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从容有序的车队,瞬间便喧嚣起来,将领们呼喊着,指挥士兵布防,而车队很快就变了形状,前后相连,形成一个圆形的车阵。
拉车的挽马被车夫解下笼头后赶进圈里,缰绳系于刚钉在地上的木桩,与此同时,士兵们从车厢上搬下许多竹制拒马,布设在车阵外围,以门字铁钉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布阵的动作进行得很快,当游走外围的哨骑从特意留的缺口进入车阵后,士兵们用拒马将缺口堵上,就在这时,前方烟尘滚滚,数百敌军骑兵向着车阵接近。
组成车阵的马车,其内侧车厢板已经放倒,士兵们由此登上车厢,踩着车里装载的辎重,以外侧车厢板为屏障,弯弓搭箭,准备迎战来袭骑兵。
策马疾驰的骑兵们放慢速度,最后在距车阵百步外停下,见着车阵防备森严,没有贸然靠近。
这个将近千人随行的车队,是骑兵们盯了数日的猎物,连日来不断进行骚扰,他们虽然没有找到机会歼灭对方,却成功让车队的行进速度放慢。
数日下来,车队不过前进了四十里。
骑兵对付步兵,就是这么惬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分昼夜的袭扰步兵队伍,逼迫对方收缩防守,接连数日之后,步兵们就会很疲惫。
即便有马车装载粮食,但这么走走停停,步兵们迟早要将运输的粮食吃掉许多,即便最后侥幸抵达目的地,本来该运抵的粮食会被消耗大半。
一只只运粮队向目的地接近,结果被骑兵们不断袭扰,导致运达的粮食过少,慢慢的就会导致驻军缺粮,然后军心涣散,狼狈撤退。
届时,己方主力就有机会将其一举歼灭。
这就是具备骑兵优势一方,在平原对付缺少骑兵的敌人之诀窍,奉命从寿春出击的骑兵们,就打总算这么对付宇文氏的军队。
骑兵在平原,当日的进攻距离在一百里左右,步兵追不上、逃不掉,一旦被骑兵盯上,步兵没有外援的话迟早完蛋,所以对于这个车队,兵力近三百骑的骑兵们志在必得。
待得马匹休息好了,骑兵们移动起来,向车阵靠近,口中不断怪叫,拿出骑弓向着车阵抛射箭矢。
车阵之中,严阵以待的士兵见着冲向自己的骑兵不由得手心出汗,不过未得号令,他们不能轻易放箭,以免被敌人骗箭。
这是在光城‘强化训练’时,教官反复强调过的骑兵骚扰战术,谁敢未得号令就放箭,马鞭照着人就抽过来。
一次次的鞭挞,让来自岭南的客军对马鞭的恐惧,远胜于对骑兵逼近的恐惧,所以此时此刻,弯弓搭箭的士兵们,没有一个人乱放箭。
逼近车阵的骑兵,骑术十分娴熟,恰好在七十步左右距离打转,然而并未骗得车阵方向一支箭,骑兵们折腾了一会之后,许多人索性原地下马,脱下甲裙,褪下大口裤,向着车阵方向露出屁股笑骂着。
身处车阵的冯暄,用千里镜看着那一个个白花花的大屁股,冷笑数声,随即将千里镜交给旁人,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
“是,郎主!”
咯吱咯吱声响起,数日来均未用过的车载大弩,被士兵们从车厢里抬起、固定,然后就等命令下达便转动绞盘给大弩上弦。
冯暄带来的冯氏族兵,此次是作为饵兵出击,专门引诱敌军骑兵来攻,所以在名为“偏厢车”的马车上,不但有大量粮食,还有许多大弩和充足的箭矢。
冯暄读过史记,知道汉将李陵领兵五千出击匈奴,在草原上凭借车阵硬是和匈奴骑兵耗了许久,杀伤匈奴兵无数,直到箭矢用尽才被俘投降。
他不敢自比李陵,但此次己方车队准备充分,又有强援在外,所以冯暄不认为自己会有李陵的下场,而按照约定,今日是狩猎的时候了。
车阵中的士兵默默准备着,车阵外的骑兵不停地折腾,试图用各种方式引诱车阵中的士兵出击,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将近一个时辰。
骑兵们眼见着对方不上当,正要上马撤离,却听得身后远处响起呼啸声,转头一看,只见朗朗晴空竟然绽放出几朵火花。
事有蹊跷,骑兵们感觉有些不对,就在这时,车阵里响起弓弦声,一座座大弩射出石弹,将骑兵们打得措手不及。
不到百步的距离,石弹瞬间便至,虽然准头不怎么样,但只要击中人、马,瞬间就能激起一片血雾,残肢断臂在雾中飞舞。
一轮石弹过后,车阵外侧车厢板忽然倒下,许多士兵呼喊着跳出马车,以十人为一队,徒步向前冲。
五名刀牌手在前,五名长矛手在后,按照之前的“强化训练”所训练的三角队形,身后弓箭手掩护下,勇敢的向骑兵发起挑战。
与此同时,远处尘土大作,那是薛世雄所率领的骑兵按照约定到了,与此同时赶到的,还有刘波儿率领的虎林军部分骑兵。
两股骑兵合计也才两百骑,兵力比起敌骑要少,但这已不成问题,因为偷袭的薛世雄、刘波儿所部骑兵,速度已经起来了。
