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边望向自己那一眼,不时在脑中回溯,周瑜简直不敢想,若是断崖下没有延伸而出的高台,抑或是高台上没有蔓生的青草,小乔只怕已经瘗玉埋香,不在人世。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小乔根本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周瑜越想越自责,只恨不能分担她的病痛。从前他总以为,她与尚香一样,待自己不过是姑娘家的懵懂,现下看来,到底是他错了。无法言明的自责与惶恐如大水漫灌,令周瑜溺毙其间,恍如窒息。
几声叩门打乱了他的思绪,周瑜回头一望,见周老夫人奉汤药前来,赶忙起身相迎,接过药碗:“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伯母怎的亲自来了?”
周老夫人看看小乔,眸中满是怜惜:“这孩子小小年纪却这般勇敢,如此待你,实在是你的福分。”
周瑜不愿接这话,拱手道:“县里有事,小乔姑娘就拜托你们二老照顾了。等她全愉快康复,劳烦从父派人送她去伯符军中就好。”
周老夫人抬眼看看周瑜,良久起了唏嘘:“你这孩子,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你打算何时动身呐?”
“县里事急,一会子就得走了,他日公瑾得空,便即刻回来看望你们。”
周老夫人轻轻一笑,眼尾细纹绽开,慈爱又清明:“我与你从父都老了,人一老,就容易想念孩子。族里的小辈只剩你一个了,可我们并非不明事理的老人。孩子,你有你的抱负,只管去闯罢,不必惦记我们,也不必总来看我们,方便的时候,与你从父传个信,报个平安便好了。”
在这乱世中,人人伤别离,即便是八尺男儿,亦难敌亲情缱绻,周瑜喉头发紧,赶忙偏过身去,稳住情绪道:“请从父与伯母务必照顾好身子,天下大定之日,就是我们一家重逢之时。”
军帐里,孙策本正与大乔调笑,神采奕奕,哪里有半分受伤的样子,现下听说长木修来了,他蓦地变了脸色,撑着起身,骂骂咧咧道:“这小子来必定没什么好事”
大乔赶忙劝阻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干嘛去?”
“这小白脸不是什么善茬,我可不能让他知道我受伤了”,孙策强忍着剧痛,勉强挤出一丝笑,吩咐一侧的吕蒙道,“用干布,把我的伤全部裹住,越紧越好,不要让对方看出任何破绽。”
孙策才解了鸟毒,背后的伤处尚未完全止血,如此作为简直是在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吕蒙再吊儿郎当,也知晓其中利害,杵在原地不敢动,向大乔递上求助的眼神。
吕蒙挤眉弄眼像个猴儿似的,大乔却笑不出来,她思忖一瞬,上前接过吕蒙手中的干布:“我从小到大不少为父亲包扎,婉儿亦不是个省心的,我这技术应当比阿蒙强些,还是我来罢”
看来大乔明白,孙策并非任性,而是在此关节点,他的一言一行皆事关两千余人的生死存亡。孙策紧紧握住大乔的手,轻道:“莹儿懂我。”
只不过这知己也不好作做,两人虽两情相悦定下终身,到底还未成亲,大乔的纤纤玉指掠过干布,缓缓裹住孙策紧实的前胸与后背,她不由脸红,小脑袋垂得极低,
孙策本在思索长木修为何来此,留意到大乔的羞怯后,他霍地纾解了心头烦扰,起了作弄之意,刻意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裸露的心口上:“这里也得包一下。”
大乔似触电般收了手,抬眼看孙策嘴角挂着一抹坏笑,她亦不示弱,轻轻一戳他的伤处,嗔道:“你再闹,我可不管你了。”
孙策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任大乔细细为他包扎。
玩笑间,孙策背后的伤皆已包好,他披上亵衣,拿起案上的铜镜细观:“模样还是那么俊,就是脸色不大好。”
大乔在旁揶揄:“不若我把燕支拿来,给你擦一擦罢?”
孙策坏笑放下铜镜,俯身在大乔额上一啄:“不必了,我有良药。”
不管怎么说,吕蒙还在帐里,虽然他刻意转过身去装瞎做聋,依然难以掩饰一脸的尴尬。大乔看到吕蒙这般神情,更是又羞又恼,可她还来不及嗔怒,就见孙策披上外裳,一溜烟蹿了出去,还不忘招呼道:“阿蒙快走,发什么呆啊!”
帐帘翻飞起落,孙策离去的背影铿然,好像浑身未有一点伤痕,可大乔却明白,他撑着这一口气,究竟有多困难,她弯身坐在案前,一张娇花般鲜妍绝色的面庞映在铜镜中,两颊红润如牡丹新开。
不知从何时起,只有在他身侧时,才感觉自己原是活着的,有血有肉,宜喜宜嗔。大乔捧着面颊,眼波低垂,思绪还没理清,又听帐外有人小声唤道:“姑娘,徐州城乔将军来信!”
