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人儿却了无睡意,睁着一双大眼,目光在天花板转了一圈又一圈,又懊恼地抬手捂住了眼。
眼皮子上方不同于皮肤的冰凉触感令她一顿,拿开一看,待看清是何物时,更加烦闷地随手丢在了一边。
那人……说什么今晚要来,害得她还为此特地熬夜赶工做出来了,结果等了大半夜,竟然还未出现……
不对,她为何要故意在这儿等他?
叫他知道了,指不定还以为她日日盼着他来呢。
哼,她拽过锦被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紧紧闭上了眼。
自那日两人于市集一游后,每隔几日的夜里,便会有个胆大包天的男人闯进她的房内,以相思切切为名,行无礼放肆之举。
何为无礼放肆?
在楚书灵看来,光是夜闯姑娘家的闺房一事,便已经足够称得上无礼放肆了。
更莫要提,他上一回还借着赠她手链,欲亲自为她戴上为由,趁机握住她的手不放,还……还亲了亲她的手背……
她简直不敢回想,当时自己那张,比猴儿屁股还红的脸。
如此想着,闭着眼的人儿便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冰冰凉凉的细链,可思及他的失约,又顿时气闷起来,狠狠心将手链解下,塞进枕头下。
虽是心里喜欢,但他赠与她的这些,平日里她并不会戴出来,否则叫身边贴身服侍的人瞧见了,定是要起疑的。今儿不过是因他说要来,才专门戴上予他看罢了。
这厢正气哼哼地腹诽某人何等何等的讨厌,窗户那头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叩窗声。
轻,重,轻。
三下。
哼,她还气着呢,不开。
又三下。
她等了这般久,且让他也等等看。
叩窗人却极有耐心,静默片刻后,又是不急不缓的三下。
楚书灵飞快翻身下床,离开前还不忘扯出枕下的手链,边走边戴在手腕上,然后站在那页窗前,稍稍理了理些微凌乱的衣裙,这才轻手轻脚拉开窗,佯装刚睡醒的模样眯着眼:“易哥哥,你怎么来了?”
此时的萧绎已除下夜行衣,一身白玉锦袍衬得他清贵俊雅,自窗沿落地的动作干净利落,面容冷峻逼人,全然没有半分夜半造访的窘迫尴尬。
目光落在轻掩上窗的小姑娘身上,瞧见她那梳得齐整漂亮的发髻,以及那双眸中隐隐的埋怨,便知她是等得久了,怕是正在心里暗暗气他呢。
然他今夜确实有事在身,耽搁了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先行来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这么闲适自在的模样,还真把此处当他的地方了?
楚书灵撇了撇嘴,经过桌边时,脚步都不曾顿一下,更别说看那人一眼了。
“灵儿。”
手腕被人轻轻扣住了,却是不容挣脱的力道。
她也懒得费那个劲儿去挣,又不是不知他有多大的能耐,能挣得脱才怪,没有回头,闷声闷气道:“何事?”
“是我不对,让你等了许久。”
“谁等你了?我才……”
“对不住。”
“……”
一句简简单单的道歉,便把她的满腹抱怨堵了回去。
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会拿捏人了,没有多余的辩解,也不会顾左右而言他,直截了当地道一声“对不住”,语气平淡,沉静,却让人一点儿气不起来了。
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的。
讨厌他吗?
讨厌,但更讨厌没有原则的自己。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她……那么喜欢他?
喜欢得,即便等得满心不耐,也会在听见他轻轻叩窗时,忍不住心下一跳,为他的到来而雀跃欣喜。
握在手腕处的手温暖干燥,有几分粗粝的虎口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痒痒的,连带着心尖上似乎也痒痒的。
那只手又捏了捏她,几分试探,几分哄求,“过来与我说说话,嗯?”