精心策划的一场伏击,让准备狩猎的猎人成了猎物,面对前后夹击,可怜的猎物应对失措,先是被乱箭射倒一拨人,然后在阵型散乱、速度未起的情况下,被偷袭的骑兵一举击溃。
车阵中,冯暄登上一辆马车的车厢,抽出破甲箭搭在弓上,瞄准从车阵边缘疾驰而过的一名敌骑。
中原的战马比岭表的战马好很多,身形高大,四肢健壮有力,奔跑起来速度很快,冯暄想凭着本事缴获一匹骏马,所以舍不得用射马箭射马,而是选择难度更高的射人。
松开弓弦,箭矢离弦而去,正好命中目标后腰,那骑兵身形一晃,随后倒在马背上,没了主人驾驭的坐骑,竟然继续向前跑去,脱离战场。
冯暄见状顾不得唏嘘,因为战场上还有很多溃败的骑兵,他呼喊着“杀敌”,又抽出一支破甲箭,瞄准下一个目标。
骏马,我要一匹骏马!
第六十七章 腾笼换鸟()
张氏坞,是张氏宗族聚集的坞堡,坞外上等田近千顷,坞内聚集着族人、佃农累计逾千户,还不带充当护院的庄客,坞堡内库房里存放着的粮食,足以支撑坞堡两年。
而在当地州郡的卷宗记录里,张氏宗族户数不过百余,拥有的土地刚到百顷,还是以下等地为主,每年缴纳的田租、户调和那些百余户的村落相当。
鲜明的对比,让抵达张氏坞的宇文温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一定是体制问题。
当然是体制问题,一个户数超过千户、良田近千顷的宗族,在官府里登记的信息只是“百户”、“下等地百顷”,而除此之外,张氏宗族里还有大量的庄客。
这些人多为流民,被张氏收拢,充当部曲、护院、打手,官府却无法统计其人数有多少,而这些人之中,是不是有江洋大盗、通缉犯一类人物,官府也不得而知。
地方官对张氏的情况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纠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对于天下遍地都有的坞堡就是时代特色,而坞堡内是和官府管辖绝缘的。
坞堡又称坞壁,古来有之,最初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用来防流寇、山贼,待得局势动荡,富豪士族之家为求自保,也纷纷构筑坞堡营壁。
汉末动乱,坞堡成了各地宗族的避风港,而三国归晋没多久八王之乱爆发,中原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坞堡就成了许多宗族最后的依靠。
乱世到来,有条件的家族纷纷南下江表,是为衣冠南渡,而一般百姓却无法逃到天远地远的江表,于是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坞堡,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
数百年战乱,中原生灵涂炭,只有靠着大小坞堡的庇佑,人们才能在乱世之中活下去,所以,坞堡独立于官府统治之外自成天地,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北方遍地坞堡,护佑着大大小小家族在五胡十六国中顽强存活下来,对于各国统治者来说,单一坞堡并不是不能攻下来,问题是得不偿失。
坞堡主们愿意按时交纳一定量的粮食、布帛,对统治者来说倒也不错,于是坞堡就这么在夹缝中存活下去。
到了北魏时,统治者无力改变现状,于是和坞堡主们妥协,实行宗主督护制。
所谓宗主督护制,就是朝廷承认坞堡主(宗主)的既有利益,将其利益合法化,承认坞堡主(宗主)对于依附的百姓具有管辖权。
让宗主们督护百姓,并督促百姓缴纳赋税、承担徭役,同时宗主们还要维护基层治安,这种做法就是间接让出基层政权,由宗主们代为效劳。
而大小地主出身的宗主们,自然不会老老实实与官府合作,藏匿户数、逃避赋税徭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后来北魏实行“三长制”,废除宗主督护制,以抑制豪强隐匿户口和逃避租调徭役,由官府直接控制基层政权组织,但坞堡依旧在,宗主们依旧和官府玩藏匿户数、偷税漏税的把戏。
而在南方,尤其两淮一带,因为地处南北交界处的中间地带,有坞堡做倚仗的宗主们,首鼠两端,同样是官府头痛的人物。
宗主们相互间联姻、互为奥援,犹如一团乱麻,官府想要梳理却无头绪,调兵来攻,费时费力不说,一旦啃不下来,后患无穷。
不仅如此,某些比较有野心的坞堡主,仗着地处水路要道捞偏门,那就是派出部曲假扮水寇、马匪,拦路抢劫、杀人越货。
