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太子太傅,新皇登基后改任左仆射的程德厚拱手弯腰,道:“恭喜陛下,一等宁学士大军压来,理应外后,城外的蛮军必定败退,则京城之危必解。此乃圣上洪福,德被苍生,得上苍庇护。”
宋乾笑道:“上一次误解了宁卿为国为名之心,幸好路遥知马力,如今才知宁卿不愧是为先帝重用的忠良之辈。朕这便下旨,将宁卿官复一切之职,此番宁卿有大功于社稷,待他归朝,朕比再加重用。”
其他官员也纷纷祝贺,力言宁江之贤良。当下,宋乾便令翰林拟旨,同时更让众臣坚守,以待援军。
众臣退下后,程德厚转了个圈子,却又重新回到天子面前。宋乾讶道:“左仆射为何去而复还?”
程德厚道:“陛下真要将宁江官复原职?”
宋乾道:“这个……难道有不妥之处?”
程德厚低声道:“陛下,宁江原本之职,有尚书左丞、门下侍郎、龙图阁学士以及镇国大将军。尚书左臣、龙图阁学士、镇国大将军这些也都罢了,唯独门下侍郎一职,万万不可再由宁江兼任。陛下且想,这一次的蛮军两大主力互为猗角,等宁学士一到,城外蛮军必退。到那时京城之拱卫,便都掌握在宁江手中。陛下莫要忘了,蛮族这一次南下之前,陛下以海捕文书通缉宁江,却是遍寻不着,现在看来,宁江分明就是藏在军中。那一整支军队,名义上是由居志荣统率,实已等同于宁江私兵,藏匿天子通缉之臣,此等事与造反有何区别?臣更是听闻,在那军中,人人皆以宁家军自称,居志荣虽为朝廷任命,实已等同宁江副手,唯宁江马首是瞻。”
继续道:“即便以先帝对宁江之信任,令其北上调配全军,却也未将京城之防卫交予宁江。若是陛下此次将宁江官复原职,尚书左臣与镇国大将军已经是将相合一,自削藩以来不曾有过,龙图阁学士虽是虚职,但有不用通报直入皇城之权。陛下,到那时,宁江手中握有重兵,再兼任门下侍郎,此等权重……几可行废立之事了。”
宋乾陡然一惊。他这才想到,父皇未死之前,宁江虽然诸职合一,权倾朝野,但终究在京城里没有兵权的。若是这一次,他勤王而来,大军入城,这就已经不是权倾朝野的问题了,这可是在天子脚下拥有重兵的权相。尚书左臣与镇国大将军倒还罢了,门下省可是掌握着封驳之权,在这种情况下,等于是朝廷的一切政令都需要经过宁江的同意方能发出,只要宁江那厮有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成为可能之事。
他犹豫了一下:“但朕已经说了,为他复原职……”
程德厚道:“陛下,门下侍郎一职,以往大多都是由左仆射兼任,由尚书左丞兼任乃是极其少见的事,先帝不过是因为宁江年纪尚轻,资历不够,还不足以担任左右仆射之职,是以破例让他以尚书左丞的身份,兼了门下侍郎一职,领尚书左丞而不兼门下侍郎其实才是常态。另外,宁江此番有大功,按律可以封爵,待他归朝后,可封他为国公,以赏其功。”
宋乾点头道:“卿言有理,宁江勤王有功,封爵也是应该的……”已不再提门下侍郎之事。
另一边,平章事军国重事徐修省与重新担任右仆射的卢至思一同往皇城之外走去,此时已经开始入冬,天寒地冻,就连白日里,也是冷意萧萧。徐修省拄着拐杖,看着远处的城墙,苍老的脸庞,皱褶如同刀痕,愈发的深了。
卢至思道:“老军国适才在殿中,为何一言不发?先帝在时,老军国与宁学士颇为投缘,这一次,等宁学士归朝,老军国也可以放下许多担子。”
徐修省却是长长的叹了一声:“唉,你们不了解宁江,你们实在是太不了解他了……”
卢至思苦笑道:“确实,不管是陛下还是众位同僚,以往都亏欠了他,其实便连我也没有想到,朝廷这般对他,他却仍是冒着如此大的危险,勤王而来。以往,我虽知他能力出众,但他之行事作风,毕竟还是有许多乖离叛道之处,不过正如陛下所说,日久方见人心,宁学士之忠良,天地可鉴,想来这一次,陛下必定会如先帝一般重用于他……”
徐修省嗤之以鼻:“宁江之忠良?老夫给你说个笑话:宁江之忠良……哈哈,好不好笑?哈哈……呵呵……呵呵呵呵!”
卢至思道:“老军国?”
