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乔还未应声,小乔便鱼跃而起,酒气上头步履翩跹:“快快,快拿来看看。”
周婶与小乔一道将木盒放在大乔手中,大乔颇不好意思,却不好拒绝她二人期盼的目光,抬起素手打开了锁扣。
龙光射牛斗,一只美玉点缀的罗缨闯入眼帘,小乔不由高呼:“哇,这孙伯符也太过分了,竟送了姐姐出嫁时的配饰!”
大乔满面羞红,转向一侧:“孙郎可能不知其意,随便选的罢。”
“怎么可能”,小乔一脸不信,“这孙伯符摆明了就是在暗示,姐姐是他的人了真是不知羞!”
谁知大乔未有拒绝之意,素手一抽,腰间束带乍然滑落,又将罗缨一束,缥缈腰肢,环佩叮当,艳光四射。小乔与周婶不觉看痴,只见大乔低垂眼帘,巧笑竟比明月娇娆:“美玉缀罗缨,焉有不受之理,烦请周婶代我留信使喝一杯薄酒罢。”
周婶赶忙礼道:“这是自然,只是少将军既送了信物,姑娘可要回信?老妇可为你准备笔墨。”
前几日愁肠百转,今夜却陡然清明,大乔眼波横住,笑倚西风:“不必了,待有机会,再当面谢他罢。”
第76章 阴晴圆缺(一)()
与居巢老宅中的小桥流水截然不同,同样的仲秋时节,舒城外吹角连营霜华满地,弥散着说不尽的离愁别绪。
据探子所报,城中陆康府内今夜要摆中秋宴,落日时分,城门便已下钥,定当不会杀出城来。孙策得此消息后,立即嘱咐伙夫队为士兵每人加餐薯饼一块,又将营中仅有的二十坛清酒取出,以泉水稀释后,分与众人同饮。
除去当值的五百名士兵,其余一千五百人,上至都尉,下至士卒,皆幕天席地,在丛丛篝火跃动的火光中,等待统帅的到来。
今夜加餐,士兵们自然十分高兴,对军中粮草不济传言的担忧亦减轻了几分。可战事久拖不决,众将士望着高悬于顶的圆月,思乡之情不由更重。远山深处不知是谁吹起了羌管,呜呜咽咽,如离人低语,令人愈发压抑难安。
正当离愁别绪倾轧之时,士兵中有人低呼一声:“少将军来了!”众人即刻打起几分精神,正襟危坐。自程普以下数名校尉,皆齐齐起身,拱手对孙策道:“少将军!”
适逢佳节,孙策却未着银甲,除却腰间挂着朝廷授予的玉牌,几乎与寻常士兵无异。一句“众将免礼”后,众人皆落座,孙策顺着人群,走入千余将士之中,朗声道:“今日仲秋,大家围城十分辛苦,故而特此加餐设宴,与弟兄们共饮,同庆佳节。”
众兵士皆聚精会神地望着孙策,见他端起杯盏,众将士亦举杯。孙策环视示意,而后走到一名士兵面前,问道:“你是哪里人?”
士兵愣怔一瞬,即刻拱手答道:“九江寿春人。”
孙策拍了拍他的肩背,又问旁侧的另一位士兵:“你是哪里人?”
“吴郡富春人。”
孙策悄声而笑:“与我还是同乡。”
那士兵未想到孙策竟会与自己攀乡亲,又惊又窘,半晌说不出一字来。好在孙策并未在意,话锋一转,对众人道:“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已听说了军中粮草不济之事”
果不出其然,此言一出,四下里哗然一片。孙策好似乐见如此,嘴角挂着一抹坏笑,左看看右看看。待众人议论半晌,他才幽幽开口道:“你们当中的老兵老将,皆与先父浴血奋战,打拼多年;年轻士兵,则是仰慕先父功绩,才投入军中。我孙伯符未及弱冠,年少无战功。今日能站在此处,皆是仰仗先父之力。及至今日,孙某已在此围城四月,却仍未能将此城攻破。我听程黄两位将军说,先父即便攻打洛阳,亦未耗费如此时日。列为若有质疑,孙某无从辩驳。现下军中确有粮草供应不及之难处,所以今天无论是谁,若有另谋高就或回乡务农之意,只管到我这里,干了自己碗中酒水,便可出营,投奔他处,我孙伯符绝不阻拦。”
孙策不是说要稳定军心,怎么说了这么一串子混账话?韩当与朱治大眼瞪小眼,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兵士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三五人起身跑到邻桌去,与熟识的乡党交头接耳,好似打起了退堂鼓。过了好一阵,有二十余名士兵壮胆端着酒碗走上前来,对孙策道:“少将军”
不待来人说完,孙策便笑着一摆手:“不必多言。”语罢,孙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士兵们见此,也将酒水饮尽,对孙策一抱拳,转身向营外走去。
如此三番五折,离营者共有百余。待这些人离去后,剩下的士兵雅雀无声,静静地望着孙策。孙策明白,这留下的人,必定是经过战乱贫寒,无家可归,才是真正愿意听命于他之人。
孙策摆摆手,示意换盏,程普与黄盖一人拿碗一人斟酒,斟了满满三海碗。孙策接过碗盏,对众人道:“敢问列位可想过,究竟为何随我征战?又为何与我在此处围城?诚然,生逢乱世,田地遭毁,打仗能吃饱饭,种地却不能。可是只要打仗,就意味着你们的脑袋别在衣带上的,随时有可能命丧沙场。就像仲秋佳节之时,即便还有家人,也不能与之团圆,每天吃粟米喝粥,过得清苦无比,好不容易喝一口酒,还是兑水的。那你们为什么还跟着我?因为你们相信,总有一天,这世道会重新来过,会变得太平。总有一天,当天下的匪寇强豪会被消灭干净,待到那时,你们便能无忧无虑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一亩田,一把锄头,一间草屋,娶妻生娃,过上好日子。”
众人皆静默无声,不少士兵们眼眶转红,有的甚至黯然垂首,偷偷用手擦拭没能忍住的眼泪。孙策高举大碗,一字一顿道:“为了那一天早日到来,我孙伯符对天发誓,只要我自己还有一口饭吃,一碗酒喝,就绝不会让兄弟们吃不上饭!粮草不济之事,孙某赌上先父乌程侯孙破虏之名,定会顺利解决,还请大家放心!”
