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王还在笑说:“不仅如此,你更吃亏的还在后面呢。奴隶也是人,什么意思?就算是养一条狗,它尚且能分辨出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那就更莫说是人了?动辄小错受重罚,日后即便回来继续为你干活效力,哪怕是嘴上不吭声,但心里能不恨你吗?我的傻丫头,你要知道,在这种事上阻拦你,其实恰恰是为了你,正因是你的手下,处置起来才更要慎重。”
他随手向房间内外四处侍立的仆婢指一指:“自己看看,这些人都是谁啊?她们都是在你身边、是距离你最近的人,如果动不动为了一些本不重要的理由,就轻易随便的埋下一颗颗怨恨的种子,那么最终要受其害的,也肯定是你自己!”
梅蒂听呆了,冲天的火气消弭,看着笑容和善的王,一时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而他的言辞是如此中肯,是让她根本无从反驳。
凯瑟王越说越想笑,指着鼻子取笑她:“我一早看出来了,你的手下人都非常怕你,而这种惧怕,肯定不会是没有理由的。原来就有过不少耳闻呐,严刑峻法,在亚述非常普遍,尤其对战俘和奴隶,几乎到了滥用的程度,对么?”
梅蒂不想回答,却也相当于默认。王哈哈一笑,两手一摊:“看,这就是问题。其实说心里话,我一直都奇怪亚述人为什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搞不懂:让治下子民都心存惧怕,是终日活在恐惧中,这究竟是在维护统治呢,还是在亲手给自己的统治挖坟掘墓?”
这下,17岁的少女是真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凯瑟王摇头一笑反问她:“就是这个意思啊,如果,你都不把你手下的奴仆当人看,那么又凭什么指望他们会尽心尽力为你付诸忠诚?”
梅蒂不接受:“谁不把她们当人看了?不当人看又能当什么?”
王却说:“如果你是真心把她们也当作一个人,就肯定不会是现在这种状态了。设想一下,你受了轻慢,尚且要倍感愤怒,而要割掉一个人的舌头,怎么竟想不到她会因此心存怨恨呢?而如果你能想到这种恨,那么,也就肯定不会如此轻易的下令严刑了吧?再想一下,你嫁到这么远的异国他乡,心里会很难受,那么她们呢?她们所有人,岂非也是个个和你一样,是一样的远离家乡,这一生都再难回故土,她们心里难不难受?你想过吗?问过吗?谁也不是飞鸟,可以从天上掉下来,也不是庄稼,可以从土里长出来。都是一样的人生父母养,也就是一样都有割舍不下的亲人呐。而现在,陪你一道远嫁,她们也就是从此个个难见至亲了,心里的滋味是怎样,你体谅过吗?”
凯瑟王问一句,梅蒂就愣一下,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根本无法再回应片语。环目四望,在这番言辞中,宫室内外的仆婢,分明已是人人眼中含泪。
王随手叫过她身边的中年女官辛纳塔,就问她:“说一说,在亚述,你还有亲人吗?都是谁,境况怎么样?”
辛纳塔的眼泪已经滑落下来,声音哽咽:“奴婢是自幼服侍宫廷,家里人……只有一个弟弟,弟弟的家里则还有我两个侄子和一个侄女。奴婢家境贫苦,即没有自己的土地,也没有牲畜牛羊,多年来,弟弟一家也只能是靠我的贴补,勉强度日,这一走……也不知道他们今后会怎样……”到最后,辛纳塔几乎说不下去,哽咽难成声。
凯瑟王温言笑对年轻的公主:“看到了吗?其实她们每个人心里的苦,都未必会比你少,而能不能看到,那就是你的问题。”
梅蒂不想承认,但辛纳塔心酸的眼泪,的确是深深触动了她,所以她不明白,看着眼前这位赫梯王,乌黑大眼中是越来越深的困惑:“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凯瑟王微微一笑:“不该说么?你惩治奴仆,是为了维护做主人的威仪。但是究竟该用什么方法去维护,这才是问题。要知道,让一个人爱你,远比让她惧怕你更会死心塌地,这样说你同意么?所以,还是想办法让她们爱你吧。因为这三百人,就是你现在身边仅剩的至亲呐。”
“至亲?!”梅蒂瞠目结舌,这个字眼让她倍感惊讶。
王微笑反问:“不对么?如果你因为杀父之仇,是发自内心痛恨着赫梯人,那么到了这里,你唯一可以不恨的也就是他们了。这三百人是谁?她们可都是和你同根同源的家乡人,陪你一道远赴异土,从此是要在一起相依为命,这不是至亲又是什么?如果这样去想一想,对自己的同乡至亲,你还会忍心再下重手么?”
