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方彦的最后几句话语,雷德尔眼眸中的光芒陡然亮了起来。
“需要说明的是,海军只是国家集团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在实施过程中采取的一种‘手段’。国家集团追逐的根本显然是以各种利益为代表的‘目的’,而绝非是实现它的‘手段’。世界大战前英德两国的矛盾根源,乃是高速发展的德意志正不断挤压英国的世界市场,这一情况从19世纪80年代末期就已经开始凸显,而那时距离提尔皮茨阁下成为海军国务秘书还要早上十年!所谓的德国海军的发展恶化了英德关系的论调,只不过是早就视我们为敌的英国人所施加的一个欲加之罪的借口、从而掩盖他们意图万年独享奶酪的贪婪和卑劣罢了!”方彦石破天惊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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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溯源()
晨风鼓舞,松木沙沙摇曳,远方操场上的训练声响传到一公里外的战区司令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淡不可闻的细微之音。
雷德尔坐在办公桌后,静静聆听着咫尺之外的少年将自工业革命以来的英国国家战略向自己娓娓道来。尽管这与当前德国海军的发展规划似乎离题万里,不过他却知道海军本来就是一个牵涉到历史、外交、战略等诸多领域的复杂综合体;要想真正在这片混沌当中寻找出路,就必须追本溯源的从一切的开头开始梳理。随着时间的推移,雷德尔心中的惊异之情也越来越浓郁,对方所展现出的历史知识,即便是一些专职于此的历史从业员也要自叹弗如!
“……通过工业革命所对社会生产力带来的大幅飞跃,率先完成工业化的英国在一个世纪前的世界博弈中占据了绝对领先的地位。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急速崛起,从昔日的被维京人凌虐、到成为统治世界四分之一领土和人口的超级帝国,极度鼎盛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已经是永恒的传奇。然而在这一扩张的过程中,英国却过度滥用武力,并由于自己所获得的空前巨大成功、而完全陶醉在了征服所带来的丰厚利益里。原本就是海盗出身的英国人,由此明白了一个最为暴力野蛮、却又是真实有效的道理,那便是机关枪里出和平,炮舰到处有平等。而凡是出现任何有损于英国利益的情况,好战成性的英国人,总是会在受虐狂式的病态心理驱使下要将对方除之而后快:而这也是造成英德关系在上世纪末破裂的核心根源所在。”
方彦停顿了一会儿,而后再度开口道:“1871年,分裂了数百年的德意志各邦终于在威廉大帝的整合下凝聚在了一起,欧洲核心区域的政治版图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由铁路和克虏伯大炮武装起来的新生的德意志帝国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无论是俄国、法国、还是奥地利这样的传统强国,都无法在没有其他列强援手的情况下单独击败我们。而对于英国这只向来在欧洲挑拨是非、制造仇恨、打压任何有可能独霸欧陆的势力的‘离岸平衡手’而言,德意志便也自然取代了昔日的法兰西帝国,成为了他们需要重点盯防的目标。”
“从1873到1913这整整40年里,两代德国人谱写出了一曲注定会永载史册的波澜壮阔的奋斗诗篇。我们只用了40年时间,就走完了昔日英国花费150年才达到的巅峰高度;被久久压抑的民族热情终于随着德意志的统一、而像炽热的钢水一样猛烈迸发出来,并绽放开了无与伦比的璀璨光彩。”方彦的声音带着几分追忆和感慨,仿佛他真的亲身经历了那个每天都在创造繁荣奇迹的帝国时代。唏嘘片刻之后,他又重新定了定神,神情肃然的说道:“然而,北海彼岸的那个岛国,却在坐卧不安地注视着德意志的崛起和发展。我们所生产的精密优良的商品,通过自由贸易冲垮了英国同类产品对世界市场的垄断;我们的商船开始航行在浩淼的深海,使得英国独享海权利益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方彦的神色渐转冷厉,道:“于是,英国开始憎恨创造了文明和财富的我们,而其国内的****势力更是想通过一场哥本哈根式的战争来毁灭我们:这种敌对从威廉陛下即位之年起就开始产生,并在1904年终于从隐晦转到了公开面。他们在阿加迪尔危机中公然站到法国一边,在完全是由俄国人造成的多格尔沙洲炮击事件中、更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就对为俄国第二太平洋舰队提供加煤服务的德意志施以猛烈的责难。柏林爆发了战争恐慌,马克遭到强烈挤兑,而那个时候我们的海军排名还只是世界第五位,除了英国之外还有法、美、俄三国凌驾于我们之上!如果说发展海军是造成英德关系破裂的关键,那么英国的敌对矛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们来抵抗。因此这其中的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德意志自身的发展,引发了英国对以伦敦为核心的欧洲及世界秩序能否继续维系下去的深深恐惧!”
