摊贩行人纷纷避让,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低头做人,彼此心照不宣。
应该是城里某个显赫的贵族。
莲泉把兜帽戴起来,遮住半张脸,往路边站了站。双眼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微微警惕地看着肆无忌惮的车马队伍叫嚣着逼近。
拉车的马匹肌肉结实,毛色润泽发亮,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名贵马匹。每一个马蹄都镶嵌着刻纹繁复的秘银金属蹄底,踏在白色大理石的路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显然是被人常年精心照料。
道路的中央,一个行动迟缓的年老妇人,正在弯下腰捡起她因为惊吓而打翻的篮子,而车队正朝她飞快地奔驰过来。
周围的人来不及救助,只能大声呼喊提醒年老妇人,她听到周围路人的高声呼喊,刚刚转回头,还维持着那个佝偻弯腰的姿势,下一个瞬间,砰然一声,老妇人的身体就像是一枚枯萎的落叶一样,没有重量般地从地面飞起,然后轻飘飘地抛离出去,撞在道路边的城墙上,黏稠的鲜血从她的发髻里流淌出来,烈日灼晒之下,很快就凝固了。
莲泉的眼睛从兜帽下闪动着光芒,她皱着眉头望着老人趴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尸体和飞快离去的车队——他们丝毫没有任何停顿与迟疑,对他们来说,也许和撞倒一个箩筐或者一把椅子没什么区别。
车队跑出去两百米左右,缓缓地停下。
领头的马车停在一个高大的白色岩石修建而成的宫殿门口,台阶两边已经站满了迎接车队的佩剑护卫和垂首侍女。
莲泉动了动步子,身影在烈日下晃动了几下,两三个起落,就静静地站在了车队的面前。如果不是她的披风依然飞舞,否则,看起来还真像她一直就站在这里等待着。
马车里的人撩开沉甸甸的华贵垂帘,刚准备下车,就看见了站在马前的莲泉。这个男人用冷漠的眼神看了看她,轻蔑地把目光移开,从牙齿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让开。”
莲泉没有动,似乎也没有看到身后正朝她走来的、拿着沉重链锤的壮硕武士。
车里的男人冷笑了一下,坐回车里。而后,莲泉身后的那个武士用力地挥舞起黑铁打造的链锤,他的双臂肌肉怒涨,沉重的长满尖刺的黑铁锤头,朝着莲泉的脖颈处死命地砸下去。
骨头碎裂的声响和铁刺插进血肉的混浊声。
莲泉的身体“砰”的一声飞出去,坠落在几米远的地面,在岩石的地面上滑出去很远,地面一条斑驳的血痕。
第八节:黑夜过去()
周围的市民大部分都低着头默不作声,但彼此都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一动不动倒在道路远处的莲泉。
车上的男人慢慢地下车来,他华丽长袍上点缀镶嵌的白银滚边和肩头襟花,在烈日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莲泉身边,这时,莲泉的身体稍稍动了动。男人轻轻撇了下嘴角,“还活着啊。”他抬起膝盖,用脚掌把她的脸翻过来对着自己。他对莲泉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们是雷恩的第一魂术世家?”
“雷恩第一魂术世家啊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莲泉从地上缓慢地站起来,因为刚才的重击和坠落,将她的脖子、脊椎、关节都打得变了形。她站直身子后,不急不缓地开始扭动脖子、胳膊、腰肢,像是在把被打散架的身体重新组装起来。她的骨骼关节随着她的扭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但同时,她的嘴角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眼前的场景说不出地诡异。
男人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疑惑,“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莲泉最后把脖子一拧,像把最后一根楔子插进了木槽,“你会魂术,真是帮了大忙了,因为我曾经发过誓,绝对不杀不会魂术的人。”
“开什么玩笑!”男人的瞳孔瞬间收紧,杀气砰然释放,将他的长袍鼓舞起来。
而莲泉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她把戴着秘银锁子甲手套的右手朝天空虚空一举,那个男人的躯体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攫住一般,朝上方高高升起。随后,莲泉优雅而不急不缓地,伸出左手,对着远处路边一个水池,轻轻地隔空一握,接着,无数颗滚圆的水珠从池面破空而起,朝她浮空聚拢过来,她把手背一转,五指朝着天空上那个男人用力伸展——
那些珍珠般大小的水珠,以极快的速度朝那个男人激射而去,一连串“噗噗噗”的声响,是水珠穿透那个男人身体的声音。这些滚圆的水珠在某种力量的控制之下,变成了无坚不摧的坚硬金属球,水珠围绕着他的身体疯狂地旋转,反复地穿射,如同一群疯狂的昆虫,密密麻麻反反复复地,将他的身体射出了无数的窟窿。漫天飞洒着细密的红色血雾,纷纷扬扬,如同鲜艳的赤红尘埃,沾满了周围高大的白色石墙。
“砰——”男人的尸体坠在了地面上。
那些饱含了他鲜血的水珠此刻已经变成无数鲜艳的颗粒,像是吸饱了血的虫子,幽幽地在他身体上方几米的距离飞舞。
莲泉依然没有表情,但是眼睛里闪烁着淡然的光,看起来像是满足了。她轻轻地挥了挥手,那些赤红的血珠突然失去了飞舞的能力,化成大大小小的雨滴,“哗啦啦”地淋在他的身上。