徐修省道:“先帝死时,陛下发布诏书,说宁江妖言惑主,这是错的,宁江此人,不好空谈,他的每一个思路,都是条条有理,你们觉得他夸夸其谈,只是因为他的言论,过于超前,唯有静心思索者方能了解。而一旦明了他所做之事,便会为他所折服、震惊。此人之才,绝世独立,非凡人可以测度。宁江从来不作空谈,如果有人觉得他在空谈,那必是那人太蠢。先帝不蠢,所以先帝重用于他,如商汤之用伊尹、文王之用太公,甚至伊尹、太公亦有所不及。”
卢至思动容,徐老竟然将宁江比作伊尹、姜太公这等具有传奇色彩之人物?这会不会太过了?即便那宁江真有能力,但比之伊尹、姜尚,也实在是太夸张了些。
徐修省继续道:“当日,最早劝陛下重用宁江的,便是老夫,老夫对先帝说,宁江有能,有救世之大能,若是用他之能,或能救我华夏。但是宁江虽然有能,却是无德,今上不敢用他,其实也是对的。先帝用宁江,乃是用他之才,而非用他之德,若以德行而论,宁江此人……无德!”
卢至思不解的道:“徐老说宁江才比伊尹、姜尚,未免有些夸张。但您现在说他无德,却更是过了。朝廷这般对待他,他岂非也勤王而来?”
“勤王?”徐修省抬起头来,看着苍薄的夕阳,无奈的道,“你可知,程相与我们一同出来,为何绕个圈子就没影了?他这是背着我们回头进谏去了。宁江若真勤王而来,手握重兵,官复原职,其它职位也就算了,门下侍郎……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给他的。陛下刚才思虑不周,未能想到这点,程相现在便是回去提个醒儿。但要老夫说,莫说尚书左丞兼门下侍郎,干脆就给他一个右仆射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京城里的兵马,也全都让他调度好了……”
卢至思怔了怔:“徐老……您今日莫不是老糊涂了?手握全京城兵马,右仆射、镇国大将军、中书门下平章事……这都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了。”
“是啊,挟天子以令天下……其实干脆就让他做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好了!”徐修省负着手,沧桑的往前踱去,“总比他不来的好!”
卢至思的脸色终于变了,因为他的的确确是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性。或者说,刚才在宫中大赞宁江的大周君臣,没有人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宁江和他的宁家军根本不来怎么办?如果他根本不想勤王怎么办?
他下意识的追了上去:“这……这如何可能?他要是不来,那他为何要辛辛苦苦的与蛮军作战?战场之上,胜负难料,他冒着如此之险……再、再说陛下还在京城,他不管怎么说也是我大周臣子,圣上有难,他岂敢不救,岂能不救?”
“所以我说,宁江此人无德!何为德?我大周以儒道治天下,所谓大德,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是宁江此人……目无君上!”徐修省左手负后,右手撑着柱杖,步伐蹒跚的往前走去,“至思啊,趁着还有那么一丁半点的机会,赶紧把家人送走吧,宁江那厮不会来的,京城……守不住了!”
卢至思整个人顿在那里,看着长叹中沧桑而去的老军国,额上冷汗直流,整个人都懵了……
***
十月的季节,寒气袭来,许多地方已经下起了雪。
那一场恶战,以蒙郁为主帅的蛮军损失惨重,不但损失了几百名阿骨兵,手下兵将也折损过半。在那之后,以宁江为首的威远军,对蒙郁步步紧逼,蒙郁与其残兵节节败退。紧接着,宁江用主力逼住蒙郁,分兵涉川城,抢占了原本被蒙郁控制在手的涉川城,令蒙郁不得不冒着开始降下的冰霜西逃。
对于威远军的分兵之举,威远军内部,是起了争执的。而主要的争执,便是在宁江与居志荣两人之间。居志荣希望能够尽快击溃面前残存的蛮军,赶去驰援京城。在得到蒙郁这一边大败的消息后,淳欣王子李胡开始全力攻打京城,许多地方已经开始大雪封山,目前离京城最近的,就只有他们这支威远军,更何况,也只有他们这支威远军能打能战。
宁江却是力言,蒙郁虽败,但终究是个名将,虽败不乱。若是不能将蒙郁这支蛮军彻底剿灭,强行驰援京城,在正面与李胡交战时,一旦被蒙郁袭击后方,则后果难料。
居志荣不解的道:“既然如此,我们更该集全军之力,在他们退到涉川城之前,彻底剿灭蒙郁残兵才是,为何反要分兵抢城?分兵抢城,虽然断了蒙郁的粮草、后路,迫其西逃,令我们稳操胜券,但兵力分散,我们短时间内也无法对他们发动攻势……”
宁江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蒙郁困兽犹斗,我们虽然大胜,但也同样是人困马乏,再加上天气寒冷。强行剿杀,就算灭了我们面前的这支蛮军,我们自己也会损失惨重,不可不虑。”
居志荣道:“前次敌强我弱,学士都有法子取得大胜。如今敌弱我强,敌方如惊弓之鸟,我方气势如虹,只要学士愿意调配兵马,当能在保住我方实力的情况下,全歼敌军……”