NO。3-074 化敌()
那天晚上,少女梅蒂彻夜难眠,她发现自己的心被搅乱了。自从真实接触到这个赫梯王,几乎时时事事都在挑战着她的既定常识和认知。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他怎会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把自己手下所有人都给说哭了呢?她不想承认,却又无法去否认,是啊,没有人会愿意活在恐惧中,却没有人不希望活在温暖厚爱里,至亲……心底萦绕这个字眼,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滋味,的确,她还从来没想过,如今跟随身边这三百随从,居然……就已经是她仅剩的故乡至亲!
心思迷乱,在梅蒂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已经发出长长叹息,终于对身边女官开口说:“让盖娅回来吧,告诉她,我不会再惩罚她。”
盖娅就是那个险些被割了舌头的女奴,辛纳塔痛快领命,神情中已露欣喜:“是,奴婢这就派人去传令。”
而看着这份自然流露的欣喜,梅蒂更觉心中不是滋味。现在想一想,已过中年的辛纳塔,自己都是由她一手带大,而这么多年,她竟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还有那么一家人在依靠她过活。从来没问过这些,是因为从来就没想过,不是吗?
“辛纳塔,告诉我,你会想念你的家人吗?”
女官的神色立刻黯然下去:“既然是家人,谁又能不想?”
梅蒂抬起头,心思回转,忽然有了主意:“那么,如果我把你们的家人全都接来,你会高兴吗?”
辛纳塔一下子瞪大眼睛,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主殿下,你……是说真的?”
梅蒂轻轻点头,是啊,赫梯王的点拨,她纵然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实在没法不在意。让一个人爱你,远比让他惧怕你更会死心塌地……那么,她又该用什么办法,能让这些已经怕了她很多年的奴仆,都开始爱她呢?
正是源于这样的心思,她才会生出这种主意,梅蒂神情幽怨低声说:“当然是真的,可叹这么多年,我竟从来没有体谅过你们的苦境。现在既然想到了又怎能不做?嫁到这里,若我一人不得再见至亲也就算了,能让你们都和家人团聚,又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当辛纳塔确认这位主上不是开玩笑,一贯沉静的女官都在霎那间欣喜若狂,匍匐在地行出最隆重的大礼:“公主殿下厚恩,奴婢永生难忘,如果……能把他们都接来,我……我即便是为殿下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
梅蒂看着这份狂喜激动,心中滋味更觉苦涩,竟是带出一抹悲凉低声问:“为什么你会这样高兴?这里是敌人的土地啊,你怎会希望你所有的家人都被接到这里来生活呢?”
辛纳塔一时愣住了,欲言又止,分明显出顾虑,不敢随便乱开口。
梅蒂一声叹息:“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我保证不会生气的。”
辛纳塔犹豫良久,终于壮着胆子道出真心话:“请殿下恕罪,我是觉得……如果能把他们都接来,应该……会比在家乡过得好。”
“为什么?”
“因为……呃……因为……”
辛纳塔被问得胆颤,实在不敢继续往下说了,于是,梅蒂带着十足苦笑替她接下去:“因为,这里有一位仁慈的王,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辛纳塔不敢吭声,看着主上的脸色,终于还是轻轻点头。
梅蒂没有生气,她只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涩。一个亲手杀了她父亲的人,居然可以被归为仁慈?!而这个字眼,居然是由她亲口说出来,那种奇怪又刺心的感觉,她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沉默良久,她一声叹息向外挥挥手:“那就去吧。这三百随从,一个不少,家里都还有什么人、各自住在什么地方,一一问明了,列出详单,我就给哥哥致信,把他们全都接来。”
辛纳塔一双眼睛放了光,恐怕这一生,还从没有任何一次领命会如此激动:“是!”
