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济被宇文温抢白得无语,但又无法拂袖而去,只能想办法转移话题但一直转移不了,他来到这个时代二十多年,行走权贵之间游刃有余,结果却拿宇文温没办法。
“少东拉西扯,你可以洁身自好,但是妻儿总不能不食烟火吧?以你的军功,冼氏迟早是诰命夫人,到时候和其他夫人们交际时什么都不懂,十足村妇一个,那样就长脸了?”
“好,怕丢脸就关府里,哪都不让去,闭门谢客也不是不行,可这样有意思么?儿子呢?儿子怎么办?不跟其他权贵子弟交往,不知人情世故,以后你走了,谁来帮衬他?”
“你不要看寡人!寡人将来必定儿孙满堂,忙得很,没空照应你的儿孙!”
见着宇文温越说越离谱,杨济决定使出绝招:“大王可知金刀之谶的由来?”
“不就是卯金刀刘么?不就是刘氏复兴那套骗人的谶语么?你这样岔开话题有意思么?有意思么?”宇文温冷笑着,不以为意。
“寡人再说一遍,你迟早会有妻儿,不要老想着洁身自好,要多为妻儿着想!”
杨济忽作高深莫测状:“大王可知刘举和李弘?”
“扯,你就扯!寡人。。。。呃?刘举和李弘?李弘。。。不是唐高宗李治的儿子么,你怎么扯到这里来了?”
成功将宇文温注意力转移,杨济赶紧趁热打铁:“大王,李治这是应谶。。。”
“,扯。”
“大王还记得隋末的谶语或童谣么?”
“桃李子,洪水绕杨山。”宇文温答得很畅快,隋唐演义的故事广为人知,隋末唐初的群英荟萃,相关的历史背景他大概记得。
“大王还记得哪些童谣?”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还有‘杨花落、梨花开’。。。这种骗人的把戏你不会相信了吧?”
宇文温对谶语、童谣完全不感兴趣,这纯粹是附会之言,不过在隋末乱世倒颇为兴盛,随后的李唐推波助澜,就是为证明“桃李子”得天下是天意。
杨济又问:“大王可知‘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沥’?”
“嗯?流。。。沥。。。莫非是刘和李?”
“正是,此童谣意指杨家的天下,要么归姓刘的,要么归姓李的。”
“所以就有了刘举、李弘这种救世主?”
宇文温冷笑一声然后端起茶杯,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杨济挑起的话题很无聊,他觉得没意思,争天下靠的是兵强马壮,靠的是粮食和人口,谁敢不服就砍谁,弄这种和谣言无异的童谣、谶语很无聊。
“大王,莫要不以为意!”
杨济难得一次失礼,没有识告退,而是絮絮叨叨说下去,宇文温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对方,耐着性子听下去,不知不觉之中面色凝重起来。
杨济挑起这个话题是有原因的,宇文温得留守黄州的宇文十五来信,说黄州总管府地界有人秘密开设邑义,这些人来自一个外地邑义,其源头不正常,是被人曲解了教义的弥勒教邑义。
总而言之就是邪教,有可能是其教主聚众起事妄图改朝还代的工具,不过此邑义伸到黄州的触手已被宇文十五斩断,暂无下文。
既然挑起话题,杨济自然要长篇大论一番,他的切入点有些特别,是从佛教在中原的发展说起。
西汉时佛教便已传入中原,但其发展却很缓慢,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忽然有了爆发式发展,其中的缘故,就是因为时局。
东汉末年天下三分,好容易三国归晋,本以为就此天下太平,未曾料接踵而至的是更大的乱世。
八王之乱、永嘉之祸、衣冠南渡、五胡十六国、南北对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现世宛若地狱,许多人绝望之际开始信佛修来世。
不光底层百姓,不分汉、胡族属,即便是上层权贵乃至皇族,都开始信佛、崇佛,无他,心虚罢了。
朝代频繁更替,流血政变家常便饭,什么人伦纲常,什么兄弟手足,在权力面前都黯然无光,胜利者双手沾满鲜血,内心惶恐不安,只能依靠信佛、崇佛来让自己能安然入睡。
无论南北均是佛教大兴,而弥勒信仰的“弥勒下生救世”受贫苦百姓崇信,这种信仰和中原的谶纬学说一结合,便衍生出口“刘氏复兴”,以及一个有名有姓的救世主:刘举。
与此同时,与佛教激烈竞争的道教,也综合谶纬学说,推出了自己的救世主,佛教有“弥勒下生”的刘举,那道教就有“道君出世”的李弘,口为“李氏将兴”。
刘举,李弘,成了乱世之中茫茫众生期盼的救世之主,但是天无二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命天子呢?那就得靠有识之士来去伪存真,这就涉及谶纬学说。