这种坞堡明面上很正常,但实际上就是贼窝,是地方治安的一大毒瘤,然而要想根治却很麻烦,以千年来官僚们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德性,只要坞堡主不公然闹事或做得太过分,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乎,两淮之地的强宗著姓,凭借坞堡过着土霸王的生活,对于州郡官员来说,这些地头蛇不惹事就行了,至于将堡户纳入官府管辖、让这些坞堡主足额缴纳赋税,那是自讨没趣。
而对于即将对两淮用兵的宇文温来说,如何跟各地坞堡主打交道是很头痛的问题,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和对方周旋,也没那么多好处来收买对方。
封官许愿,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么大能量让朝廷同意‘批发官职’,那些地头蛇们可不会蠢到被一张任命书骗得死心塌地,然后出人出粮压上身家跟宇文温去建功立业。
豪强们以家族利益为上,宇文温何德何能在短期内收复对方人心。
可以预见的是,对于宇文温的招揽,坞堡主必然阳奉阴违,非敌非友,在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摇摆不定。
而宇文温的兵力不算充足,一旦对淮水下游用兵,肯定会把侧翼、后方暴露在这些首鼠两端的坞堡主面前,到时候对方会不会借机捅他一刀可说不准。
所以,王頍献策来个快刀斩乱麻:把光州附近地区、未来行军路上及侧翼的坞堡全都干掉,管你是敌是友。
可以预见这种行为会引起轩然大波,许多观望的坞堡主会就此倒向尉迟氏甚至陈国一方,不过宇文温不在乎,因为他觉得后世一个段子说得好。
德国若要消灭意大利,只需要几个师,德国若要协防意大利,需要几十个师。
要把各地坞堡主稳住,需要投入大量的兵力,而宇文温没有那么多兵力,所以就选择最直接、简单的办法,好处他来拿,骂名由王頍来背。
骂名,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屠戮良民”一类污名,强宗族姓聚居坞堡,其中总有人有亲戚、姻亲在各地为官为将,到时候上书天子来个‘血泪控诉’,无论如何都要有个交代。
事情要是闹大,到时候就是出馊主意并且随军参谋的王頍倒霉。
至于好处。。。
来到库房,宇文温看着满仓的粮食,心情愈发好起来,张氏坞里囤积的粮食,除去留给平民的口粮,可以拿出五万斛,足够二万五千人一个月的口粮。
而这段时间以来,宇文十五率领兵马击破了十座坞堡,不计留给平民的口粮,得粮将近四十万斛,缓解了官军的粮食供应压力。
不仅如此,还收得百姓将近一万户,良田三千顷,全都纳入州郡官府的管辖之中。
这只是开始,而最大的好处,不止于此。
宇文温转入血迹斑驳的议事厅,厅内匍匐着一群身着布衣的男子,他缓缓走到上首,坐在胡床上,看着脚下这一大群人,不发一言。
上首之人不说话,匍匐在地的人们,没有人敢吭声,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开口问道:“李宗主在否?”
匍匐最前面的一名中年人哆哆嗦嗦的答道:“草。。。民。。。草民李某在。”
声音打着颤,宇文温能看见对方额头上冒出汗珠,随即以平和的口气说:“李宗主,起来说话。”
“草。。。民、不不不。。。不敢。”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乡下土豪,见着传说中杀人逾百万的藩王,话说不利索很正常,宇文温不打算这么和对方交谈,于是再度开口:“无需如此,大家都起来。”
一群人赶紧起身,不过还是低着头,聆听宇文温的训话。
“李宗主,此次官军攻拔张氏坞堡,你们族中子弟出了大力,主将已将具体情况上报,寡人看过后很高兴。”
“能为大王出一份力,是草民的莫大荣幸!”
“很好,那么,张氏留下的烂摊子,由你们李氏来管,接下来该如何做,你们明不明白?”
“明白,草民明白!”
“明白?说说,要怎么做?”
“回大王!某等首先要开展春耕,然后组织人力物力,为官军输送粮草,以确保官军军需用度!”
“那么。。。”宇文温收起笑容,冷冷的问道:“寡人可以相信你们李氏能完成这些事情么?”
“大王放宽心,李氏上下,无论如何都会完成这些重任,如有差池,愿以全族人头谢罪!”
“误了寡人的事,你们全族死上三遍都不够!”
宇文温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吓得在场李氏众人哆嗦不已,不过他随后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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