语罢,孙策连饮三杯,将碗盏全部砸碎于脚下。
听到孙策如此说,千余士兵抑制不住激动,皆干下手中水酒,自发有节奏地高呼起“少将军威武!”
望着群情激昂的士兵们,孙策微微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却更沉了几分。
秋雨微寒,居巢窄巷青石板街上,周瑜手持油纸伞,缓步向老宅走去。今日一早,他便上山守在亡妻墓前,陪她说话,及至夜半时分,天降小雨,才想起回家。
打从她嫁入府中,他们竟未得一起过一个仲秋,去岁与今日,他皆是守着孤冢望着明月,内心无限寂寥。人生百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而盲婚哑嫁,能与她相遇,已是三生有幸。只可惜姻缘如露水,转瞬即逝。周瑜满面萧瑟,心中暗想,不知她有没有变成佛前捻花的小丫头,还是喝了那孟婆汤,转世生在了旁人家。
若她已经转世,自己又该去何处寻她呢?万一未能在她将笄之年前寻到她,她岂非要嫁与旁人?想到这里,周瑜只觉心如刀割。如果世间真的有鬼魂,该有多好,周瑜望着巷尾阑珊处,多希望能再看到亡妻的身影,可双目尽头却只有无休无止的雨帘。
在这世上,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那曾经的一颦一笑,只会尘封在记忆里,即便自己拼命去记住关于她的一切,亦抵挡不了光阴摧残。想到这里,周瑜缓缓放下油纸伞,任由秋雨落在他灌玉般的俊颜上,沾湿了儒裳纶巾。
天寒敌不过心寒,可除了难过,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不知过了多久,周瑜复撑起伞,强行敛了思绪。已是三更天,又逢秋雨,若要哑儿周婶留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不由长声嗟叹,三步并作两步走回老宅门口,还未敲门,便听得“吱呀”一声,木门轻开,一张明媚的笑脸从柴门后探出,小声招呼道:“你回来了?”
八月十五,彩云遮月,小乔的小脸儿竟比月华更纯洁净美,小脑袋被雨水打湿,乌亮的黑发毛茸茸的,煞是惹人怜爱。周瑜不禁蹙眉:“小乔姑娘怎么还没休息,站在这里做什么?”
“还说呢”,小乔撅着小嘴嘟囔道,“哑儿染了风寒,周婶年纪也大了,不好帮你留门。我让他们睡觉去了,横竖我也没事,就在这里等你。”
微风细雨间,两人共乘一柄油伞,却都没有说话。这三两步的青石路,倒似悠悠漫漫。及至客房门口,周瑜住步对小乔道:“今日真是麻烦小乔姑娘了,天寒地冷,早些休息。”
小乔点点头,蹦上石阶,转身对周瑜道:“周郎,你可有看到今晚的月亮?”
周瑜不知小乔所言何意,照实回道:“看到了,只是不多会儿便被乌云遮住了”
“在我看来,能看到就很开心了,若是日日皆有圆月,这节日便也没了意义,你说对吗?”
这随口的几句话,好似别有所指,谁知还未等周瑜反应过来,小乔便逃也似的钻入客房,掩了风流身姿。
雨势渐大,荡起了层层水泡,周瑜叹息回身,良久未迈出一步。
是啊,美好总是留不住,即便他与亡妻能携手百年,亦会有归西之日,不可能永恒相守。这样简单的道理,十二三岁的毛丫头明白,他却不懂。
周瑜眼波暗沉,方欲迈出一步,忽听大门处传来大力叩门之声:“开门!我乃乔将军手下,特来接两位姑娘回营!”
