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只是开始。
宇文亮身上的伤势开始恶化,御医所敷草药实际上作用不大,不是对方不用心,是因为烧伤严重,汤药已不可挽回。
他开始发烧,意识渐渐模糊,几次高烧昏迷失去知觉,随后迷迷糊糊醒来。
虽然时刻都有人在一旁伺候着,服侍他喝水、喝粥,出恭,还帮他擦汗、换药,御医也几乎寸步不离卧榻,但宇文亮知道,自己好不了了,时日无多。
人终有一死,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才死,已经赚到了。
太祖去世时,四十九岁,而宇文亮的父亲宇文导,去世时四十三岁,他的兄长宇文广,去世时二十九岁,而他的三弟宇文翼廙,去世时更年轻。
想到已故的亲人,宇文亮有些失神,很快就想到了身后事。
他死了就死了,但后事一定要安排好,不然死不瞑目。
宇文亮知道自己这一去,留下的是一座看上去完好但实际上四处漏风的房子,没错,大周皇朝,没有面上看去那么风光。
持续十年的内战,消耗了国力的同时,也消耗了宇文氏的声望,而宇文宗室人丁凋零,天子暴毙,让宇文氏的声望进一步受损。
对于各地世家门阀以及强宗著姓来说,宇文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御座谁来做,都无所谓,如果有机会,拥立新主收益还会大很多。
而皇权,实际上在许多权贵眼里,威慑力已经大不如前。
武帝平齐时,宇文氏的威望达到巅峰,而皇权的威慑力,可以让文武百官瑟瑟发抖,以至于继位的天元皇帝肆意妄为时,权贵们都不敢吭声。
现在呢
天子在邺城时,不过是个傀儡,到了长安,实际上还是傀儡,宇文亮知道自己也有责任,但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他不可能献祭自己和儿孙,让天子亲政、建立威信。
如果,他还能活几年,便可以从长计议,慢慢巩固自己和儿子的威望,待得时机成熟,取而代之,届时,大周的天子不再被人当做傀儡,皇权的威慑力,自然就能恢复武帝时的水准。
但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宇文亮没几天好活,他知道自己一走,留下的只是烂摊子,儿子能不能收拾好,很难说。
宇文明如今三十出头,虽然有了收复邺城的大功,但实际上根基尚浅,若是多几年时间培养班底,这不是问题,然而现在,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宇文亮知道,忠于他的那些文武官员,未必忠于宇文明,而当他阖然离世,那些权贵、世家门阀,必然会蠢蠢欲动。
届时,宇文明能压得住局面么
宇文亮从十七八岁开始就踏入仕途,待得大象二年变乱时,已经沉浮宦海将近二十年,有资历,有历练,带过兵,做过父母官,和权贵们打了多年交道。
虽然政绩不是很突出,总体表现尚可,但有了这将近二十年的磨练,总归有些门生故吏,有些人脉。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需要出让利益以拉拢各方势力,做不到随心所欲,时不时要妥协。
以他的实力尚且需要妥协、以退为进,更别说即将承担重任的宇文明,要向那些权贵们出让多少利益,做出多少妥协,才能够镇住局面
如今的长安朝廷,草创不过一年有余,宇文亮为了尽可能聚集力量和尉迟惇对抗,在重建朝廷时做出了许多让步,可以说长安朝廷就是一甑夹生饭。
宇文亮的胃口好,这夹生饭吃下去还行,但儿子宇文明如今胃口还差火候,吃下去会不会拉肚子,是宇文亮最担心的问题。
当年他的叔叔宇文护执政时,面对赵贵、独孤信等意图执政的权贵,根本就镇不住场子,多亏了元老于谨的鼎力支持,才初步站稳脚跟。
宇文护执政时四十多岁,已经跟着父辈征战将近三十年,但想主持大局尚且需要靠人支持,而现在,宇文明三十出头,要如何独力主持大局
天子崩,皇子还不满一岁,宇文明可以牢牢控制新君,但要如何镇住一群权贵,是很严峻的问题,宇文亮知道儿子一旦应对不当,就完了。
本来,再有个几年,宇文亮就能让宇文明完全成长起来,到时候即便他去世,宇文明一样能牢牢控制朝野内外,但现在时间仓促,只能
阵阵剧痛让宇文亮疼得直冒冷汗,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他觉得头昏脑胀很难受,思绪有些错乱,但事态紧急,若不能安排好身后事,宇文亮死不瞑目。
他有两个儿子,次子宇文温虽然已出继给弟弟宇文翼为嗣子,但私下里,宇文亮可没把次子当外人。
宇文温表现出色,真的很出色,宇文亮知道次子不但会经营,还会练兵、打仗,甚至各方面的表现,比长子宇文明还要出色。
以军功而言,宇文温的威望比宇文明还要高,因为若不是宇文温接二连三的打胜仗,如今笑到最后的,恐怕是尉迟氏而不是宇文氏。
十年来战场上号称不败的宇文温,要比宇文明更能震慑那帮注重军功的权贵,而且宇文温对付豪强有一套,杀得淮西豪强人头滚滚,威慑力自然是不低的。
如果如果家业让二郎来
想到这里,宇文亮有些失神,随后想到了孙子宇文理。
如果有那一天,宇文明成了天子,百年之后,继位的宇文理必然会是一个好皇帝。