大乔赶忙探身出去,接过信笺,迫不及待地拆开细读,未看两行却是一怔:父亲写出这话,究竟是何意呢?
第116章 嫁娶不啼(一)()
大帐里,长木修捡起案上书卷,随手翻看。孙策掀帘走入,神采奕奕对长木修道:“哟,什么风又把张公子吹来了?”
长木修放下书卷,拱手礼道:“听少将军这么说,好像不是很欢迎张某啊。”
孙策哼笑道:“每次张公子来都没什么好事,孙某实在想不出什么欢迎你的理由啊。”
长木修轻笑赔礼:“少将军勿怪,今日修来此,乃是奉袁大将军之命督军,既然是督军,即便无事也得巡查一番,否则岂不是玩忽职守?”
袁术如何作为,孙策已不放在心上,他悠然将案上书卷码好,抬起曜然双目:“不知张公子可查出了什么?”
长木修朗笑几声,压低嗓音上前,“此番前来,张某有大礼相赠”,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两卷帛书,双手递了上去。
孙策将信将疑,悉数打开,只见其中一封,是袁术写给乔蕤的,命他安心养病,而另一封则是乔蕤写与大乔,告诉她自己身体安好,只是旧疾未愈,正在徐州南五十里驻地修养,要她好好待在江东姨母处,不要回老家去。
“张某说到做到,特为少将军排忧,想来大乔姑娘应当可以安心了,孙少将军亦可专心渡江作战,只不过”
孙策本有些欣喜,见长木修欲言又止,即刻敛了笑容:“看样子,张公子又要出招了罢。”
长木修边说着“不敢”,边拿出了第三份帛书递上。孙策接过一看,竟是袁术写给长木修的信,其中对玉玺下落言之凿凿,命长木修替他速速索来。
“张某知道少将军不爱听,可是少将军若想保乔将军平安无事,还是应当拿出玉玺,献与袁将军啊。毕竟,袁将军的手段,你我不是不知”,长木修说着,伸手拽回了孙策手中的锦帛。
背上的伤痛如万箭穿心,孙策却已察觉不到,只觉浑身血液冲上脑顶,他双手握拳克制住情绪,大笑几声问长木修道:“张公子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害我?”
“当然是在帮你,”长木修毫不畏惧,徐徐起身,冷冷地盯着孙策,“玉玺本当为今圣上所有,孙少将军有何立场私藏玉玺?即便令尊当年是忌惮董卓卷土重来,才将其纳入囊中,如今贼人已死,留着玉玺对少将军只有害处!即便没有袁将军,还会有天下人觊觎。袁将军既知少将军对大乔姑娘的心思,焉能放过乔将军?请少将军三思!”
对长木修的慷慨陈词,孙策不置可否,问道:“我父亲的事,你从何处得知?”
“玉玺之事,江东一带早有传说。令尊率众攻破洛阳城,第一个进入皇宫,而后玉玺便不翼而飞了不过,只要了解令尊的事迹,便不会怀疑他匡扶汉室之心。只是时移世易,以孙少将军今日之处境,若不交出玉玺,必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啊”
这玉玺确实像个烫手的山芋,孙策每每午夜惊醒,皆不知该将它如何处置。可此时此刻,将他交予袁术,真的是最佳选择吗?孙策思索片刻,沉声吩咐帐外手下:“来人!给张公子安排个住处!”
长木修一拱手,随士卒走出了大帐。不消说,孙策虽看似简单直接,心思却深沉难以琢磨。今日他没有当场驳回,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
泼天筹谋正在酝酿之中,而孙策交出玉玺则是其中微小却关键的一步。想到这里,长木修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
待长木修离去,孙策才松了劲儿,轻抚肩背,背后条条伤痕如有火烧,痛得他浑身战抖不已。
突然间,帐帘一掀,孙策赶忙直身坐好,见来人是吕蒙,他气不打一处来,拍案大骂:“臭小子,怎的不通报就进来!”
吕蒙吓得不知进退,讷讷道:“宛陵急报,我想着少将军定会着急看,就赶着送进来了。”
听说是周瑜来信,孙策起身一把拽过,急急拆开。周瑜将花山所见细细写来,孙策看罢后,狐疑满腹,垂首思忖大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花山中竟藏着这样隐匿的一座谜窟,不知是何等势力营造,而自己与周瑜竟在同一日内先后遭遇飞鸟袭击,绝非偶然。孙策唯恐夜长梦多,问吕蒙道:“此处距离乌江,应当只有三五里了罢。”
吕蒙称是,又道:“虽没到梅雨时节,但今年开春下了几场大雨,江面径流很大,刘繇部守军退守对岸深林后。傍晚时我已带着几个兄弟去清剿过了,并在江边留了岗哨。”
吕蒙到底还是比先前精进了许多,孙策点头以示赞许:“刘繇必定以为我会从当利渡江,去找我舅父汇合,再图其他,故而未在此处布下重兵。更何况,此地是当年霸王项羽自刎之所,刘繇以为我必会有所避忌对了,听公瑾说你也是吴郡人士,那就随我一道策马去江边,隔岸看一看我们的家乡罢。”
“可是,少将军的伤”
孙策俊俏的面颊苍白,笑容亦有些虚弱,双眼却依然灿若星辰:“今日看到我负伤的人不少,我若再不出去,他们定会谣传我要死了。别说废话了,即刻出发!”
