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即便回答到这个层面,徐小乐也是不会收的。如果这么粗浅的答案都算合格,那么这场考试就成了闹剧。
徐小乐暗道:起码要能说出时令病、情志病与天时、环境的关系,这才算合格吧。
然而剩下的十余人中,又有一半只能想到五行五脏的层面,实在太低了。
徐小乐远远看着自己出的题目,突然心跳快了一拍:都说它是由痨虫所害,却又没人说得清痨虫到底长什么样,是否分了雄雌,是否交配,虫卵如何,若虫如何,成虫又如何……这到底是什么缘故?莫非前人其实并未见过痨虫,只是从病症分析所得出的结论?
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虫!
是了,风、寒、暑、湿、燥、热这六邪在天地间自然就有,侵害人体自然得病。如果痨虫不同于这六邪,那就应该另算一邪,这另类的邪气,从何而生?因何而起?如何而作?为何哥哥先患了病,能传染给弟弟,却无法传染给父亲?
只是因为正气充盈与否么?
……
顾煊看着徐小乐眉头越皱越紧,轻轻拉了拉李西墙:“李先生,小乐又癔症了?”
李西墙停下酒杯,看看徐小乐,知道这个徒弟又在“发痴”了。这种随时随地能够全身心投入思辨之中的能力,着实叫李西墙有些嫉妒。人们常说悟性高低,以为悟性只是领悟之力,却忽略了悟性暗含的思辨之能。
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这两者本就是密不可分的。
——学得快也就罢了,你还这么能“思”,给不给人留条活路了!
李西墙心里酸溜溜的,就说:“不用管他,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煊“哦”了一声,还是很担心徐小乐“走火入魔”。现在的小乐已经能让他赚很多银子了,人贵知足啊!
等徐小乐回过神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五个人还在奋笔“慢”书,写写停停,似乎要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挤出来才肯罢休。
徐小乐擦了手,步下凉亭,走到他们身后一一查看。
天气本来不是很热,但是徐小乐就像太阳一样,走到谁身后,谁就要出一身汗。
徐小乐在这五人之中只跟陈明远相熟,看他写了一些时令药引之类的东西,语焉不详,显然很多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边角料。不过无意间倒是带出一笔:治病救人乃是复归自然之体……也算是有些见识了。
徐小乐就在陈明远肩上拍了拍:“好了,你可以了,不用写了。”
陈明远突然被人一拍,浑身紧绷,猛然听到徐小乐说“你可以了”,顿时如蒙大赦,浑身力气不知泄洪一样冲走了,差点瘫倒当场。
陈明远的际遇难免叫人羡慕。众人见徐小乐又走到一人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由对这位幸运儿也升起了羡慕嫉妒恨的复杂情感。
徐小乐道:“你也可以了。”
那人猛然跳了起来,兴奋得不可名状。
徐小乐淡淡道:“满纸胡扯,纯粹浪费笔墨。”
院子里静寂一片,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瞬息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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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反将()
被徐小乐说是“满纸胡扯”的伙计名叫秦康。这名字是他进入药铺当学徒之后才起的——他爹认为带个“康”字能够讨些彩头。
秦康年纪不大,此刻满脸通红,用力握着笔,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他甚至没有听到周围人的哄笑,脑袋里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徐小乐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有过被人哄笑的往事,那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情景,也是他在医术上比常人更努力的动力之一。从心底里,他讨厌那些围观哄笑的人,这些人既没有怜悯之心,更缺乏站出来的勇气。
于是徐小乐对年轻的秦康说道:“这张卷子你要留好,学几个月就知道有多么胡扯了。”他抓起桌案上的墨卷,拍在秦康怀里,转而去看另外三人的答卷。
秦康总算回过神,茫然地左顾右盼,想向人求证徐先生刚才到底几个意思。
——这是说我可以跟他学医了么?
秦康完全不敢相信,徐先生前一句话还在说他的答案胡扯,怎么转头就收下他了呢?