宇文亮对嫡长孙宇文理的表现很满意,他不讳言自家总有一天取天子代之,那么,日后宇文理当皇帝,总比宇文维城当皇帝要好。
因为宇文维城的身上,流着尉迟氏的血。
若说到做皇帝,宇文亮觉得宇文温要比宇文明合适,但到了孙子辈,他无法容忍身上有尉迟氏血脉的孙子,成为大周天子。
他,辛辛苦苦和尉迟惇斗,不是为了让尉迟惇的侄外孙当天子
不要说宇文亮不乐意,那些靠着和尉迟氏作战而立功、升迁的武勋,同样不乐意。
宇文亮知道,即便自己让次子宇文温执政,那些武勋哪里会安心,必然会暗地里反抗,因为这些人会担心豳王妃尉迟氏算账,为娘家人报仇。
甚至怕未来的天子宇文维城给母族招魂
更别说从去年到现在,尉迟顺下落不明,宇文亮怀疑次子把岳父藏起来了,万一宇文温日后当了皇帝,又让尉迟顺出现,成了外戚,那怎么办
又出一个杨坚
那怎么行
一想到尉迟姊妹极受宇文温宠爱,宇文亮就愈发担心尉迟氏死灰复燃,宇文维城可以做藩王世子,但绝不能做太子,甚至成为未来的天子。
这种事情宇文亮绝不能容忍。
绝不。
更别说宇文明作为嫡长子,表现同样不错,宇文亮没道理废了长子,让出继的次子挑大梁,这样会导致兄弟阋墙,平白让外人渔翁得利。
想到这里,宇文亮否决了冒出来的念头,但随后有了更明确的想法。
忍着剧痛,闭着眼睛想了许久,他终于想清楚该怎么做了。
第五十四章 后事(续)()
清晨,皇宫,禁军戒备森严,上朝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排列整齐,经由应门抵达北面露门,再穿过露门,抵达太极殿。
天子大行,未满周岁的皇子,继位称帝,作为新君御宇天下。
此时的新君,不过是个婴儿,极易受到惊吓而嚎啕大哭,这在朝会上十分不妥,故而替代天子上朝的人,是坐在珠帘之后、已被尊为太后的天子生母卢氏。
百官在太极殿内分列完毕,随后,数名侍卫抬着肩辇入殿,坐在肩辇上的人,是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冢宰、杞王宇文亮。
数日前的元会上,杞王宇文亮遇刺身负重伤,寸步难行,故而乘坐肩辇上殿。
但即便如此,宇文亮依旧按着礼制穿戴整齐,此时的他,周身如同火烧一般疼痛难忍,脑袋一阵阵眩晕,却强忍着剧痛端正坐姿。
大面积的烧伤,让宇文亮大半身溃烂,流脓,对于一个年逾五旬的人来说,是巨大的折磨,而宇文亮还高烧不退,从昨晚到凌晨都在昏迷,是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才苏醒过来。
他已经快不行了,而今日的朝会很重要,必须做出一系列重要的决定,所以必须参加,无论如何都要参加。
御医为他全身打了绷带,然而刚打好的绷带没多久便渗出点点血水,宇文亮忍受着煎熬,执意要按计划入宫,参加朝会。
此时,看着前方玉阶上的御座,宇文亮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宇文明,身着天子冠冕、衮服端坐在御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仿佛看到多年后,孙子宇文理身着天子冠冕、衮服,坐在御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侍卫们抬着肩辇缓步走着,宇文亮看着越来越近的玉阶,呼吸有些急促,肺部疼痛异常,每呼吸一下,就如同一把刀在割。
他已经快撑不住了,但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
看着站在玉阶旁的儿子宇文明,恍惚间,宇文亮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御座上坐着的是年轻的天子,而他的叔叔宇文护,就站在玉阶前。
叔叔为了守护宇文家的江山,犯了众怒,数次废立天子,全家不得好死。
而他,三十多年后,为烈焰焚身,全身剧痛,恐怕也算是不得好死。
但宇文亮无怨无悔,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宇文家的江山传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无愧列祖列宗。
所有的罪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儿子们孙子们,应该幸福的生活下去,一代一代繁衍生息。
玉阶前,侍卫们将肩辇放下,宇文亮强忍着剧痛,在宇文明的搀扶下站起来,向御座上的太后行礼。
太后卢氏,最初只是安陆官署的普通官婢,无亲无故,天子驾临安陆时,因为面容端正故而有幸侍寝,跟着天子前往长安。
后来卢氏有了身孕,诞下皇子,母凭子贵。
她没什么见识,如今身处太极殿,看着满朝文武,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见着杞王向自己行礼,好歹回过神,按着事前说好的那样,背了几句场面话,让对方平身。
宇文亮对太后行礼完毕,艰难转身,看着面前文武百官,忍着肺部的疼痛,高声说道:“天。。。子大行,新君年。。。幼,宗室为国。。。藩屏,主持大局理所当然,谁,有异议!”
