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三年一度的州试的临近,各个郡的郡学、又或是在家里用功的秀才,一批一批的到来,铜州里的客栈已是人满为患,一些百姓的空屋也都被租出。
贯穿铜州城的斜川江上,一艘艘花船开始集结,才子聚集的地方,也是她们生意最好的地方,尤其是在放榜之后,考中的才子互相请客,大摆筵席,考不中的学子借酒浇愁,流连于青楼红粉之中,试图找到一个能够理解他们怀才不遇的心情的知心女子。
当然,在这种烟花风月之地,这种女子他们要多少有多少,是不是真的知心也不重要,她们总会让他觉得知心。
斜川江边,那豪华的府邸里,金紫光禄大夫正在和他的夫人商议。
皇甫氏说道:“老爷,你怎可答应百家的祖孙俩,如果百子晋在州试里进入一等,就让他与我们家的秀秀完婚?就算他考入了一等,也不过还是个举人,如何配得上我们家的秀秀?”
郑安道:“夫人,你想,州试放榜一共有三等,百子晋在府试时,也不过是附生之末,就是这么几个月,他再怎么用功,怕是也中不了举,想要考进一等,那不是痴人说梦吗?话说回来,他要真能如此上进,考入一等,那便让他娶了我们的女儿那又如何?有进一等的实力,说不定明年真能中进士,就算中不了,以我的人脉,走些关系,让他进入国子学,三年后出来,总有办法让他留在京城里做个京官,总不至于让我们的女儿受苦。”
紧接着笑道:“但他要是考不了一等又或中不了举,那是他自己没本事,不是我们逼他,这样一来,他与秀秀的婚约也就此解除,岂不更是简单?”
皇甫氏道:“果然还是老爷你想得周到。”
唐虞书院里,宁江也已经知晓百子晋与郑家的约定,他看着窗外的大雨,笑道:“一等啊!”
百子晋毅然道:“如果是在数个月前,不要说是一等,便是三等,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那时候,小弟只是诸生之末,但是现在,我却是颇有信心,全耐宁江兄的教导。”
宁江笑道:“我也没有帮你什么,读书这种事,靠的只能是自己,子晋你自己不想学的话,别人再怎么教也是无用。不过,我也相信子晋你必定能够进入一等。”
到了中午,大雨已经没有停歇的迹象,两人收起笔记、书籍,往外头走去。
州试已是就剩下三日,此时,州学里也没有再开讲授课,虽然如此,许多学子依旧在书院中学习用功,毕竟,在书院里总是更有读书的氛围。
另一边的角落里,甘烈、郑祥、路知远等聚在一起,看着宁江与百子晋两人的背影。
这些日子,甘烈也没有再去找宁江与百子晋的麻烦,毕竟州试临近,他也没有那个闲心。至于郑祥,他早已放弃了这次的州试,倒是比其他人更悠闲一些。
路知远道:“郑兄,听说这次州试之后,百子晋便要与令妹完婚?”一个月前,他已将妹妹送给郑祥为妾,此刻对郑家的事,自然更关心一些。
郑祥冷笑道:“他若考中一等,舍妹便与他完婚,若是考不到一等,婚约就此解除,由不得他赖。”
路知远笑道:“百子晋在五个月前的府试中,不过就是附生之末吧?这么短短的几个月里,他哪来的自信考进一等?”
郑祥笑道:“他要自取其辱,也就怪不得我们郑家无情无义。”郑祥自己是增生,尚且没有中举的自信,如何会相信百子晋这勉强够上车尾的附生能够考进州试一等?
甘烈往宁江和百子晋的背影看了一眼,有些厌烦的翻着书本,深恨自己没有生在几百年前那个按着世家门阀的地位取士、高官的长子也能够当高官的世袭时代。
至于现在,靠着父亲的地位,以及自己的秀才身份,花上大量钱财,最多也就能荫个七八品的小官,对于他这种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来说,那种地方上的芝麻小官,他是去也懒得去做。
说到底还是父亲无用,在官场上混了什么多年,也只在铜州这种太平之地做个知军,如果能够在边疆又或是那种暴乱之地建立功勋,受封个世袭减等的国公又或郡公,那自己至少也能够荫个开国男又或开国子什么的,哪用这么麻烦?
