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就要到了,宇文维城又想起远在西阳的王府,想念兄弟姊妹们,想念阿耶,因为以往每到元日,府里都会很热闹,西阳城里也会很热闹。
宇文维城想家,但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而表叔时常带来一些小玩意,让他玩着玩着就忘记了烦恼。
竹马是很常见的玩具,男童最喜欢玩,此时此刻,宇文维城和几名玩伴一起,骑着各自的竹马扮作骑兵,挥舞着木刀,兴高采烈‘围堵’扮作敌人的王熙。
尉迟炽繁在一旁看着儿子玩耍,不发一言,元日就要到了,儿子又要出席大场面,届时会被各种礼仪规矩限制得叫苦不迭,如今趁着有时间让儿子把玩心散了,她也能松口气。
旁边传来狗叫声,那是尉迟明月怀中抱着的小白狗在叫,尉迟炽繁转头望去,只见母亲王氏坐在尉迟明月身边,和小左宫伯王忻交谈。
王忻是蜀太妃王氏的侄孙,丞相、蜀王尉迟惇的表侄,一有空就会来问候天子,问候胙国公夫人王氏,顺便问候一下尉迟炽繁姊妹俩。
当然,尉迟炽繁知道对方实际上是想借机接近尉迟明月。
尉迟明月大婚之日就守寡,迟早是要再嫁的,尉迟炽繁知道王忻家世不错,其人样貌端正、年纪又合适,到时候王家真要派媒人来说媒,自己父母不会拒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忻若想娶尉迟明月,其实不需要特意接近,尉迟炽繁见着这位如此向妹妹献殷勤,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苦命的妹妹能嫁给一个喜欢自己的男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冲啊。。。啊!”
正“策马疾驰”的宇文维城,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尉迟炽繁见状有些紧张,却见儿子很快就爬了起来,要继续“追击敌人”。
从身边经过时,尉迟炽繁赶紧把儿子揽在怀里,掏出丝巾帮其擦汗,一直猫腰陪玩的王熙终于得机会休息。
侍女端来温热的酪桨,宇文维城咕咕咕几下就喝完了,刚要继续骑竹马,被尉迟炽繁按住:“棘郎,休息一下。”
“嗯。”
宇文维城坐在一旁,拿着那根竹马爱不释手,这竹马做工精致,尉迟炽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然后目光一凝。
在一旁休息的王熙,见着表姊似乎有些走神,犹豫了一下,上前低声问道:“王后,不知有何吩咐?”
“啊?啊。。。。。”尉迟炽繁心中有些乱,不过面上倒是很镇静,“小武伯,丞相回来了么?”
“截止方才下官入宫时,丞相还未回营。”
尉迟炽繁闻言沉吟着,借以掩饰方才的失态,王熙只道对方心情苦闷,便不再多说,坐回原位。
他这位表姊的夫君,就是正在据守悬瓠的邾王(西阳王)宇文温,而宇文维城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御驾亲征’讨伐的竟然是生父。
如此人伦惨剧,王熙觉得自己作为旁观者,就不要多嘴,不能在伤口上撒盐,丞相带着两万骑兵南下息州,敌军只会被碾得粉碎,待得援军断绝,悬瓠也差不多完了。
到时候,宇文温无论是战死还是被活捉,下场都会很惨。
王熙沉默不语,尉迟炽繁也是如此,只是她心中却静不下来,儿子玩的竹马是王熙命人新做的,而她在上面看见了一个标记。
那标记不显眼,但却是她前往邺城时,与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约定的暗号,有这个标记在,说明王府的人就在附近。
这个标记在竹马上,说明制作竹马的人,极有可能是张定发或者其手下的人,所以尉迟炽繁看到标记的那一瞬间,心中百味杂陈。
自从妹妹大婚之日生变,她和儿子就形容被软禁,除了娘家人,尉迟炽繁身边就只有贴身侍女翠云值得信赖,面对着扑朔迷离的前途,她一直提心吊胆却孤立无助,没有真正可信赖的依靠。
儿子可以靠她,她却没人可依靠,父母当然对她很好,但到了关键时候,一旦事关家族利益,父母也只能劝她“以大局为重”。
万一儿子保不住了,万一父母让她改嫁,那该怎么办?
尉迟明月心里苦,尉迟炽繁心里何尝不苦,然而翠云不顶用,如此巨大的压力只能她一人承受,夫君被围困在悬瓠,不知能否撑下去。
一家人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而真到了相见那日,怕就是永别之日,尉迟炽繁每念及此就悲从心中来。
而现在,生死不明的张定发竟然传来了消息,告诉她还有王府的人在周围,虽然尉迟炽繁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具体情况如何,但一想到有人可以能够依靠,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能稍稍松一下。
事情好像有了转机,满天乌云露出了些许阳光,看着骑上竹马准备继续‘厮杀’的儿子,尉迟炽繁定了定心神,暗暗下了决心。
无论如何,也要保得棘郎安全!