楚书灵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是顺着他的力道,由了他拉到桌边坐下来了。
她不开口,男人也不甚在意,径自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形的锦袋,放在桌面,伸手推至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她一向是耐不住好奇的,暂且被吸引了注意力,忘了赌气的事儿。
萧绎却只是让她打开看看。
哦,那便打开看看。
楚书灵解开袋绳,将袋口扯开朝里头一瞧,顿时挣圆了眼,待取出袋中之物时,眉眼都染上了惊喜的笑意:“好漂亮……”
出自京城第一首饰铺华玉楼的,镶玉蝶戏双花鎏金银簪,无论式样、材质皆是上乘之品,价值连城,堪当这一批新货中最为出色的珍品。
“喜欢吗?”萧绎将小姑娘的喜形于色看在眼里,嘴角又不自觉微抽了抽。
她爱不释手地拈着簪子,左看看右瞧瞧,唇边勾起满意的弯弧:“嗯,很喜欢。”
“喜欢便好,不许弄丢了。”
他可还记着,这个粗心大意的姑娘,收下他的木雕后,隔了不久,便说不知藏到何处去,其实说白了,只能是不见了罢。
楚书灵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好好收着。”
这簪子价格不菲,换作从前,她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收下。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有事没事便会赠她礼物,出手阔绰,她才慢慢习惯,并且开始相信他确实是家财万贯的大商贾,否则怎经得起这般挥霍。
当然,礼尚往来,他既处处为她留心,她亦不能毫无作为,故而上回被他看见她给哥哥做的香囊,要她也为他做一个时,便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嗯……香囊呢?
她方才还拿在手里呀?
哦,对了……
楚书灵将手中的发簪轻放于桌上,而后让他稍待片刻,回身跑回床榻一通翻找,果然被压在被子之下了。
取过来后,双手交握着背于身后,一路蹬蹬蹬小跑到萧绎面前,还神秘兮兮地眨眨眼:“我也有赠礼要给你。”
萧绎眸色一动,早便看见了方才小姑娘拿出来的东西,但依旧配合地佯装未见,语调上扬:“是什么?”
“嗯……你肯定猜不着。”楚书灵嘿嘿一笑,眯着眼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呐,这个。”
躺在白嫩手心上的是一个精致的香囊。
绿荷托红莲,下连锦鲤,水波荡漾,下方吊着五色串珠缨络。
虽看得出绣功略有粗糙,但图样复杂,能绣出几分灵动,已属不易。
更何况,萧绎在意的,从来不是她赠与他的是何物,而是她赠礼的那份心意。
“好看吗?”小姑娘的脸微微红着,却又鼓起勇气问。
他面无表情,语气肯定:“好看。”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楚书灵抬起头瞧了他半晌,终于发现了异样:“我特地为你绣的,你……不高兴吗?”
萧绎眉心微动,不明所以:“……我很高兴。”
“那你为何,总是冷着脸?”她的声音,透着沮丧和失望。
难道,连我一心一意、努力为你绣了一个香囊,也不足以让你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笑意?
萧绎心下无奈,眼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涩意:“我……不会笑。”
两世以来,他改变了许多事,填补了上一世的种种意难平,却对这个一直如影随形的病束手无策。
即便这一世遇上墨无为这样的神医,他也只是表示,可以试试,但并不一定能够治好。
其实活了这许多年,他已然习惯了冷面待人,真正懂他、理解他的人,自然不会介意,而那些无关痛痒的人,他根本无所谓他们如何看他。
直到他遇上这个叫楚书灵的姑娘。
两个月大的她在他的怀里咯咯笑着,可爱又顽皮;九岁的她误打误撞住在了他的宅子,单纯天真地依赖他;十四岁的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是他放在心上的珍宝。
从初见开始,她便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也是头一回,他竟生出了欲对她笑一笑的念想。
想要靠近她。
想要给她多几分温柔。
可惜,不能。
他根本做不到。
楚书灵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一个很不合适的问题。
一个会令他难受……不,很难受的问题。
一时无言。
只余明灭不定的烛火,依旧摇晃着。
第80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十三)()
窗外鸟鸣清脆,叽叽喳喳,忽高忽低喧闹了一阵,便又结伴飞远。
榻上平躺的男人缓缓掀开眼皮,漆黑的双眸中无半分初醒的朦胧,分明是根本不曾入眠。
并非不困乏,只是他心里头压着事儿,一合上眼,那张熟悉的容颜便浮现眼前,如同过去在寒隐宫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搅得他完全无法安眠。
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然自己心意已然明了,那么便该早日告知于她。
反正睡不着,索性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了,现在便起身去与她说个清楚。
单逸尘记得往日的这个时辰,她多半待在房里歇午觉,一时冲动出了门过来寻人,早已做好了在门外等的准备,不料到了她的房前,却见两扇木门大敞着,姑娘正背对着他坐于床沿,垂首不知摆弄何物。
他已多次踏足此处,故而未作多想便迈步入内,悄无声息行至她身侧,待看清她正在做何事时,登时心下一凉,上前一把扳过她的肩:“你在做什么?”
