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因遇上些棘手的事,他忙于政务,夜夜宿于紫宸殿,如今事情有了些眉目,原是准备今日过去瞧瞧数日未见的阮墨,但现在……
“歇在此处。”
“是,那奴才这便差人去备御汤沐浴。”
待秦公公离开后,单逸尘微微一仰靠于椅背之上,那双幽深黑眸中缓缓涌动的暗流,叫人看不清透。
他乃先帝之第三子,依照本朝“立嫡长为储君”的规矩,本是无论如何都轮不上他来继承皇位的。然而,眼睁睁看着身为长子的大皇兄与嫡出的二皇兄,为了太子之位明争暗斗多年,最终一个死于非命,一个被贬为庶人,反倒让他这个向来事不关己的三皇子捡了大便宜,登基为帝,虽与两人的感情并不深厚,他心中也是无限唏嘘。
自古以来,储君之争残酷无情,在位帝王的子嗣愈多,争斗便愈激烈。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最后却为了权势反目成仇,拼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他不晓得当年的父皇对两位皇兄的作为是何种心情,但若换成是他,必然会为此深感痛心。
没有人从出生起便懂得与人相争,儿时曾一齐嬉戏玩闹过的皇子们,长大后却不留情面自相残杀,一是因母凭子贵的后妃为了争宠,长年教唆自己的孩子与异母兄弟争抢父皇的赞赏和宠爱,二是因皇帝忙于政事,难以对众多皇子一一疏导与关心,以至于造成不可挽回的结局时,才惊觉无能为力。
他迟迟不愿要子嗣,便是希望能寻一位品性才学皆宜的女子,由她一人为他生下子嗣,而后一同教养他们的孩子,不让兄弟相残的悲剧重演。
秦公公得悉此事后,向他出了一条妙计。有种来自外域的药粉极奇,无需服用,只要女子长期将其吸入体内,便可致其不孕,即便能怀上,胎儿也会因胎象不稳而在成形前死于腹中,除非服下解药并且调养身子一年左右,才可恢复正常。若在各妃嫔的宫内分别安插了一名宫人,专事燃香或是管理主子的衣物,前者将药粉下在香炉内,后者将药粉洒于衣裳上,便能达到避子的目的。
秦公公是自他幼时便跟随左右的人,因着母妃于其有恩,十多年来忠心不二,谨遵母妃的遗愿伺候在他的身边,最为可信,故而他将此事交予秦公公暗中安排下去,数年过去了,确如其所言般,后宫无一人被诊出过喜脉。
最初宠爱阮昭容的原因,亦是因其体质特殊,不易受孕。他早便知晓此事,选秀时她能顺利通过检查,也是他派人做的手脚,为的就是让她进宫,成为他蒙蔽众人的障眼法。
是以方才秦公公说起静婕妤小产,他并未太过惊讶,也清楚其真正原因是什么。且皇后处罚的理由显然站不住脚,“哄骗”一词甚是微妙,静婕妤并非孩童,岂能轻易被一两句话唬弄,不过是皇后欲借机陷害阮墨罢了。
至于禁足三月、罚月银半年……
无妨。
如今的阮墨温顺听话,偶尔耍小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恃宠而骄,他心里喜欢,便也愈发地宠她。趁着这回的事,他正好可以看看,她是当真学乖了,抑或是会原形毕露,急不可耐寻他告状来。
******
这一夜,向来早早灭灯的霁月宫,同样灯火通明。
“太……太过分了!明明错不在娘娘身上,她们竟如此污蔑娘娘……”
翠儿将前来宣皇后懿旨的宫人送走后,前脚刚踏入霁月宫,脸上强撑的笑容便耷拉下来了,愁眉苦脸,语气很是愤愤不平。
“翠儿,莫要多言。”阮墨看起来倒是十分平静,仿佛对皇后的惩罚早有预料,身子微倾倚在宽榻上,示意她过来斟茶。
冰宴上闹的那一出,确实出人意料,她原想着自己不惹事便能相安无事,不料还是天真了。且不说静婕妤为何连自己有孕三月都毫无所觉,若她确如太医所说身子寒凉,冰宴上用的又全是凉物,皇后便应将她好好留在殿里,而并非在路上叮嘱两句作罢,可见此事是其二人早有预谋。
所谓身孕……大概本就难以保住,才设下此计,将脏水往她身上泼。
加之当时坐她旁边的是对她怀恨在心的丽修仪,皇后一问话,即便丽修仪晓得她根本不曾“哄骗”静婕妤,也必定不会实话实说,只会朝着对她不利的方向回话。
唯一能庆幸的是,众人皆不知静婕妤怀有身孕之事,她当然也不晓得,故而“哄骗”也只能是无心之举。皇后无法给她扣上祸害龙胎的帽子,又想借机折腾她,才用这种模棱两可的理由,怪罪于她。
至于罚她禁足和免除月银,道理也十分简单。
后宫有规矩道,妃嫔禁足期间,皇上一般不会再踏足其宫殿,该宫殿的宫人无事亦不可随意离开,相当于将受罚妃嫔隔绝于外,吃穿用度仅可由专人送过来。
这些人,多是由皇后所派,想必会刻意克扣妃嫔应得的份例,他们自己占不了便宜,却乐意做这种落井下石之事,看她们饱受刁难又不敢得罪他们,只得忍气吞声。倘若这段日子想过得好些,亦可,钱能使得鬼推磨,他们看在银子的份上,有时也愿意松松手。
而她……既被禁足又无银子,看来,日子是不会好过了。
“娘娘真是的……”翠儿撇撇嘴,将倒置的空杯翻起来,提壶缓缓倒茶,“也亏得您还有心思饮茶。”
她端起茶杯轻吹了吹热气,啜饮一口,才无奈浅笑道:“不然呢?我便是再得皇上的心,也没有忤逆皇后娘娘的特权。既然她要处置我,我受着便是了,否则轻举妄动落了话柄,她岂不是更有理由加重责罚?”