。。。。。。
行宫外,几名青壮推着小车,在禁卫的指挥下离开库房,张定发跛着脚,一瘸一拐的和别人推着车。
谎话说多了会成习惯,装跛子装久了,张定发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跛子,但为了骗过别人,他只能先骗自己,骗自己真的是瘸了一只脚。
邺城之变,张定发和西阳王府侍卫陷入绝境,是西阳王妃的父亲、胙国公尉迟顺放他们一条生路,张定发一行逃出邺城,却没有往黄州跑。
他们在城郊的秘密据点躲起来,又想方设法和躲在城里的吴明等人联系上,决定继续潜伏在邺城内外,想办法解救西阳王妃和世子。
西阳王妃和世子被软禁在皇宫,而世子居然被拥立为天子,如此一来,张定发和吴明想要救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但这不是他们不作为的理由。
身为西阳王府的侍卫,就要尽忠职守,张定发借着飞鸽传书向西阳报了平安,然后和吴明一起要为搭救王妃和世子做准备。
西阳王一定会打过来的,张定发和吴明对此深信不疑,那么在那之前,他们就要想方设法守护西阳王妃和世子。
奸相带着世子‘御驾亲征’,吴明留在邺城继续想办法,而张定发带着人想办法冒名顶替,跟着官军南下。
他本来就是北方人,口音没什么问题,十几个手下也学得北地口音,成功混入队伍,成了随军青壮。
但天子行辕戒备森严,张定发等人根本就无法接近,数月时间下来,没有一点头绪,反倒是有几个人被临时征发上战场,跟着官军攻打悬瓠城,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前几日,装瘸扮作工匠的张定发,终于得了机会,被叫去制作竹马,他知道这一定是献给天子(世子)的玩具,于是刻上了和王妃约定好的记号,希望能让王妃看到,让对方知道有自己人在周围。
不过王妃也许不会注意到竹马头上的那个标记,但张定发不会放弃,因为他有的是耐心。
西阳王宇文温,把悬瓠守得坚如磐石,奸相迟早要送天子回邺城,机会还有的是。
张定发正琢磨间,忽然听得周围议论声起,抬头一看,却见大营东侧外有动静。
此时他处于一个土丘的半坡,所以能够看到巨大营寨外边的情况,只见营寨东侧外尘土飞扬,似乎有大批骑兵即将入营。
见着如此情形,旁边有士兵在交头接耳:“哎,我说,是不是领兵南下的丞相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不,绝不!()
然一辆马车在帐前停下,士兵一拥而上,小心翼翼的将车内一人抬下,然后抬进帐内,小心放在榻上,等候多时的军医立刻上前为其把脉。
尉迟惇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身体在微微颤抖,他面色发红,嘴唇发白,额头发烫,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相府司录崔子枢和几名将领在一旁坐立不安,看着军医把脉、看着医僮熬药,想帮忙却怕越帮越忙,丞相如今受了风寒,这种病可大可小,要是病情恶化,那就不妙了。
丞相亲自领兵南下,要对付进攻宋平的敌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据守悬瓠的西阳王宇文温,极有可能逃出城,逃到南面的光州州治光城,尉迟惇试图在柴村歼灭这股敌军,结果竟然败了。
将近两万骑的兵力,围攻据守小村庄、兵力勉强过万的敌军,居然会败得伤筋动骨,崔子枢收到战报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让他担心的是,丞相因为落水着凉而病倒了。
那日傍晚,官军溃败,敌军骑兵追击尉迟惇,一直追到深夜,尉迟惇一行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意图北上过淮水入宋平,结果在淮水南岸浮桥守军营寨外遇袭。
混乱之中,随行的黄龙兵掩护尉迟惇直接骑马过河,结果尉迟惇坠入河中,浑身湿透,在继续骑马过河的时候被寒风一吹,当夜就病倒了。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尉迟惇额头发烫,烧得一个劲胡言乱语、神志不清,宋平城里没有什么好医生,守将不敢大意,赶紧派兵护送尉迟惇回悬瓠外大营。
至于柴村之战的那些溃兵,只能由其他将领来收拢,大概的伤亡情况现在已经有了:至少八千人伤亡。
伤亡几乎过半,这一仗败得很惨,但对于大营内诸将来说,丞相的病情更加让人牵挂,因为丞相不但受了风寒,还因为坠河而呛了许多水,如果不走运的话,会得痨病。
痨病即是后来所称肺痨,即现代的肺结核一类病症,在这个时代的名称是痨病或肺劳,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绝症,患者染病之后会不停咳嗽,身体日渐消瘦,最后咳血而死。