阵雨依旧哗啦啦的下着,下得疯狂,下得猖狂,世态炎凉,人间百态,就在这暴雨中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
***
宁江与百子晋,各自打着油伞,在书院门前分开。
宁江往落佩湖边走去,雨水打得油伞嘭嘭作响,在他的周围,雨粒密密麻麻的敲击着地面,远处的崆山,在大雨中犹如被洗过了一般,更加的艳红,路边的田地,雨水打着沟渠,汇集成流,于那纵横交错的田径间,分割着收割后的稻梗。
在他前方的路边,一个男子背部紧贴着一棵大树,右手倒提着一口尖刀,尖刀的刀柄上绑着布条,又以牛皮绳系在他的手腕上。
田边的少年,左手撑着油伞,慢慢的往树前经过。
男子扭过头,看着少年的背影,提刀的手臂动了一动,几乎就要扑上去将少年刺杀。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又不免有些犹豫,只因这一刀下去,从此他就要亡命天涯。为了曾经重用他的曹大人,自己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然而一辈子的逃亡,从此人不人鬼不鬼,提心吊胆的过着日子,随时随地都要担心自己被抓的生活,真的值得吗?
他犹豫,他迟疑,最终,少年走得越来越远,直至连背影都在阵雨中模糊。
原捕头狠狠一刀刺在树上,解开腕上的牛皮绳,冒着阵雨离开了铜州,翻山而去。
尖刀插在了树干上,雨水沿着树皮流下,洗着它那未染血的刀锋。
往落佩湖边走去的少年耸了耸肩,悄无声息的收起了藏在右手袖中的神秘针筒,心知自己已是不用再担心那人。
义重生死轻……这种事说说容易,但有几人真的能够做到?
他来到落佩湖边,前方的宅院里,身穿秋香色襦衣的妹妹在外墙正门的雨篷下,探出脑袋,看到他回来,于是兴奋的向他挥着手。
而就在同一时间,斜川江边的某个酒肆,嘭的一声,两个大汉裹着布帘从内中飞出,摔在了街上,在阵雨中痛苦地蜷缩。
紧接着就是咣当两声,一口朴刀与一柄流星锤扔在了他们身边,一个双十出头的女子从肆中走去,只见她,一身红衣,箭袖长靴,身材高挑。
往已经痛得站不起来的两人看了一眼,就这般走入雨中,解开绑在木桩上的一匹骏马,跨马而去。
在她甩动马鞭的那一瞬间,雨水泼洒,名为百子晋的、路过的少年惊慌的躲了开来。
他撑伞转身,呆呆的看着那在倾盆的阵雨中,疾驰而去的红衣女子的背影。在他的身后,一伙人提刀拿棍的,从街头冲了过来,有人扶起倒地的两个汉子,有人朝逐渐消失在雨中的红衣女子愤恨却又无力的追去。
阵雨哗啦啦的下着,下得疯狂,下得猖狂,人情冷暖,缘散缘来,各不相同的人们,就在这暴雨中不断上演着、名为人生的戏码。
日子就这般翻过,时隔三年的州试,终于到来……
第57章 季梁谏追楚师()
大周王朝的州试,与府试又有许多不同。
州试一共要考三场,分别设在初五、初七、初九三天,第一场考经学,第二场考诗赋,第三场考策问。
单是这一点,便与府试时将众位童生关牛棚一般锁个两天以上,颇为不同。
进行州试的考场,有时设在唐虞书院,又是设在城东的隆学院,而今年,便是设在隆学院。
八月初五这一天,凌晨便开始下雨,接近卯时时,雨势并没有任何的衰减,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迹象。虽然天色依旧漆黑,但隆学院外头的酒家、店铺一个个的,全都开着,做着这些秀才们的生意。
在其中一家酒楼,宁江、百子晋、宁小梦三人正在这里说着话。
宁江朝百子晋问道:“子晋兄,你今日状态如何?”