“可……”翠儿眉头紧皱,很是替自家娘娘委屈,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提议道,“娘娘要不……寻皇上来说说理?平日里皇上那般宠爱娘娘,必然会护着您的。”
阮墨却摇了摇头:“皇上何许人也,怕是这事儿一出,他便得到消息了。若真要护着我,大可命人将皇后娘娘的懿旨驳回……但现在,什么都不曾发生,对吗?”
出事前,单逸尘也有数日不曾出现在霁月宫,但日日皆派身边的秦公公前来送些赏赐,她自认并未行不当之举惹怒他,想来算不上失宠。
至于静婕妤此事,他若信她,自会前来问她实情,若不信她,她主动寻他说得再多,在他眼里也只是狡辩和掩饰,无甚意义。
是以,她最需要做的,便是在此安心静候。
翠儿愣了愣,心下一凉:“娘娘的意思是……”
她并未多做解释,又饮了一口茶,起身道:“天色晚了,我有些乏,翠儿来伺候我更衣吧。”
自家娘娘的面上不显半分忧虑,翠儿只好应了声是,暂且放下心来,跟着她往寝殿走去。
******
翌日一早,阮墨悠悠转醒,双眼还沉得有些睁不开,便听不远处有两道声音在低低议论,隐隐听见“翠儿”的名字,这才勉力掀开眼皮子,翻身坐了起来。
喜儿、乐儿两人察觉她起身了,立刻小步快走过来,行了一礼道:“娘娘醒了?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
“嗯。”她接过茶杯含下一口,漱口后吐进喜儿捧着的小盆里,乐儿则执巾子为她擦拭水迹,“翠儿呢?”
“翠儿姐姐怕娘娘起来饿着,早早到殿门候着送膳的人来,吩咐奴婢们服侍娘娘。”
取早膳?
阮墨有些奇怪,待喜儿给她梳好发髻,一出外殿便看见翠儿正在饭桌边摆盘,瞧着桌上的碗碟不比往日少,心道皇后娘娘大抵不屑于在吃食上为难她,松了口气。
然而入座后,她才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碗碟虽是不少,可每份的分量却是明显少了,原本的带馅儿的包子变成了馒头,几碟小菜看着也不大新鲜。
“娘娘,对不起……”
阮墨抬眸,看向双手交叠立于一旁的翠儿,垂着脑袋,满脸愧疚,不由得温声问她:“怎么了,翠儿?”
“奴婢不力,本该拼着受罚也得去御膳房走一趟,竟让娘娘只能吃这么些……”
“好了,我何曾怪责你了,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她出言打断翠儿的话,拿起筷子往自己碗里夹了一个馒头,平声静气道,“皇后怪罪的是我,你们并未犯错,却因为是霁月宫的人而受牵连,连殿门都不得出,我岂会愿意你再为了我冒险出去?叫皇后逮住了,她可不会看我面子对你手下留情的。处置一个宫女的事儿,对她而言比芝麻还小,你莫要再动此念头了,知道吗?”