尉迟惇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坠河,被冰冷的河水那么一激,后来被人救起,浑身湿漉漉又被寒风那么一吹,只得风寒倒是轻的,若得了痨病,那就完蛋了。
崔子枢作为尉迟惇的心腹,知道尉迟家族的一些内幕,本来蜀王世子之位,按理该是胙国公尉迟顺的,但故蜀王多方考虑,还是立四郎尉迟惇为世子。
这一决定,引起了诸多非议,但尉迟惇替故蜀王在外带兵多年,威望是有的,勉强压得住各方质疑,所以继蜀王位以来,丞相府的权力算是平稳交接。
然而表面上风平浪静,不代表暗地里没有暗潮涌动,胙国公尉迟顺在家族中的声望也很高,支持者不少,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就明显偏向他。
尉迟惇若在,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即便有意见,也只能当面发发牢骚,要求多分一些权给尉迟顺,如果尉迟惇有个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
崔子枢知道,一旦尉迟惇有个三长两短,空出来的蜀王位,蜀太妃王氏是绝不会让尉迟顺去坐的,即便这是最顺理成章、对尉迟氏最好的选择,蜀太妃也不会同意。
蜀太妃必然会让尉迟惇之子继位,给尉迟顺一个清贵的高位,美其名曰‘辅佐侄子’,而把实权给尉迟佑耆,甚至让尉迟佑耆来继位,这种做法,只会激化矛盾。
这种不理智的选择,以崔子枢对王氏的了解,知道这位极其偏心的蜀太妃很大几率会做出来。
到那个时候,尉迟家族必然发生内讧,如同当年尔朱家族一样,当说一不二的尔朱荣死了,诸尔朱氏只会内讧,为外人所趁,一切都完了。
看着神志不清的尉迟惇,崔子枢心急如焚,此次年幼的新君御驾亲征,为防不测有太医随行,而随军军医的医术也十分了得,所以崔子枢把希望都寄托在军医的身上。
结束把脉的军医,从提篮里拿出一根细棒,似乎是玻璃材质,然后将尉迟惇盖着的被褥掀开,又去解其衣裳。
崔子枢觉得此举莫名其妙,想问又怕打扰对方,只能和其他将领交换了一下眼神,耐着性子继续旁观,只见军医将那细棒放入尉迟惇腋下夹住,又掏出个怀表看了看。
怀表,黄州西阳出产的小玩意,可以拿来看时间,崔子枢见过,不觉得这东西有何实用意义,一般的平民用不上,也用不起,士族、寒族、权贵们用得起,却没什么用,还容易坏。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看了看时间,然后将夹在尉迟惇腋下的细棒拿起,对着光看了看,让医僮将这细棒收好,然后又从提篮里拿出一个杯状物。
军医将尉迟惇的衣襟解开,让胸膛袒露,然后将杯状物放上去,一头贴着胸膛,他自己则侧着耳朵贴在另一头,似乎是在听什么。
折腾了一会,军医收拾好器具,让医僮拿来用冰水浸过的纱布,放在尉迟惇额头上,他则向守在一旁的崔子枢等人走来。
“如何?丞相的病情如何?”
“丞相受了风寒,下官已经配制草药,命人煎熬,丞相服下之后,病情当会好转。”
“那那。。。”
崔子枢忽然结巴起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本不该在卑微的军医面前如此,只是他害怕问出的问题,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不由得期期艾艾。
当医生的,当然要通晓人情世故,军医知道这位大官还有几位将军想问什么,不等对方问出口便主动说了:“上官请放心,丞相只是受了风寒,目前并未染上痨病。”
你要立字据保证!
崔子枢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口,听得军医说丞相没有染上痨病,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虽然风寒闹大了一样要人命,但两害取其轻,痨病可千万不能染上。
面对几名将军的目光,军医面色平静的解释了一下:“下官用听诊器听过,丞相的呼吸声并无异常,若染上痨病,其呼吸声应该是如破风排。。。”
黄州西阳,不但出产布帛、书籍、玻璃制品、香皂、白瓷等热销货物,还出产特殊的行医用品,什么体温计、单耳听诊器、人体骨骼图及模型,人体内脏分布图及模型等医学用品,真是五花八门。
而基于某种原因,黄州医者对于人体的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还印制了许多医书,汇总各类诊断、治病心得,其中就包括痨病的初期症状归纳、初步诊断方法,这让天下各地的医者激动不已。
崔子枢听着军医在那里长篇大论,说如何诊断患者有无痨病,只觉得耳边有苍蝇在飞,心中颇为烦躁,不过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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