听到这里,雷德尔不禁耸然动容。通过眼前少年这番抽丝剥茧的话语,他赫然明白了自己昨天夜里始终难思其解的那篇文章中的一个领域:英德两国在进入20世纪后必定会交恶,且不以任何形势变化作为改变。实际上,身为军人的他也曾从国家的角度考虑过这其中的原因,但却完全没有像这名少年一般进行了如此深入的剖析;尤其是对英国本质的洞悉,更是如同点睛一般解释了所有的情形!
雷德尔在心中酝酿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如果是德意志的强大引起了英国的敌对,那么为什么英国人会把矛头指向我们,而不去找大洋彼岸的那个美国算账呢?从19世纪的最后几年起,美国的经济和工业总量就超越了英国,并始终处在世界第一的位置,而德意志却是在1910年才最终实现了对英国的超越。”
方彦解释道:“美国人之所以能在成长期避开英国的仇恨,是因为他们本身广袤的国土和庞大的人口基数提供了足够丰厚的国内市场,使得其在资本发展的过程中能够就地解决生产积累,用不着去触动老牌殖民国家的海外利益。等到他们准备走出国门之时,其自身实力早就是羽翼已丰,即便是英国也对他们奈何不得了。然而德意志却并不具备这种优越的发展条件。由于受领土、资源、和人口数量所限,国内市场早早饱和的我们必须向海外拓展贸易,否则资本经济就会陷入萎靡和衰退,而这也就不可避免的会和英国这个抢先占据奶酪的老海盗产生直接而激烈的冲突,并引爆英国的敌对。实际上,这也和我即将要谈到的另一个关键话题有着最直接的联系,就是德国为什么要缔造一支强大的远洋海军。”
看着眼前这张从容中带着自信的俊逸脸颜,雷德尔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真实的感觉:身为中将的自己竟完全成为了一个只能默默接受的听众,而这名还未满17岁的少年却成为了向自己传递信息的师长般的存在。对于方彦独立写出那篇文章的真实性,雷德尔再没有丝毫的怀疑了。他现在的唯一念头,就是听方彦将他的思维认知全部讲出、让自己极度渴求知识的心得到填充,其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推到事后再说!
“进入19世纪末,德意志正面临着两大日益严峻的问题:国内的资本巨头亟需找到足够大的海外市场来消化剩余产能,而国外的战略环境正随着英国的对欧政策转变而愈发暗藏危机。对于国内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前者的意义并不为他们所知,然而这却是直接关系到帝国兴衰的最重要核心。只有向国外拓展市场,德意志才能在本身黄金储量不多的情况下,缓解因国内商品过多而导致的灾难性通货紧缩;而也同样只有和海外建立起密不可分的经贸联系,德意志在资本生产中所需要的廉价原材料才能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各家工厂,并在这个一个人的需要和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的全新帝国主义时代,达到生产的规模和效益的最高临界点。如果继续像俾斯麦首相所主张的那样关起门来过日子、既没有殖民地也没有海洋,那么德国的工业体系,终究会被整合了世界市场的外国优势产业所摧垮。对于德意志这个新兴经济体来说,这意味的就是衰亡!”方彦神情郑重地说道。
雷德尔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方彦竟然会在经济学上也拥有如此高深的造诣;由于自己的专业使然,这一领域便是他所完全未能涉及、并且也很难理解的了。然而隐隐间,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名少年的每一句话语都是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让人从迷茫中幡然惊醒,并驱散面前的迷雾、真正触及到了事物的核心本源。至于他心中最初的震撼之意,也早已在方彦接连表现出的惊人知识理念的冲击下而变得麻木了。对方已经绝对不能被看做是普通的少年,而是在历史、经济、社会等领域都有着极深认知的博学天才!