陈明远打量着秦康,认出他是个在后院帮杂的小伙计。两人平日没有往来,也就是知道名字而已——总共四五十人的铺子,要想不认识也不容易。不过陈明远很确定徐小乐的意思:这个秦康有资格学医。
陈明远就过去搂住了秦康的肩头,低声道:“徐先生在医术上格外严厉,他肯说你胡扯,可见你还有可教之处。”
秦康听了果然轻松许多,连连点头,道:“多谢。以后还要师哥多多照顾。”陈明远在他前头被徐小乐“取中”,年纪也比他大,叫一声“师哥”当然没有问题。
陈明远听了心花怒放,就觉得这师弟真是懂事。
徐小乐耳聪目明,两人在他背后的悄悄话当然尽入耳中。他本来还想吐槽一下另外三人的答案,但是想到周围那群让他不悦的看客,终于还是忍住了,心中暗道:连那个胡扯的都收进来了,这三个索性也一并收了吧。唉,果然心不能太软。
看得出,这三人都是有些医学底子的,起码能够将五行五季和五脏五志的关系阐述清楚。
三人之中,年纪最大的李金方已经在这家药铺干了六年伙计。顾家买下长春堂之后,他得以留用,平日负责在柜上卖药,所有的医学知识都是这么零星积累起来的。徐小乐看他忠诚勤勉,虽然没什么机会成为名医,做个合格的药师还是可以的。
另外两人之中,一个叫黄仁的小胖子是陆志远的跟班,平日看起来是个脑筋不太好的小跟班,常被自己伙伴欺负,更被陈明远一干人看不起,没想到他却是个有心人。
最后一个,自然就是杨成德派来的徒弟,名叫曹宝。这曹宝模样倒也长得周正,只是嘴角一高一低,看上去就像是在嘲笑别人。此刻,曹宝总算完成了恩师交付的第一个任务:成功取中。
曹宝完全不知道徐小乐最后关头放了一把水,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让他十分得意。得意之余又有些不平:自己可是实打实苦熬了十年,才有机会学医,怎么能跟这些什么都不懂的人站在同一条线上?这个徐小乐竟然没有第一眼就看中自己,显然没有识人之明嘛!
曹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高人一等的心态,只要不是很迟钝的人,都能发现这一点,更何况是极其敏感的徐小乐呢。
徐小乐歪着头斜眼看曹宝。这人比他大了十几岁,已经长出了一圈胡子,可是脸上仍旧带着稚气。稚气足以说明一点:此人从未担当过任何责任,从来都是听人吩咐而已。
徐小乐虽然只有十六岁,顽心正重,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白嫩的脸上却完全没有稚气——徐小乐早就承担起了病人生死之责。他每一次诊脉开方,都会驱散稚气,留下与年龄不相符的凝重。
“你想跟我说什么?”徐小乐开口问道。他不会跟人比赛沉默,也并不觉得先开口会屈居弱势一方。
曹宝很高兴徐小乐开了口,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主动发难。他就问道:“小徐大夫,听说你最近在治肺痨?”
“那又如何?”徐小乐语气不善。
曹宝见徐小乐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陷阱,强压下内心的激动,道:“我就是想问一下,我们这些学徒,不是也要接触那些痨病病人?大家都知道痨病触之必死,你不能叫我们去送死呀。”
曹宝说完,偷偷看了一眼陈明远,从他脸上看到了呆滞,心中暗暗叫好。
徐小乐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你就把心放在杂碎里吧。像你这种毫无医德的人,我非但不会教你医术,就连话都不想跟你说。”他转头找到了顾煊,道:“顾掌柜,人生在世,无德不立。从医卖药却没有医德,简直就是谋财害命!还要留着他么?”
顾煊心中暗喜:还没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啦!
他脸上一板,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你怎能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这等话来!你还有丁点仁心么?简直令人发指!去账房结了工钱自己走吧。”
曹宝完全没想到徐小乐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更没想到顾掌柜就这么直接撵自己走了。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以后上哪吃饭去?曹宝惊慌之中连忙转动脑袋,寻找杨成德的身影。这种状况自己实在是扛不住了,只能求师父出面。
杨成德没想到自己转眼间就被人反将一军,实在叫他错愕不已,暗恨自己小看了徐小乐。
如果今天叫徐小乐赶走了曹宝,那自己也没脸面再留在长春堂了。
自己能甩脸一走了之么?
当然不行!
有多少医馆药铺会接纳一个外地来的医生?
自己有什么名声口碑让他们信任?
医生可是手握生死的职业啊!