宁江手握羽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这是把我当神仙了,人力有时而穷,为了前一场大战,我已思虑枯竭,此时一下子也想不出能够快速取胜的好办法。况且,这一次我军虽然大胜,但伤兵亦是不少,我们又岂能将他们扔下不管?兵者,危矣,有道是骄兵必败,如果因为一场胜利就将蒙郁的残兵败将不放在眼中,说不定反而给对方找到翻盘的机会,谨慎……无论如何都当谨慎才是。”
那京城里的圣上和文武百官怎么办?这般拖延下去,等他们真正剿灭了蒙郁,京城恐怕已经破了。
居志荣张了张口,想要继续争论,却忽的想起一个可能,心蓦地往下一沉,竟是无法说出话来。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宁江根本就不打算勤王!(未完待续。)
第40章 山岳当关()
意识到宁江很可能根本不打算勤王,但居志荣却是无法说出。
虽然在威远军中,他是名义上的……或者说是由朝廷正式任命的主帅,而且这些日子,在宁江不在的时候,他也实际领导着全军。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支军队的主心骨就是宁江。王克远等众多年青将领,都是宁江从底层提拔上来的,岳青等也是从江湖上主动投靠过来的佼佼者。虽然因为宁江目前没有任何官职,众人都是以“学士”、“盟主”相称,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整支军队的精气神,全都是靠着宁江的个人魅力和能力在支撑着。
没有宁江,就没有这一整支威远军的质变,没有协助他们击败阿骨兵的武林高手,没有各种神秘但却是出人意料的兵器,没有莫测高深的兵阵和战法。
即便是居志荣,虽然他的年纪要比宁江大上不知多少,此时也越来越得到宁江的倚重,但就算是他也无法想象这支军队没有宁江,会变成什么样子,怕是跟其他华夏军一般,对上蛮军就不堪一击吧?
如果宁江真的不打算勤王,那他深深的知道,靠着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即便大家愿意跟着他走,对上另外一支蛮军主力,他也没有胜出的把握。
在隐隐的猜到宁江的打算后,居志荣沉默了。从小接受着儒家忠孝理念的他,在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之后,心中是震惊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接受的。然而,一旦冷静下来,他就开始明白,不管他接不接受,他都无法做出改变。毕竟,从现实的考虑出发,包括他在内的这一整支军队,可以没有远在京城的天子,但是不能没有宁江……
在沉默了一阵之后,最终,居志荣彻底的支持了宁江的意见。
在接受了事实之后,他开始支持了分兵的决策。
既然不打算勤王,那就只能先对蒙郁的残兵败将进行围追堵截,一步一步的逼死,但却不一鼓作气将其消灭。
只要蒙郁的残兵还在,威远军就有不立即勤王的理由。
作为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帅,实际上的副帅,居志荣不得不为宁江掩盖他的“不臣之心”,毕竟,经历了八百年的儒家天下,忠孝、仁义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若是没有合理的借口,一旦传扬开来,实不免落得千夫所指。
当然,对于底下的那些将领来说,他们并没有任何的异议,前一场大胜,虽然振奋人心,但全军也的确是颇为疲惫,宁江剿灭蛮军残部的战术虽然拖延一些,但的确是更为稳妥,夺取涉川城之后,步步为营,也有利于全军的修整。
*****
在陵洲与随州之间的山岭间,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成功的避开了攻打京城的蛮军放出的探子,以及四处打家劫舍的小股蛮兵,往涉川郡的方向赶去。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虽然在躲避蛮兵的过程中,换上了便服,但一些举动,仍然能够看出他平日里的养尊处优。
这个男子,姓赵名德海,实际上是朝廷派出,前往涉川郡一带宣召的钦差。淳欣部王子李胡的蛮军已经开始全力攻城,京城危在旦夕,此刻,赵德海就是带着天子诏书,从东城门溜出,前去册封原状元公宁江为镇国大将军,请其赶赴京城,救援京师。
赵德海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一路上小心翼翼的避开蛮军,到了深夜,依旧连夜赶路,以期早日完成天子所派差事。
此时,在一夜赶路之后,他们在一处林中休息。天气很冷,风大霜重,他们生起了篝火,暖和了一下身子,吃了一些带出来的干粮。
赵德海以前从来没有过过这般的苦日子,只觉辛苦咬下的干饼,实在是难以下咽。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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