因为有光武帝刘秀应谶光复汉室的前车之鉴,加上魏晋以来清谈之风日盛,许多经学名家把精力都放到研究谶纬学说这方面,想要找到值得投效的真命天子,谶纬学说愈发流行。
而汉室苗裔刘裕建立宋国,这就印证了金刀之谶,助长了刘举、李弘救世之说的影响力,南北朝数百年,多有自称姓刘的野心家以“刘氏当王”为由起事。
也正是如此,到了隋末乱世,才有了“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沥”的童谣。
后人常言,隋炀帝杨广荒淫无道,只是因为一句童谣便清洗李氏,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天下还是被自己的表兄李渊笑纳了。
可实际上,杨广忌讳的是刘举、李弘救世传言,因为经过数百年的发酵,这种传言已经深入人心,影响力极大,极易为野心家所趁,已经严重威胁到王朝稳定,所以这种隐患,无论哪个帝王都不会置之不理。
有隋一代,各李姓权贵集团的实力确实过于庞大,所以杨广如坐针毡也能理解,而当李渊晋阳起兵入主长安,李弘救世、“李氏将兴”的谶语成为现实。
和李唐对抗,群雄就要来个“刘氏复起,李氏为辅”,要在天意上力压李唐一筹,而一些弥勒信徒更是将“刘氏复兴”和“弥勒下生”并称,想借此召百姓聚集在刘氏大旗之下逐鹿中原。
“刘氏。。。和李唐不死不休的刘黑闼难道也是如此?”
“大王,下官以为,刘黑闼不过借用‘刘氏复兴’的谶语罢了,不过关于‘黑闼’二字,大王有何感想?”
“黑闼、黑獭,莫非?”宇文温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周太祖宇文泰,又称“黑獭”,发音和隋末的刘黑闼之“黑闼”相同。
杨济点点头:“大王,自魏晋以来,北地胡化情况十分普遍,故而“黑獭”、“黑闼”的称呼,在北地稀疏平常,到了唐时河朔地区胡化现象愈发严重。。。”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王,河朔骁骑天下闻名。。。”
“说重点!”
“大王,自大象二年以来,中原纷争不断,周隋之间斗了七八年才分出胜负,而隋国刚灭亡,朝廷便大兴土木营建洛阳新都,同年,更是大举兴兵南下平陈。。。”
“连年征战,百姓未得休生养息,若官军一举平陈还好,可如今战事不利,建康从年初到现在都未拿下,眼见着秋天即将来临,恐怕战事还要下去,那些被官府征发从军的民夫,已经离家一年了!”
“即便朝廷平定江南一统天下,宇文氏和尉迟氏迟早要决裂,战火再起时,百姓还能承受得住么?”杨济越说越激动,“大王!届时民心浮动,不知会有多少刘举、李弘在蠢蠢欲动,等着印证谶语!”
“若爆发大规模民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王的眼光若只盯着尉迟氏,恐怕最后落得个为王前驱的下场!”
“北魏六镇之乱,尔朱荣趁势而起,把持朝政,威逼帝王,当时朝野的注意力,都在元氏和尔朱氏之间,结果两败俱伤,高欢黄雀在后。”
“今日,朝野的注意力都在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大王全力以赴之际,也要提防黄雀在后,万一又出个高欢。。。。”8)
第六十四章 时势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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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要带节奏让对方跟着自己思路走的人,一上来必然要用耸人听闻的噱头来唬住对方,譬如算命的会说“郎君印堂发黑,恐怕不日之内必有大祸临头!”
这种话一说出口,无论那人信不信都要坐下,听算命先生细细道来,然后就被骗钱。
所以当杨济说出“万一又出个高欢”,明显要带节奏,宇文温愣了数息便当机立断起身更衣,来了个‘尿遁‘要打断对方的节奏。
在厕所方便之后,宇文温哼着小曲转到院子里,杨济想说什么,他大概能琢磨出来,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连怎么对付迟早到来的决裂都没底,想那么多做什么?
宇文温只怕自己成日里东想西想下去,会导致大规模脱发最后变秃顶,到时候再挺着大肚腩,就可以被人称为“温叔”了!
