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剃发也,从古自今被髡发的只有两种人,其一是受刑之人,其二是佛教入中原后的僧人,而正在河边忙碌着的便是第一种人。
他们都是从今年四月起陆续被俘的陈军士兵,来到北岸就被剃掉头发变成光头,周军如此做为的就是突显他们的‘与众不同’,就是防止逃跑。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除非是出家,否则如果有得选,没人会愿意自己的头发被剃光,但是战败做了俘虏,那就由不得自己了。
到上月被俘的士兵,陈军俘虏都被剃了光头,当然月份较早的已经长出发茬,长度根据月份远近长短有别,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刚还俗的和尚。
又有一些充当监工的吏员零星散落在他们之间,每个吏员身后都跟着一小队士兵,他们身穿铠甲手按佩刀,眼睛不时巡视着劳动着的俘虏们。
离岸五十余步扎有营寨,里面驻扎着不少士兵,望楼上的弓箭手不时的查看着河边动静,而河对岸大堤上,还有巡逻队不时的走动着,他们有的背着弓箭,有的手持长矛,眼睛也是时不时看向北岸正在劳动着的俘虏。
不容得周军不防范,这些正在忙着修河堤的俘虏不是老百姓,许多人都见过血杀过人,一旦暴动起来那可不得了,而最开始都是从小规模冲突开始。
假装几个人斗殴,等得监工过来便忽然暴起,几个早已串联好的同伴一起发难,抢夺监工以及士兵的武器,召其他人一起反抗,为的就是要冲到江边逃回南岸的陈国。
然后他们无一例外的被弹压,侥幸没死的挂起来风干示众,折腾了几次之后陈军俘虏死了上百人,连带着监工的周兵也有伤亡。
也有处心积虑要逃跑的,俘虏们主要是在修三台河河堤,他们在岸上跑不远所以一头扎进三台河,不过逃不了多远要么被射杀,要么被下游蹲守的水军候个正着。
暴动、逃跑不断发生,于是警戒的兵力开始增强,残酷的连坐也开始实行。
俘虏们按十人一什编组,从十个人里面选出什长,要是有人闹事由什长摆平,不服管的由监工拖去抽上五十鞭,如果有一人逃跑,全什连坐。
打了一棒子,还得给个甜枣,有表现好的俘虏可以得到奖赏,当日晚饭可以添饭,若是一个什表现好晚饭可以加肉片,一硬一软之下俘虏们开始老实。
然后陈军俘虏中有人疯狂的报复,尤其那些卖力督促做工的什长,还有那些添饭卖力表现的积极人物,要么是一夜过后莫名暴毙,要么是被各种‘意外’害了性命。
而周军的报复更加残酷,如果过夜时一人遇害,全什其他人不问缘由,连同嫌疑人一律处斩,如果是在工地上‘意外’身亡,全什其他人同样不问缘由,连同嫌疑人一律处斩。
杀了一百多人后,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人头,俘虏没再敢反抗,每个什的人们都是防贼般的防着别的什,加上吃饭、休息都是严格按什分开,曾经藏在心里的各种想法也渐渐消散。
陈军士兵们当然想家,但有时候反倒觉得在这里也不错,因为至少牢饭还算是人吃的东西,比在军中吃的沙拌饭好多了,甚至时不时会有片肉。
穿的也算不错,至少布料不会那么容易撕裂,比起官军发的那种质量低劣的戎服,如今穿在身上的素色囚服才称得上是衣服。
住的地方当然不比家里,但也比想想中的好许多,牢房里至少能保证干净,也不许随意便溺,出恭的木桶每日清洗,味道虽然有但好歹不像猪圈。
每日准时被叫起来,居然还有一碗粥做早餐,虽然稠不到哪里但已经让许多人诧异了,不过想想周军要自己做苦力,好歹让人吃饱饭才能干活不是,这可比在军中强上许多。
在军中一日两餐,运气差的话搞不好吃的还是沙拌饭,对比两边的待遇,有的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们如今才是在当兵。之前不过是做将军们的奴仆罢了。
他们许多人都是被征召的百姓,家中一贫如洗,亦或是累世的军户,不打仗时就给大户当佃农,打仗了就给将领们当兵奴。
如今在这周国做苦力,虽然是苦了些但竟然吃得不比军中差,最关键是只要听话就不会挨鞭子,每日里累得倒头就睡,可肚子也能填饱,甚至时不时还能吃到咸粥,许多人开始觉得还不如就在这里不回去了。
当然也仅限于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单身汉,大家上有老或者下有小,运气好的甚至还有婆娘,随着年底渐渐接近,思乡之情愈发深重。
一处工地上,一名俘虏挑着空箩筐停下,另一名俘虏用铲子向那两个箩筐里铲土。