他身体上成千上万个窟窿里,有更多黏稠的血浆汩汩地涌出来,一会儿,男人身下就凝固起了一个黑色的血泊。
莲泉走过来,站在他边上蹲下来,轻轻地摘下兜帽,那个男人的瞳孔颤抖着,像是看见了可怕的怪物。
海风把莲泉的头发吹起来,阳光下,她脖子上耳朵下方处那个印痕,清晰可见。
“爵印?”男人含满鲜血的口中发出模糊的声音,“你是”
莲泉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她点点头,看着面前快要死了的男人,认真地说:“对,我是鬼山莲泉,五度使徒。”
西之亚斯蓝帝国福泽镇外
睁开眼睛的时候,黑夜已经过去。天空非常明亮。白云像是一把被梳开的银发,洁白的丝线,一根一根紧贴着湛蓝的天空。阳光从茂盛的树冠缝隙间投射下来,在身边形成一个一个游弋的光斑。风带着树叶的清香,被阳光加温后,缓缓地在林间吹拂。
好像一夜过去,寒冷的冬天就退进了遥远的森林深处,此刻,福泽仿佛进入了雪化后的暖春。
一切都很美好,而昨夜那场如同噩梦般的杀戮,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想到这里,麒零猛然坐起来,下意识地按向自己的胸口。奇怪的是,昨天晚上被那些锋利冰刃刺穿的胸膛完全没有任何的痛觉,只是胸前的衣服被刺穿了几个大洞,他伸出手指,伸进衣服破洞里,摸到的确实光滑的皮肤,没有结痂甚至没有疤痕。他撩起袖子和裤管,发现手脚也全然无恙。
神音!他突然想起来。
他站起身回过头,看向陡峭的山壁。那个被砸出来的洞穴还在,只是那些疯狂生长的冰晶已经消失无踪。麒零跑过去,抓着山崖上生长的藤蔓,动作迅捷地朝上面爬去,一边攀爬一边感觉到身体的变化,非但不像一个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人,反而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很快,他就爬到了洞穴的高度,他伸出头,朝洞穴里张望,然而,洞穴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堆乱石。
但是昨天自己明明看见神音被几道发亮的闪电击中,砸进了这个洞穴的啊,而且里面还长满了利刃般的冰凌尖刺。麒零抚摸着洞穴边缘的石块,发现切口都是崭新的痕迹,证明昨天自己并不是幻觉,这个洞确实是刚刚被砸出来的。那神音呢?
他失望地重新回到地面,抬起头,发现前方坐着一个银灰色头发的男人。
他坐在一棵巨大的古木暴露在地表之外的根系上,那条黑色的树根从地面凸起,悬空爬行了一段距离,又重新钻回地面,仿佛一段拱起的桥,足足有一人合抱粗细。那棵树就在自己刚刚醒来的地方附近,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星星点点的光斑从巨大的绿色树冠上摇碎了,投射到那个男人的脸上。他的面容在清透的光线里看起来非常白皙,衬着他一把发亮的银发,令他整个人就像是冰雪雕刻出来的,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漠。他身上的长袍在空气里飘动着,但是看起来并不像是被风吹动,而是以一种缓慢而神奇的方式,云一般地浮动着。他低垂着眼,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那卷古旧的羊皮书上。他没有说话,看起来有点神秘。
麒零吃不准他什么来头,从昨晚开始,他就觉得整个世界已经像是被打翻的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所以,他不打算惹麻烦,他轻手轻脚地,企图从这个男人身边溜过去。
“你醒了。”麒零刚好走到那棵古树附近,那个男人就开口说话了。他把手中的一卷羊皮古书收起来,然后站起身,朝麒零看了一眼,冷冷地说:“走吧。”
“走?走去哪儿啊?”麒零默默地朝道路的另一边退去,缩在一棵树边上,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心里有点紧张,“先生,我刚睡醒,脸还没洗呢。我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你走啊?”
银发男人冷冷地说:“我叫银尘。”
第九节:零尘初遇()
“名字挺好听的但是我还是不能跟你走。”麒零不停地摇头,继续往大树后面缩。那个男人也不急,只是冷冷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麒零被他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再加上他胸无城府,还是没有沉住气,自己忍不住丢话过去:“你是你救了我吗?我昨天晚上我记得自己好像是被几把刀给切开了”麒零挠了挠头,仿佛自己也觉得这个形容有点儿怪异,“你是医生吗?”
“我不是医生。”银尘深呼吸了一下,揉了揉自己的眉毛,表情看起来有点儿怒,“我来的时候,你就是躺在那里睡觉的。”银尘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这位先生,我之前真的是快要死了”麒零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相信有魂兽或者魂术师这种事情的,于是换了话题,“哎,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一定懂。对了,你来的时候有看见那个坑洞里,就那边,里面有一个姐姐么?大概比我大两三岁,长得很好看,你有看见她么?”
银尘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目光是死水一般的沉寂,“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