连绵的春雨滴滴落入清水河中,水面雾气氤氲漫散,团烟堆雾,将城廓尽数掩藏。
宛陵城南,白墙屋瓦的房舍里,小乔从梦魇中惊醒,疾呼了一声:“周郎!”
当值婆妇麻利上前扶住小乔:“姑娘醒了?郎中说的真准,姑娘果然只昏迷了大半日”
小乔的记忆依旧停留在花山断崖,看到这婆妇,她神色恍惚,木木问道:“周郎呢?那些鸟呢?”
小乔果然记挂周瑜下落,婆妇笑得意味深长:“姑娘放心,郎君虽然也受了伤,到底没有大碍,今日一早便赶回居巢了。大人与夫人让老身告诉姑娘,什么也不必想,只管住下安心养伤。”
听说周瑜扔下自己回了居巢,小乔别提多失落难受:“他可有留下什么话吗?”
婆妇摇摇头:“居巢有急事,郎君走得匆忙,只吩咐让我们好生照看姑娘,并未说其他。”
原以为经历过生死,他们之间会有所不同,却不想还是庄生梦蝶,万事如烟。头痛难敌心痛,小乔喉间哽咽,佯作镇定对那婆妇道:“我嗓子痛得很,可否麻烦你帮我倒杯水来?”
“姑娘客气了。”
趁婆妇转身沏水的功夫,小乔抬手拭去滚落的泪珠,心头的雾霭却似窗外的烟雨一般,无论如何也撩拨不开。
乌江边,星汉灿烂,孙策牵马立在江边,任由东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
孙策自幼熟读左传,自是明白郑伯克段于鄢中“子欲杀之,必先纵之”的道理。这玉玺留在身侧实在无用,若是能成为铲除袁术的利刃,实在可以算是物尽其用了。
可这玉玺到底算是父亲的遗物,就这般交出去,不知母亲会作何想法,周瑜又是否会理解他,可他二人皆不在自己身边,机会稍纵即逝,他已不能再犹豫了。
吕蒙上前为孙策搭上披风,低声劝道:“此地风大,少将军方受了重伤,还是早些回去吧。”
孙策正正玄红披风,指着一侧道:“传令下去,找些工匠来,在此处盖个亭子。”
“啥?”吕蒙一脸茫然,正欲再问,忽闻阵阵马蹄声,他警觉地挡在孙策身前,只见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韩当与大乔。
“莹儿!”孙策立刻三两步上前,牵住大乔的马辔,让它徐徐停下,而后一把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方才临出门前,孙策命人将乔蕤的信笺送去给了大乔,她此番迫不及待赶来,应当是为了此事。孙策眉眼间皆是笑意,打趣道:“莹儿为何慌张赶来?是否是看了岳父的信,知道他同意你嫁给我了,特意来与我相会?”
大乔脸颊飞红,佯怒道:“才不是,我是来看看,哪个一军主帅身负重伤,还四处乱跑的。”
孙策将大乔拥入怀中,望着浩瀚奔涌的江水,低声喃道:“莹儿,我们就在这里成亲罢。”
第117章 嫁娶不啼(二)()
“在这成亲?”这幕天席地的,还有吕蒙与韩当在,大乔瞪着圆圆杏眼,小脸儿上一阵红一阵白。
孙策趔开身子,打量着大乔,坏笑道:“莹儿想什么呢?我说在这里成亲,可不是说要在这”
韩当已十分识趣地将吕蒙拉走,两个八尺男儿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遛弯,不知该去往何处。可大乔仍是羞恼难当,抬手欲捶孙策心口:“你再浑说,我可走了!”
孙策笑意更浓,一把抓住她的皓腕,打趣道:“岳父大人都不准你回去,你还能去那呢?何况不出五年,这大江南岸便会尽归我孙伯符所有,亦包括你的老家宛城,到时候你怕是想跑也跑不掉。”
大乔看不得孙策这般得意,重重踩在他脚上,杏眼一嗔道:“好啊,你居然敢私拆我的信!”说完,一顿粉拳劈里啪啦如雨点般砸向孙策。孙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边躲边找补道:“我也是担心岳父大人说什么不利的话莹儿,别打我,我这伤可是为救你负的啊”
春意正浓,一树树梨花嵌满枝头,东风吹过,坠落如雪。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小乔看罢梨花坠落,转身回房,一丝寂寥之感才下眉头,却已漫上心头。
在宛陵养伤十日,身上的伤已见大好,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