榻上搭了不少她的衣裳,腿上也放着一件折得方正的袍子,阮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那件袍子也随之散落在地。
“师兄?”她扭头对上男人的脸,却见他神色冰冷,眸中竟隐隐燃起了怒火,下意识便要往后缩,“我……我在叠衣服啊……”
“叠衣服?”他声音骤冷,见她竟还要躲他,心头犹如有把火在灼烧,使力推了她的肩,一把将人按倒在榻上,双臂紧紧桎梏于她的两侧,“你就这么急着走?”
“你……在说什么啊?”她毫无防备撞得背脊生疼,对他的突然发难不明所以,边皱眉推他边道,“我不过是叠衣服……哪有急着走了?”
他半点儿不信,这衣裳多得铺了半床,除了在收拾包袱外,还能是做何事?
怒气更盛,单逸尘撑在她的上方,深邃的黑眸直直看进她的眼底,脸色沉得可怕:“我与你说过什么?不过半个时辰未到,你便要收拾包袱,不是要走是什么?这医谷你也住下六年了,走得这般急切,难道你舍得师父,舍得跟你一同习医的师兄弟,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舍得你总去喂的那几只画眉?”
阮墨身下正好卡在榻沿,被他重重压着硌得难受,挣扎道:“你先放开我……”
“不放。”他猛地将她推拒的双手扣住,狠狠压上心口的位置,声音因压抑而沙哑,“阮墨,你也……舍得我吗?”
无人会知晓,他是怀着何种心情,问出这句话的。
世间上有些事是辅车相依的,在想清楚自己心意的同时,也便明白了她对他的好,皆是出于与他一模一样的心意。
可回到医谷,听见她的父亲口口声声说要带走她时,他才恍然发现,并非只要两情相悦,两个人便必定能在一起的,还得顾及许许多多令各自牵肠挂肚的人和事。
他无法自私地要求她放弃久别的亲人,在医谷里留下来,陪在他的身边。
正如他不可能因任何人的一句话,便放弃毕生所向的医术一样。
“……”阮墨听得一怔,抬眸望他。
掌心下是他剧烈而急促的心跳,他的手用力得轻微颤抖,她凝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能看清那抹深深藏匿于尽头的……恐惧。
他……在害怕?
怕她会不告而别,在他看不见之时,悄然离他而去?
这个在她心中强大得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人,居然会为了她而害怕……
心口忽的一突,禁不住抽痛起来,阮墨渐渐柔和了目光,正欲开口告诉他自己的决定,不料被一道惊天动地的怒吼猛然打断:“臭小子,你在对墨儿做什么!”
一阵脚风袭来,单逸尘身手敏捷地往旁侧一退,堪堪避过了汉子踹过来的凶猛一脚。
“你个臭小子,看我不教训教训你……”
“爹!”阮墨见状不妙,忙起身跑去拦住阮承远,解释道,“爹,您误会了!他没有对我做什……”
“还说没有?他都将你压到……咳咳,不行,我今儿非把这小子打死不可!”
“爹!您听我说,他只是不小心……不小心绊倒了,才压着我的,不是您想的那样……”
阮承远虽气上心头,但也不糊涂,岂能叫她这般蒙混过去,反驳道:“那又如何,他一个男人竟敢贸然闯进你的房间,如此不知礼数,也该教训一顿了!”
阮墨急得不得了,眼看着要拦不住她爹了,只好拼命冲单逸尘使眼色,让他先出去避避风头。
“你小子可别跑,看我不……”
扑通——
由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男人,直直跪在了地上,膝盖撞地的响声十分沉重,叫人听着便发疼。
阮墨愣住了,阮承远也愣住了,看着这个突然跪下来的男人,一时之间忘了自己喊过的话,停住了动作。
单逸尘垂首,态度恭敬谦和,语气平静道:“阮伯父,在下单逸尘,乃师父门下大弟子。于厅堂之举多有冒犯,十分抱歉,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另外,在下倾慕令媛已久,今有意娶其为妻,倾心相待,望您能成全。”
这下,刚回过神来的阮家父女,又彻底愣住了。
一言不合便跪下求亲……
这臭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而且,叫人便叫人,谁允许他称呼“伯父”了?!
阮承远的脾气还未下去,正要抬腿给这个没皮没脸的小子踹上一脚,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女儿却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神情认真道:“爹……您能否听女儿一句?”
女儿的话当然是要听的,阮承远收住了脚,问:“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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