杨成德闭目深吸一口气,终于按下内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分开人群,上前道:“顾掌柜,请容我说一句公道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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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公道()
“老实说”、“公道话”,基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简约版。杨成德的“公道话”自然也不会真的公道,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那个明显缺乏医德的问题是自己提出来的。
“医德”这东西很微妙,真把它当回事的医生并不多,但是敢直接挑战它的医生,却必然粉身碎骨,死无葬生之地。
这其实也很容易理解。病人在等医生解除痛苦的时候,内心中充满着极大期待和信任。如果医生这时候跟他说:“我只是从你身上赚点钱,可别指望我冒什么风险。”那对病人来说,可是极大的背叛和践踏。
徐小乐拿医德出来压人,倒不是抢占道德高地,他只是单纯讨厌没有医德的医生而已。
如果碰上医德有亏的大夫,他最多只能骂两句,又没法砸人饭碗。然而曹宝这样的学徒伙计,要什么没什么,徐小乐当然不介意用自己的力量扼杀一个未来的缺德庸医。
杨成德也知道医德这条铁律碰不得。即便要行缺德之事,也得披一层光鲜的外衣。只是内心中缺乏道德约束的人,对道德自然不会很敏感,往往被人戳疼,才会发现自己无意间暴露了本心。
还好这回是借徒弟之口说的。
杨成德等场面上安静下来,方才开口道:“我教徒无方,实在羞愧得很。”他这话一出口,公道得令人意外。
顾煊脸上颇有些难看。他之所以不得不忍着杨成德,正是因为不能跟顾家嫡支的堂叔伯翻脸。他要是能够直接将杨成德赶出去,也就不用为难到现在了。如果杨成德主动求去,他当然乐意促成,可杨成德这话说出来,分明就是要死赖着不走了。
杨成德要竞争吴县的惠民药局大使职位,必须得有个医馆或者药铺挂号,否则岂不是成了摇串铃的游医?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可不是争强斗狠的时候。
顾煊还在考虑该怎么添一把火,叫杨成德没脸站在这儿,就从余光之中瞥见徐小乐射出一道严厉的目光,顿时福至心灵:小乐有话说!
果不其然,徐小乐道:“杨大夫,我说话一向不好听,你别……”
“没事没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杨成德连忙赔笑抢答道。
徐小乐脸色一黑:“你别不往心里去!上回黄曙修黄先生那事,我就提醒过你要注重医德。你那时候要是往心里去了,何至于还教出这样的徒弟?你今天要是还不往心里去,以后是打算让这种缺德货出师么?”
杨成德脸上红得就像是蒸熟的大闸蟹,羞怒交加。那次从黄家出诊回来,他硬想充前辈,要指点徐小乐保护自己的诀窍,却当场被徐小乐说那些都是“狗屁话”,叫他颜面扫地。
如今徐小乐旧事重提,真是一个巴掌翻来覆去打了两回,说不定以后还要打,这任谁都吃不消啊!
杨成德垂下头,手中拳头紧握,心中泣血:忍他一时!忍他一时!等我做了药局大使,另寻个好去处,迟早要叫他百倍偿我今日之辱!
“徐大夫说得对!”杨成德咬牙道:“我忘了初心,只耽于医术带来的厚利,却忘了医道!今日多亏徐大夫将我骂醒,否则还不知道我要错到什么地步!”他猛然朝徐小乐跑出两步,一撩长衫下摆,双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徐小乐并不觉得杨成德的话里有多少诚意,被他这下跪惊了一惊——他刚才还以为杨成德要跟他拼命,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呢。
杨成德道:“徐大夫,你虽非我授业之师,却在我踏上歧途之时当头棒喝,此恩不逊师恩,请受我一拜!”
顾煊看得连嘴巴都合不拢,怎么都想不到杨成德竟然肯对徐小乐持弟子礼。无论年龄还是医龄,徐小乐恐怕能赶不上杨成德的零头,可如今硬是凭着自己的“德行”让人以师礼参拜。
——这么不要脸,怎么不去做官!
顾煊心中恨恨骂道。他算是死心了,今天恐怕是赶不走杨成德了。非但不能赶他走,还得帮他说话,否则就是把徐小乐架在火上烤了。
徐小乐却没有太大的震动。
他还有什么没见过?苏州城有名的葛神医葛再兴,论名望论地位,不知道要比杨成德高到哪里去了。他照样该骂就骂、该训就训。葛再兴哪怕不爽到了极处,不还是得乖乖叫一声“师叔”?
更何况徐小乐是什么人?他可经历过自己师父抱大腿耍无赖,眼下小小一跪,难道能吓住他?
徐小乐伸手虚托,道:“起来吧,我说的话你肯往心里去就行了。”
杨成德还是不起来,道:“徐大夫,没教好徒弟是我的过错。曹宝年纪还轻,不懂道理,可怜他学了十年,就这么赶出去了如何谋生?只求徐大夫再给他个机会。”
徐小乐皱了皱眉头,望向垂头不语的曹宝,再望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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