百子晋拱手道:“这几日,按着宁江兄所教的坐禅吐纳之法,养气调息,此刻只觉精神好到极点,必定不在话下。”
宁江点了点头。
考场之外,披着蓑衣的更夫敲起了寅时三刻的锣与梆,秀才们纷纷撑着伞,从避雨之处涌出,在院门前排成两队。此时已进入秋季,连着几天的阵雨,让天地间冷意弥漫。
宁小梦立在酒家二楼的窗口内,看着进入人群中的哥哥,队伍排得很长,那一排排的油伞,如同两条长蛇,在广场上盘桓。与府试时不同,州试分作间隔的三场考完,每一场,最迟可以考到黄昏,最早午时就可以交卷。
所以,她准备就在这里一直等着哥哥。
下方的队伍中,宁江扭头看去,见甘烈、路知远、郁成益、澹星河、褒凯一等人都在队列中,路知远面无表情,甘烈则是显得颇为烦躁。同为临江郡廪生的、名为树光亮的学子,则因为岳湖那毁灭了整个小镇的场天灾,父母双亡,此刻正处于守制之中,无法参加科考。
百子晋立在他的身边,挺着胸膛,颇有信心的样子。
更夫将锣敲了四下,那咣、咣、咣、咣的声音在雨中传荡。院门打了开来,官威如同潮水一般涌出。两名童男、两名童女,穿着雨衣,提着能够避雨的气死风灯从院内走出,其中一个小女孩不停的打着喷嚏。
四名孩童分作两边,各自领着一对进入考场,门内有人一个个的查验他们的文碟、检查他们的随身之物,然后就是按着惯例的,在孔圣人像前鞠躬拜圣。
考场之内,铜州太守、朝廷派下来的翰林、考监坐在案后。
秀才们上前,在三位大人面前,一个个领了各自的牌号,被带进各自的考棚。
考棚同样是被锁死的,但是比起府试时,每一间都要宽敞与干净许多,火炉也早已为考生点好。毕竟,秀才与童生不同,每一个都是有功名的,这也算是一种优待。
宁江并没有急于去看卷子,而是先在火炉边暖了一下手。
炉子并不大,内中燃着的是木炭,散出的热量,也就只能勉勉强强暖和一下手,根本暖不到身子。
让手稍为热乎了一下后,他绕着方桌跑了两圈,然后正坐在地上,拿起挂在桌边的布袋,倒出内中卷成筒状的宣纸,解开红绳,慢慢的打了开来。
纸卷中,一共列了五道题目,当然,因为这一场考的就是经学,所以,五题全都与四书五经有关。他先看向第一题,见上面用小楷写着“季梁谏追楚师”,要求对此进行论述。
宁江点了点头,这是《左传》里的名篇,这种经论,只要是真正下过苦功的人,都能够答得完美,会被这一题刷下去的,那就真的是平日不用功了。
他继续往下看去,只是,脑海中忽的想到什么,怔了一怔后,目光再次上挑,看向那“季梁谏追楚师”六字。
他就这般盯了半响,忽的长长的叹一口气,放下卷子,盘膝而坐,闭上眼睛。
金魄慢慢的离体,飘然而出。
重生到现在也已经快有一年,此刻的他,金魄已是更为坚韧,离下一步“火魂”仅有半步之遥。他让自己的金魄穿墙而过,经过了几间考棚,然后,便看到了百子晋。
这一路上,虽然从几名秀才身边穿过,但自然无人能够发现他。
他居高临下的看去,只见,此刻的百子晋,正打开试卷,目瞪口呆的看着“季梁谏追楚师”这几个字,额生冷汗,目眦欲裂。忽的,百子晋一口血喷出,血水喷在卷子上,他颓然的放下卷子,爬到了门边,使劲拽着门边的小铃,就这般,拽了许久,本场考监慢慢的踱到外头。
百子晋站起,隔着木栏,拱手弯腰,低声细语。
那考监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了几句,百子晋回身拿来题卷,捧在考监面前。考监拿过题卷,看了看题目,又看了看百子晋的文碟,沉默了一阵,带着它们到外头,与担任本场考官的太守与翰林商议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向百子晋说了什么。
一个时辰后,衙役前来打开了考棚……
***
外头的天色,已经开始亮了。
阵雨却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天色灰蒙蒙的一片,斜川江裹着黄泥穿过铜城,滚滚而下,整个省城一片安静。
宁小梦站在酒楼的窗户边,看着外头的大雨,隆学院的大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人被推了出来,摔在了雨中。
原本要到午时才会打开的考场大门,辰时方过,就有人从里头出来,自是惹得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被推出来的是一个青衫的少年,少年在雨中踉跄了几步,抬起头来,对着苍天发出无力的呼喊。
宁小梦呆了一呆,拿起油伞,腾腾腾的跑下楼,打开伞往雨中冲去,冲到那少年身边,将他遮住:“百公子?”
与哥哥一同进入考场的百子晋,明明连午时都还没到就出来了,让她颇为惊讶。
百子晋苦涩的对她拱了拱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失魂落魄的往远处而去。
宁小梦怔了一怔,终是不放心他,追了上去,为他撑伞。
光禄大夫府,光禄大夫郑安,正与皇甫氏在府中说话,没过多久,管家前来报道:“大人,百公子回来了。”
郑安一个错愕:“此刻还未到午时,他如何便能从考场出来?”
皇甫氏道:“老爷,我看他怕是根本就没有进去。老爷你想,我们的祥儿好歹是个增生,尚且觉得自己希望不大,要再准备个三年,他区区一个附生之末,怕是还未进场就已经胆怯了吧?”
郑安摇头道:“唉,亏我还对他抱了那么一丝希望。”
皇甫氏道:“那是老爷你心好,收留了他祖孙半年,供他们吃供他们住,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自己不争气,也怪不得老爷你。”
郑安笑道:“说的也是。”
百子晋来到后园,进入旧屋,冯老夫人在木床上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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