“那边说好了,你这边如何?”挑箩筐的俘虏低声说道,他留着个络腮胡,而身边正在往他箩筐里铲土的壮汉没有吱声。
络腮胡没再说话,因为周军只髡发不剃胡须,他才留得下这一脸络腮胡,见着对方不答话他也不急,因为监工看管甚严,不许随意交头接耳。
箩筐很快装满,就在络腮胡用扁担挑起箩筐之际,那壮汉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络腮胡轻轻点头不动声色的挑着箩筐离去。
整个过程无人干扰,在他身边一同铲土的几名同伴都装作没看见,壮汉偷偷瞥了一眼左右,确定没被监工盯着,不动声色的铲土,小土堆渐成规模,又有人挑着箩筐过来装土。
“定下了,就按上次说的时间。”壮汉低声说道,那人默不作声也没看向他,双方仿佛路人一般,待得箩筐装满土,他低声说了句“知道了”便挑着土离去。
又忙碌了半个时辰,太阳西沉,营寨里响起急促的锣声,监工们闻声高声大喊着“收工”,俘虏们按各自什排好队,有序的向着营寨走去,半途有周军设卡,他们将手中工具一一交还。
。。。。。。
晚饭时间,俘虏们在营寨里捧着饭站在空地上吃着,即便是吃饭他们也是按什排成队,什和什之间前后左后均是距离五步。
周军如此规定为的就是防止俘虏之间串联,什和什之间除了什长不许相互说话,空地上谁有小动作一目了然,吃完了饭就各自回牢里休息,第二日早上干活。
方便修筑河堤特地在北岸搭起营寨,一来是让充当劳力的俘虏们就近休息,二来也是让看守他们的士兵有个据点,若是每日从西阳城里过来,光是路上消耗的时间就不少。
“老刘,决定了么。”那壮汉低声问道,他的什长就站在左边,而右边一溜过去的同伴均是埋头吃饭,似乎没人听见他说话。
“那厮可靠么?不会是周军的耳目吧?张顺你怎么看?”什长问道,壮汉轻声说应该不会,他名叫张顺,认得那络腮胡,其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想回家是肯定的。
“我再想想。”什长说完便吃饭,张顺闻言也没什么表情,同样是吃着饭。
他是陈军的一名大头兵,原本已经升任队正,可是恶了上官又给打回原形,后来五月时随军西进,结果武昌第二次被周军攻破,他侥幸没死便被捉到江北来做苦力。
有不甘心的同袍组织了几次暴动,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念头,张顺没敢参与,所以没有被挂起来风干,也没有丢掉性命。
周军的看守十分严密,但是陈军士兵的归家之心也不遑多让,虽然因为各种原因被杀了数百人,但还是有胆大的私下串联,而他们什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什十个人,都是军中就已经认得的同袍,大家都有家有室,所以都想着逃回去和家人团圆,周军以为用连坐法就能逼迫俘虏们就范,也许别人会屈服,但这对于他们什没有用。
但是周军在俘虏中收买没良心的做其耳目,许多次串联之所以被对方察觉,就是因为这些耳目通风报信而走漏消息,所以他们什长谨慎也是很有道理的。
张顺认得那个络腮胡,是一个将领的部曲,武昌城破之日那将领被俘,和其他将领一般被单独关押,他们这些普通士兵自然是当苦力,而络腮胡的表现并无异常之处。
不抢风头,也不闲言碎语,躲过了周军几次杀鸡骇猴之后,络腮胡找到了张顺的什长,说是在策划逃跑,观察了他们许久确定有心,所以想邀他们入伙一起逃。
但怎么逃就有讲究,从这里到江边要经过西阳城,若是跳入三台河往下游走,到了巴口还是逃不过巴州水军的搜捕,唯一可能的办法就是浑水摸鱼。
集结志同道合的同伴,直接于营寨发难,他们私下已经准备好一些简陋武器,先袭击守军争取打开营门,然后召其他人一起逃跑。
打破营寨,立刻往西北面山里跑其他乱跑逃命的人吸引周军追杀,他们在山里躲过几日后向西走,到江边从那里再游过南岸。
周军要防逃人,南面的江边是重中之中,然后三台河下游入巴水处连带巴口都有兵守着,三台河西面据说是什么本地大户田氏在守着,唯独往西北方向山里跑成功的希望大些。
所以问题来了,要想突然发难袭击守军去开营门,那么参与的人不能太少,可是人多嘴杂万一走漏消息就会完蛋,所以张顺知道自己什长在纠结。
“你的看法呢?”什长忽然问道,他和什里其他人都无法取舍,唯独这位向来有见解,所以大家都想听听他的意见。
“在这里做苦力迟早活活累死,要么拼一下,也许会死,但拼对了还能回家!”(。)
第一百零二章 暴动()
夜,营寨里各处牢房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劳累了一日的陈军俘虏们睡得正香,修建河堤是个力气活,挖土、担土、夯土、运石头都消耗了他们许多体力,只有吃饱了晚上睡一觉才能恢复过来。¤,