面对宇文亮的发问,满朝文武答道:“下官无异议!”
有些头晕的宇文亮,在儿子的搀扶下勉强站着,他要亲耳听着圣旨当众宣告完毕,亲眼看着儿子名正言顺执政,才能咽气。
早已拟好的圣旨,如今当众宣读,这是宇文亮为了儿孙以及家族未来安排好的后事,无论如何,他都要在去世前,将这安排付诸实施。
若由此产生的不利影响,也由他承担,带入陵墓。
恶人,自己来做,儿子,当好人。
圣旨有几道,内容很多,大致如下:
其一,天子崩,新君继位,改元广德。
其二,拜杞王世子宇文明为丞相,执掌朝政,都督中外诸军事。
其三,于洛阳设东京六府,河阳、豫、毫、青、徐五总管,受其处分,豳王宇文温迁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统东京六府事,使职如故。
其四,益州总管宇文理迁雍州牧。
其五,长安城饱经战乱,残破不堪,污水沉淀,壅底难泄,兼之皇宫形制狭小,宫殿陈旧多有妖孽作祟,故而于龙首原另选新址,营造新城。
待得一道道圣旨宣召完毕,百官拜伏,宇文亮心定了。
他要让长子宇文明名正言顺执政,都督中外诸军事,牢牢把握朝廷大权,免得自己过世后横生枝节。
他要让已出继的次子宇文温名正言顺镇守东京洛阳,作为宇文明的强援,一旦长安有事,便可火速支援,而现在,不让次子入京,以免两个儿子被人一勺烩。
宇文温能征善战,坐镇洛阳,一旦河北、河南或者山南荆襄有事,可以立刻发兵平乱。
但为了防止兄弟阋墙导致宇文温起兵西进、兵临长安,除河阳之外的河北之地,不归东京六府管辖。
安排好后事的宇文亮,全身力气耗尽,双腿一软就要跌倒,被儿子拼命搀着,随后他倒在对方的怀中。
紧握着宇文明的手,宇文亮想说些什么,却没了力气,他觉得身上好冷,周身的疼痛渐渐消失,眼前浮现出许多人的样貌。
那是已经逝去的亲人,正在等着与他团聚。
宇文亮看着泪流满面的长子,拼尽全力,说出了最后的嘱托:“大郎。。。要。。。和二郎,守。。。住江。。。山。。”
话未说完,宇文亮吐血而终。
。。。。。。
洛阳东郊,一支骑兵下马列队,率兵赶赴长安的豳王宇文温,此刻披麻戴孝,麾下将士亦身披白袍、头戴白帽,全军旗帜已经挂上白幡,远远望去,一片缟素。
东出潼关的朝廷使者,即将抵达洛阳时,正好迎面碰上了奉命赶赴京城的豳王,为对方带来朝廷最新的旨意。
天子崩,新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豳王宇文温,于东京洛阳主持祭拜事宜,无须入京。
除此之外,使者带来的还有噩耗:杞王薨。
披麻戴孝的宇文温,接过圣旨后转交佐官,随即向着西面跪地磕头。
他没有戴兜鍪,光溜溜的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鲜血和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第五十五章 中流砥柱()
夏末,天气炎热,漫长的车队行驶在官道上,官道南侧是山壁,北侧不远处是黄河,自西向东流而去的黄河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黄河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石柱矗立着,承受着河水冲击却巍然不动。
此柱名为砥柱,外形高大如山,又名砥柱山,山脚下是茂密树林,山腰有些许云雾,看上去如同一根硕大的柱子立在黄河之中。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大禹治水时,这砥柱山就有了,也正是因为有了砥柱山,这一段黄河变得“暴躁”起来。
砥柱山脚下横着一道高高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