翠儿顿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阮墨轻叹了口气,夹起馒头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
乏味难吃些也无所谓,至少能填饱肚子,便也足矣。
第54章 皇帝与宠妃(十)()
然而; 接下来的半月有余; 阮墨竟再未用过一顿饱饭。
皇后派人送来的膳食,荤菜几乎没有; 素菜寥寥几道,日日重样地反复送; 吃得她的味觉都快麻木了,加上天气渐渐炎热; 她的胃口也愈发差劲,有时一顿下来只用了半碗白饭,明明腹部还空着,却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也动过寻单逸尘的念想,可偏偏秦公公告诉她皇上出宫了,只得回霁月宫继续熬她的苦日子。
不知是否身子难受; 人也容易胡思乱想,有时夜里饿得难以入眠; 她便会禁不住想起那个男人。
想他在何处; 想他在做何事,想他是否好好用膳、有没有胃痛,也会想他可有想起她,想他久久不来; 是因政事缠身得不着空,抑或是他真的冷落她……
结果越想越糟糕,本来只是腹部饿得难受,想了他以后; 连心里也难受起来了,仿佛被什么揪紧似的,一抽一抽,只要一闭上眼,浮现的全是他熟悉的面容,冷峻的、懊恼的、专注的、温柔的……直搅得她无法安睡。
每个漫长难熬的不眠之夜里,她想得最多的,便是单逸尘了。
想见他。
她好想见他。
无关告状或诉苦,无关他是否依旧宠爱她,只是单纯地想见他一面。
在睡梦中时会想,白日醒着时也想。
很想很想。
以至于她在后院料理药草,突然听见那道久违的醇厚嗓音,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时,几乎要以为自己疯魔了,竟想见他想得出现了幻听。
“阮墨。”
她正垂首蹲在地上拔杂草,一双玄黑龙纹靴闯入了视线之内,熟悉的声音再次自头顶上方传来,清晰得全然不似错觉。
是他。
而下一瞬,身体便如同不受控制般,猛地站了起来,并未抬头看哪怕一眼,便直接……扑进男人的怀里。
单逸尘始料不及,双臂下意识接住了她,紧紧搂在身前,可她比他更用力,抱紧了他的腰身,白嫩的小脸深深埋入他的胸膛,却还嫌不够似的使劲往内里蹭。
他原本还是面无表情,端着帝王清冷尊贵的架子进来的,这下瞧着她依赖又娇憨地伏在自己怀里撒娇,顿时破功了,不由得搂紧她娇小的身子,眸中泛起几分柔和:“这是做什么?受委屈了?”
她却一语不发,只是摇了摇头,又埋进他的心口,微微颤动的双肩纤细得不像话。
单逸尘眸光一深,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肩头,捏紧,只觉掌心被肩骨微微硌着,却疼在了心上。
方才他远远便瞧见她的身影了,不过半月未见,竟是生生瘦了一圈。这会儿外头的太阳毒辣得吓人,她的脸色仍显得有些苍白,眼睑底下青黑淡淡,疲态难掩。虽知被罚妃嫔多会遭到刁难,他亦并非头一回见,可不知为何,此刻心头难受得很,对自己为了试探她而放任皇后的所作所为愧疚不已,后悔万分。
这半月来,他一直在彻查那份秘密上呈的奏折所言是否属实,然过程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顺利,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还为此亲自出宫几日,直到今日才终于得了空。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时常想起这个被他刻意冷落的女人。想起她捉弄他时娇俏狡黠的笑脸,想起她为他布菜的温柔,想起她为他亲自种蕨桑的体贴和用心,想起许多许多,她与他在霁月宫一同经历的事。
想得多了,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对她的宠爱早已变了味,不再像过去般纯粹怀着目的,不经意间,已然掺杂了一些感情。
难以言明的,陌生的,却又无法割舍的感情。
感觉到衣襟处渗入了些许湿意,单逸尘回过神来,眉峰微皱,想捧起她的脸看看,可他刚退开一分,那双缠在腰间的手臂便立刻收紧了两分,紧得他心疼又无可奈何,只得沉默地搂着她,任由她伏在胸口哭。
似是要将连日来的难受和委屈全哭出来,那些小心翼翼隐忍已久的情绪,在见着他的一瞬便不管不顾地如潮涌出,阮墨在男人熟悉的怀抱中泪流不止,直到鼻子堵得有些不能呼吸,才终于松了手,垂首欲缓缓退开。
这回轮到他不让她离开了,有力的长臂扣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轻轻往身前一带,毫不费力便将人儿重新桎梏于怀中,垂眸一看,顿时哭笑不得道:“你捂着脸做甚?”
“臣……臣妾哭得好丑,皇上莫要看了,让臣妾先去擦擦脸……”软糯的嗓音自手心后传出,带着哭后的微微沙哑。
“方才不都擦在朕身上了?”单逸尘半是责怪半是玩笑道,不等她回应,便抬手握住她的左手腕,轻轻拉了下来,露出半张哭得微红的小脸来,眼帘下掩,怯怯地不敢看他,“对不起,是……是臣妾失态……”
话音未落,他忽而单手捧起她的侧脸,骤然靠近,她惊得闭上了眼,却感觉一抹柔软微凉的触感轻轻落在眼皮子上,竟温柔得不可思议。
“莫要哭了。”
他吻去她眼角的泪痕,待她肯放下手了,才用拇指拭去她双眸下的湿润,一点一点,仿佛对待珍贵之至的宝贝般细致。
阮墨被他托着下颔,只能仰着脸,索性抛开心里那点儿丢脸的窘迫,犹泛着水汽的杏眸定定望着他,一眨不眨,似是怎么也看不够。
她终于见到他了。
真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