某处牢房内,吴六头向外睡在栅栏牢门处,他侧躺在地上鼾声如雷,可是眼睛却时不时微张,悄悄的打量着外边的动静,见着值夜的周兵正在打瞌睡,他又看向牢门上的那把锁。
铁锁看上去很牢固,但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只要时机一到,他凭着手中那一根缝衣针就能把锁弄开,锁一开就是玩命的时候了。
吴六家里是世代军户,平日里被大户们当做奴仆使唤,什么杂务都做过,阴差阳错去修锁,折腾了几次就成了兼职锁匠,所以开锁对他来说很容易,唯一欠缺的就是工具。
周军看得很严,俘虏们回营时手上不许有金属制品,那根缝衣针得来不易,一个月前周军让人帮俘虏补衣服,吴六趁人不注意打翻针线盒,拿了一根翻落地面的缝衣针,为此还吃了十鞭。
想到那个和蔼的缝衣老妪,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对方的年纪和他已故的母亲相近,帮忙缝衣服时还嘘寒问暖他好好听‘官军’的话,争取早日获释。
获释,听起来让人有了盼头,但也就是说得好听,周军捉了他们来做苦力,挖沟渠、挖沙子、修河堤,个个都是力气活,吃点好的又怎么了,无非是让他们能多干点活罢了。
吴六觉得张顺说得对,周军就是要让他们当苦力一直累到死,想想自己即将如同一条流浪狗般死在异乡,怎么都是寝食难安。
虽然当兵难免死在异地,但那是乱军之中无可奈何,如今还有一丝机会逃回家,那怎么着都得拼一拼,前几次有人反抗结果失败是不假,不过这次大家策划了月余,想来成功的把握也大些。
牢房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他知道那是什长领着同伴在磨刀,当然那不可能是金属刀,都是平日里从土里捡出的尖锐石块,用一块同样是捡来的坚硬石头当磨刀石,靠着每晚慢慢磨最后变成一把能杀人的小石刀。
防止周军察觉,他们藏好这些石刀可花了不少心思,不光要防牢头还得提防告密者,那些没良心的怂货自己不敢逃,却要出卖昔日同袍换取好处。
如今已经准备好十把正好人人都有,吴六晚上负责放风,同时假装打鼾遮掩磨石刀的声音,辛辛苦苦准备了许久,就要派上用场了。
临近入冬,夜风寒凉,也许是风大难熬的缘故,值夜的周兵都躲到避风处去了,他看向远处的箭楼,那哨兵依旧忠于职守。
‘那么认真,活该吹风,吹出肺痨最好!’
骂归骂,站在箭楼上的哨兵最难对付,他们手中肯定有弓弩,居高临下一射一个准,事到如今只能祈祷老天保佑,一会起事之际莫要给那流矢射中。
“时辰到了么?”
耳边传来轻轻一问,他知道是张顺的声音,瞥了一眼夜空上的朦胧月亮,轻轻地回道:“差不多了。”
手中多了一块东西,冰凉冰凉的,他知道那是磨好了的石刀,虽然只有匕首大小又很简陋,但作为一名见过血的老兵,凭着这东西一样可以杀人。
“待会出手要狠,实在不行就戳眼睛或者踢裆。”张顺低声说道。
“知道的。”
牢房是竹子、木头加土墙搭起来的,一间接一间挨得很紧,每间关一个什的俘虏,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所以他们说话都很小声,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
瑟瑟秋风中,营寨里的值夜周兵大多都缩到避风处去了,除了个别地方点着火盆映出亮光外,许多地方都是昏暗不明,吴六依然借着假寐看向外边。
时辰已到,是约定动手的时候了,虽然箭楼上的哨兵依旧坚守,可值夜的周兵大部分都已去避风,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可是他所的方向并没有动静。
就在他有些疑惑之际,忽然对面一个牢房的栅栏门有了动静,数息之后牢门被推开,有几个黑影从牢房内跑了出来,吴六见状心中一喜,正要起身将铁锁撬开却被人一把。
“等一下,先看看动静。”张顺低声说道,吴六闻言冷静下来,他知道对方的意思:先看看参与的人有多少再说。
按照那络腮胡之前所说,此次包括他们共有六个什参加暴动,也只有靠至少这么多人先发难,才能袭击守卫放出其他同袍。
如果对方只出来一二十人,那就趁早歇息不用再想了,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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