第77章 阴晴圆缺(二)()
十点五点残破萤烛,应和千声万声秋雨。周瑜听得那人之言,立在大雨间,半晌未语。因为顾忌在六安遭遇伏击之事,孙策与周瑜并未将大小乔留居此处告诉旁人,这乔蕤的手下又是因何而来?
雨声浩大,将天地间浩淼之音全部囊括,周瑜却仍听到了声声铁履踏来之音,约莫百余之众已将老宅团团围住。这一方世外桃源俨然倏变岌岌可危,周瑜却临危不乱,高声问门外:“尔等既说是乔将军手下,可有手信?”
门外半晌无响动,良久,才有士兵从将腰牌大力扔进丈二围墙来。周瑜捡起一看,冷道:“阁下只能证明自己是乔将军下部,却无法证明自己是奉命而来。恕周某不能让两位姑娘随你离去,请回罢。”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叫骂之声:“周公瑾,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庐江郡的明廷小吏,竟敢忤逆乔大将军”
周瑜未曾动怒,倚着门板笑回道:“你假传乔将军之令,欲挟持两位姑娘,竟敢还攀诬旁人?我奉劝你早些滚回自己的营地去,老老实实勤加操练,免得他日酿成大祸,再怨怪周某没有早日提醒你。”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大力轰门之声,几名士兵攀树欲翻越篱墙。大乔与小乔,周婶与哑儿皆闻声从房中跑出,见此情形,小乔上前一步,襦裙宽袖一甩,飞出石箭击中了攀树之人的左眼。随着声声惨叫,几人即刻跌下树去。
小乔舒了一口气,上前为周瑜撑伞:“这土匪竟如此嚣张,打劫到你这县令家里来了?”
雨声浩大,又隔着门板,故而方才门外的喊话,小乔并未听清,只以为是土匪来犯。周瑜面色暗沉,将手中腰牌递与小乔,小乔这才明白,来人竟是自己父亲下部,她身子一颤,竟未握住伞柄,油伞脱落小手,可她来不及捡拾,杏眼一嗔,掩口道:“糟了,若是父亲知道我打了他的手下,定会打我手板的都怪你啊,既然是自己人,你为何不开门?”
语罢,小乔上前欲开大门,幸得大乔一把将她拉住:“婉儿,不对劲父亲并不知道我们在周公子这里,这些人”
小乔惊惶一瞬,赶忙缩了手,愣道:“难道来的不是父亲的人?可若不是父亲的人,又怎会有父亲下部的腰牌啊?”
这几日,大乔一直暗自思索六安城外遇伏之事。送与父亲的信笺才入寿春军营,自己便在六安遇险。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刺客,怀揣黄祖军中的腰牌,欲取的乃是孙策的性命!想到这里,大乔心口好似被大力一揪,整个人战栗不止:难道说,父亲或父亲的手下与黄祖有牵扯?那黄祖是孙策的杀父仇人,孙策将那“卍”字疤一笔一划刻在腕上,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得以报仇雪恨,若是自己父亲真的与黄祖牵扯上关系
想到这里,大乔竟没站稳,踉跄一步。小乔不明所以,扶着大乔纤细的手臂:“姐姐,你怎么了?”
说时迟那时快,复有几名士兵攀树而上,大乔急急对小乔道:“婉儿,快把他们打下去!”
小乔来不及思索,便遵照大乔之言将其击落。周婶从堂屋取出大弓与长剑,递与周瑜。周瑜背上箭筒,横过大弓,吩咐众人道:“雨越来越大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小乔立刻回绝道:“不!我要在这里帮你!”
周瑜神色镇定,抬手拍了拍小乔的脑袋:“若想帮我,便好好回去睡一觉,莫让自己染上风寒。”
大乔既知事态严重,坚定对周瑜道:“我们不走,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姐妹两人,本不该将周公子牵涉其中。现下若躲起来,岂非令人不齿!”
豁然间,十余人自老宅大门左右两侧跳上高大树木,即刻要翻入院墙。周瑜蓦地团身转入雨帘,弯弓搭箭,数箭连发,片刻便将十余人射落墙头。
门外那带头之人不由怒不可遏,高声叫道:“来人!给我撞开这扇破门!”
哑儿本高烧不退,此时挣扎着跑向后院。众人无暇顾及他,却听得咕咚一声闷响,周瑜与周婶相视一眼,还来不及多想,便听闻振聋发聩的撞门声传来。
大乔与小乔虽为将门之女,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皆吓得后退一步。
大雨纷落,顺着周瑜惊世绝伦的面庞缓缓流下,不过片刻,发丝与睫毛上便满是水雾,可他目光定定,毫无闪避之意,沉声吩咐周婶道:“带两位姑娘下去,把后院大门封好,没我的令声不许出来!”
大乔开口欲驳,却见周瑜弯弓搭箭,一瞬不瞬地盯着大门,头也不回道:“大乔姑娘,今日并非周某逞匹夫之勇。请你试想,若是你落入不明身份之人手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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