“为了给海外利益提供足够坚实的后盾,庞大的海军舰队就必须要被建立起来了。国内那些大工业家和民族主义者也自然是对海军扩充给予了绝对的支持,这与他们的利益都是完全契合。”方彦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德意志所面临的愈发不利的国际形势,其解决之道也落在了提尔皮茨元帅的风险舰队理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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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抚今()
雷德尔缓缓点了点头。作为提尔皮茨的忠实追随者,他自是对自己恩师当年提出的“风险舰队”理论再明白不过了。对于英国这个骄横跋扈、贪残凶厉、只奉行血淋淋的丛林法则的老海盗而言,只有包裹钢甲的铁拳才能让它收起那份贪婪和觊觎,而一支强大的舰队便是德国手中最理想的威慑武器。根据提尔皮茨的理论,如果德国海军强大到让英国海军在毁灭它的过程中、自身也要蒙受不可接受的惨痛损失的话,那么英国只能因风险过高而被迫放弃与德国为敌的策略;如此德国便能在英法俄三国协约的合围中打开一个缺口,并实现战略形势的逆转。
方彦叹了口气,道:“然而遗憾的是,同样因为两方面的缘故,风险舰队的实施最终宣告失败。其一,我们虽然在帝国时代取得了举世瞩目的非凡成就,但在造舰工业和技术理念领域仍是较英国有着很大的差距。英国造船厂平均只需2年半的时间就能完成一艘无畏舰,而除了布罗姆-福斯之外的德意志造船厂却需要3年半;这种差距使得开战时英德双方的现役无畏舰数量之比为29比17,我方阵容仅有对方的60%。此外,由于缺乏相应的理念和经验,我们最初建造的8艘无畏舰还采用了事倍功半的六边形炮塔布局,布吕歇尔号大型巡洋舰也完全无益于战巡之间的对决。而在当时,几乎没有人能预料到下场战争将是持续数年之久的生死对决,所有人都认为战争将在3到6个月间宣告结束;在这种情况下,英国对与德国开战的风险评估便大大降低,并最终使得他们选择了战争。”
雷德尔目光中精芒闪烁,慢慢接口道:“其二,便是公海舰队在战争期间的不作为了。在大战爆发前夕,皇帝陛下及所有的高层统帅都将全部的赌注压在了施利芬计划之上;舰队既没有制定作战计划、也没有受到来自高层的出战压力。而随着我方在稍后爆发的赫尔戈兰湾海战的折戟,陛下对海军战胜英国人的信心更加跌落谷底;他担心他那些宝贵的大军舰受到损伤,将数十亿马克堆砌起来的庞大战斗力锁在了港湾里。除了斯卡格拉克海峡那一战之外,公海舰队没有同英国人展开任何大规模的接触;这无疑使得英国人感受不到任何与我们开战的‘风险’,寻求和平也就自然无从谈起。因此,与其说是英国人击败了我们,倒不如说是我们亲手毁灭了这支耗费20年心血打造出的舰队;它带走的不止是一代德国人的心血,更是今后无数代德国人追求海洋的蓝水之心。”
方彦沉默,没有再继续开口。对方已经将自己的下半段话语接了出来,而且由于是亲身经历的缘故,雷德尔的表述甚至比自己所准备的话语还要更有细节上的深入。而正因如此,方彦也不想再在公海舰队覆灭的这个问题上过多出言,没有经历、没有归属的他,或许很难明白雷德尔心中那痛彻心扉的伤恸。
“约纳斯,既然您已经完全洞悉了过去的形势因果,那么您对未来的海军发展也应该有了成熟的见解吧?”雷德尔目光诚挚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话语中带有一丝期盼的说道。尽管军衔和等级的思维在他这个老派军人的心中早已是根深蒂固,但在此之上更高的却是对真理的探究;德国人古板严谨的性格在这种时候得到了最为正面的体现,而也正是这份道理大于权力的优秀文化,促使这个国家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能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涅槃新生!
“这算不得是什么成熟的见解,只能是我的一点个人的观点。”方彦依旧表现得足够恭敬而谦逊,他时刻没忘眼前之人是自己今后实现理想抱负的重要依仗的这个会谈的初衷和关键点。方彦端起手边的水杯润了润喉咙,酝酿片刻,于是属于他的清朗磁悦的声音又再度回荡在了这个房间里。
“尽管风险舰队的执行最终失败,但德意志却通过4年又3个月的顽强坚持,从国家战略层面实现了提尔皮茨元帅所提到的那个‘风险’。因为随着德意志帝国的崩溃和凡尔赛条约的签订,整个世界的格局又一次被彻底改写了。”
方彦整理思绪,不紧不慢的说道:“当英国精疲力竭的坐在1919年坐在凡尔赛镜厅的谈判桌前时,等待它的却并不是胜利者的饕餮盛宴,而是一个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萧瑟荒原。在大洋彼岸,那个新生的北美大国正在以势不可挡的气魄狰狞崛起,并在昔日英国绝不容许他人染指的禁区恣意朵颐;而在远东,另一个新生的工业国也代替了昔日俄国的地位,开始将势力广泛渗入对英国涉利巨大的中国地区、俨然有将其殖民鲸吞的强烈野心。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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