在岭表安州宋寿时,王頍曾经和他探讨过当前局势,大致上双方意见还是比较接近,那就是一旦宇文和尉迟决裂,对于宇文家来说,能争取的比较好局面就是割据对峙。
尉迟家势大,这可不是耸人听闻的酒后戏言,而是现实便是如此,真要决裂,宇文家能有块地盘站稳脚跟、顶住尉迟家的猛烈进攻就就不错了,遑论其他。
所以宇文温无比希望某日出现奇迹,尉迟惇被一个晴天霹雳劈死,这样一来尉迟家陷入内讧一盘散沙,危机随即解除。
可这不现实,所以还得靠自己努力,至于其他的事情,都要放到以后再说。
“大王。。。”
“嗯?”宇文温睁开眼,此时他正躺在树下吊床上打盹,见着侍卫在一旁面露难色,便问杨总管是不是没走,见其默默点头,宇文温板着脸转回房间。
等了许久的杨济见他终于“更衣”完毕,开口道:“大王。。。”
“你怎么回事?寡人的意思很明显了,送客!你是不是闲得无聊找寡人打发时间啊?寡人这里没有多余的碗筷!想蹭饭,到周三郎那里去!”
也就是私下里对着杨济说话,宇文温才会如此不拘礼数,一如老友之间嬉笑怒骂,毕竟在这个时代,也只有杨济能和他有一些共同话题。
“大王,可知。。。”
“寡人什么都不知道。。。才怪!你,出门左转去找冼娘子吧!”
“大王!”杨济顾不得失礼,一把抓住宇文温,“方才并非下官危言耸听,且待下官细细道来。。。”
宇文温看着杨济开始毒舌:“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各地豪杰逐鹿中原,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怎么老盯着河北说事?河北百姓欠你的了?”
“大王,此言差矣!”
杨济被宇文温这种厚脸皮的言行弄得哭笑不得,只能信誓旦旦保证三十分钟内结束话题,宇文温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点点头:
“就三十分钟!”
“大王不信谶纬之说,实为明智之举,可是大王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
时间紧张,杨济开始切入正题,还是从隋末说起,隋帝杨广把天下弄得一团糟,最后跑到江都去苟延残喘,其表兄李渊于晋阳起兵,很快便攻入长安,建立唐朝。
李唐要统一天下,对手有很多,但最难缠的却是窦建德、刘黑闼势力,李渊放过了投降的王世充,却杀了被俘的窦建德》
李唐对于窦建德故将遗臣的安抚也不上心,甚至对于河北之地的安抚也不上心,此是何故?
因为李渊知道收拢不了对方的人心,所以杀了窦建德让对方的势力“群龙无首”。
李渊建立唐朝,验证了那个时代传得很谶语“李氏将兴”,而窦建德针锋相对的提出了“刘氏主吉”或“刘氏复兴”的谶语,从这方面看两者水火不容。
但实际上是两股势力的对抗,一山不容二虎,窦建德在长安遇害,他的部下不甘心臣服,所以推举了刘黑闼反唐,而窦建德、刘黑闼这一势力的构成,胡化情况很明显。
杨济要说的,就是这个胡化问题,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是回避不了的。
隋大业末,有高士达、高德政纠集宗族以及其他豪强,累计数万人入高鸡泊中自立为王,高德政死后有高挡脱代表高氏家族继任首领。
但其他异姓头目想推举窦建德为首领,双方爆发火拼,最后窦建德成了胜利者。
高挡脱一名不像是汉姓,高氏家族即便不是胡族,也是胡化程度不轻的汉人,而聚集在高鸡泊内的大小豪强之中,这种情况恐怕不少见。
高鸡泊势力是窦建德的起家家底,而又有一个叫做“豆子卤亢”的地方,也盘踞着一股势力,这股势力能够溯源到高齐时代,是各地盗贼聚集而成。
这股势力在隋末一开始称为“阿舅贼”,人数逾十万,后来隋军攻破豆子卤亢,阿舅贼一部投靠窦建德,一部追随首领高开道逃亡别处。
高开道手下有“义儿”充任亲兵,而义儿制是明显的部落习俗,由此可知高开道及其部下即便不是胡人,也是胡化的汉人。
由此可以推断,聚集豆子卤亢的阿舅贼里,汉化胡人或者胡化汉人少数。
而随着窦建德势力的扩大,有魏刀儿率部投靠,魏刀儿原为上谷豪强王须拔部将,王须拔拥众数万自“漫天王”,从这胡风严重的称可知,王须拔及其部下包括魏刀儿等将士,不是汉化胡人也是胡化汉人。
以高鸡泊势力为班底,吸收豆子卤亢“阿舅贼”,吸纳魏刀儿等势力的窦建德,其部将之中胡化汉人或汉化胡人的也不会低。
最好的例子,是窦建德实行义儿制,他本人及部将都有不少养子,其部将高君雅就收有一名养子,名为苏定方。而窦建德虎牢大败后,余党欲立窦建德养子为主,由此可见窦建德确实行养子之制。
主帅有养子,主要将领也有养子,用养子充任亲兵,建立起一个个类似用血缘关系维持凝聚力的军队,就如同部落兵制一般,所以从养子盛行的情况来看,窦建德将帅胡化情况很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