*********
天气渐暖、春回大地,少女梅蒂的心,也在随着时间慢慢融化。来到赫梯,她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保持坚硬和冰冷了,心中的迷乱挣扎正在随着时间越来越不可收拾。
这个赫梯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曾经,因为不留胡须而讥讽的没有男子气概,到今天赫然成了对自己的讥讽!更准确的说,是她在慢慢看清,到底什么样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气概!一直以来,梅蒂就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直至那日王亲口述说,她才算是抓住重点:没错!他的手下都根本不怕他,但是对王的忠心却毋庸置疑。也就是说,这个赫梯王的臣民部下,没有人是因为惧怕才奉上忠诚!她不止一次见到那个专门负责照看他女儿的女官长,对‘失职’老爸数落教训,什么‘小孩子需要管教,不能一味溺爱,否则阿丽娜又何必专门嘱托给我?’,要不然就是‘哪有这样做父亲的,都被骑到头上去了还敢笑,陛下说你呢,听到没有?你就笑吧,真惯坏了早晚会有哭的时候……’那种十足管家婆的嘴脸,竟敢指着一国之王的鼻子喋喋不休,如果是不知道的人,谁敢相信这是仆人在对主人说话?可是,他偏偏就是把最疼爱的女儿交给这种嚣张女官,再放心不过。而说到疼爱女儿,梅蒂就更难不被触动,真的,她还从没见过会这样爱孩子的父亲,或者更进一步,是根本没见过这种男人!来到赫梯王宫,梅蒂听闻最多的,恐怕就是关于那位已故去的王后·阿丽娜。人去屋却未空,可以说,她依旧是牢牢占据着王后的统治地位,也牢牢占据着王者心。任凭新来的宫妃有多少自由,国王寝宫门前那棵树下的秋千椅,却是谁都不准碰。那是专属于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每当闲暇,时常会看到王怀抱最心爱的孩子,坐在秋千父女厮磨。那种时刻的温存,恐怕任何一个女子看到都会为之心口悸动。还有多少静夜深沉,她也会看到王孤独的身影遥遥远坐秋千,仰望星空,显得是那样寂寞和伤感。
来的时间久了,梅蒂纵然另类不合群,却已是听闻了太多这位赫梯王与已故王后之间的传奇。实在不是她有意想听,而纯粹是阿丽娜,这位王后留下的影子太深刻了,是遍布宫中每个角落,无处不在。时常都会听到那些宫仆,在背地里嘀咕看不顺眼的某个新主人,有的会说:那个谁谁谁,凭她也想和大王妃一争高低?她知道大王妃是谁吗?别看是寡居再嫁,还带过来一个儿子,人家才是真正见过阿丽娜、有过交情的人,她能比得了?还有的会说:那个谁谁谁,看看那副嚣张的样子,这样就敢说自己有多受宠了?哼,她见过当初陛下和阿丽娜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么?还有的会说:那个谁,就她规矩大,阿丽娜都从来不会让人下跪的,她算老几?更有的会很不忿的抱怨:可恶!阿丽娜都说过我侍弄的这片花圃最好看了,偏她说这说那乱挑眼,有没有眼光啊?还是压根眼睛长歪了……
总而言之,对这里的所有人,一切言行举止、坐卧起居,已故王后就成了一个无法跨越的参照系。这并非是谁在刻意为之,而完全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以至人们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在用这种眼光衡量比较一切。
这的确太不可思议了,梅蒂还从没见过有哪个死去的女人,在身后依旧具备如此夸张的影响力。而究其根源、探寻种种,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生死离合,也就让人再难保持平静。真的听清了,心也就更乱了。梅蒂不敢相信,世间原来竟会有如此炽热浓烈的爱,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在用他们的生命书写着传奇,是为了所爱可以不惜付出一切!试问,世间有哪个女孩不想一生得爱如此?那简直就像是一个完美的梦想,可以让人愿意不顾一切去追逐。到今天,女人已去,可是任凭多少新人接踵而至,在一切热闹风光的外表下,却都根本不能抵消男人对亡妻的思念。据说,这早已成了王的习惯,他常常会在深夜离宫,去阿丽娜神殿的墓室守望,往往一去就是坐上一整夜……
见闻得越多,梅蒂的心就越乱,是在无可救药的迅速沉落,无论她怎样拼命的想用理智约束、用仇恨提醒都根本没有用。再看赫梯王,心疼正在渐渐大过仇恨,是啊,这样的男人怎会让人不心疼,是忍不住的就想去好好爱他,为他抚平最痛的伤口。可是呢?转眼一看,他又是谁?赫梯王·穆尔希利斯二世!他偏偏又不是一个活在伤痛中的可怜家伙,而分明是令人仰望的世间王者,是每个人自觉不自觉的,都会想去寻求他的臂膀作依靠,是在满心渴望着,能活在他的庇护中!
还记得随王一道去见识传闻里第一次拉开大幕的塔里亚斯武士盛会,那种激沸热血的狂欢场面,让梅蒂刻骨铭心。那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一个对谁都是那么好脾气的人,可从来不等于他会是弱者。恰恰相反,或者正因是真正的强者,才会具备这般无以伦比的宽容。
塔里亚斯武士大会,她是第一次见到以不伤人命为前提的决斗比赛;第一次见到为了胜利却没救自己同伴居然会成重罪,受到严厉责罚;第一次见到角斗士一般挑战猛兽,居然还会有人提供救命防护……太多的第一次,让梅蒂瞠目结舌,她不可能不被触动,这个赫梯王,原来活在他治下的人,无论对谁的体恤都是一样不可思议。
梅蒂由此想起为敬拜伊修塔尔,第一次走进王宫东侧那座金星神殿时的情景。由王室供奉的主神殿,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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