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三竿。
小乔洗漱停当,换好衣衫走出房间,颇有些难为情,毕竟客居他乡,还这样懒怠,实在有些失礼。周婶正在庭院中做活,看到小乔,语气谦卑又和蔼:“小乔姑娘醒了?饭热在锅里,粥在鼎里,快些用了罢。”
小乔娇笑颔首致谢:“谢谢周婶,周公瑾呢?”
“郎君一早便出门了,但没说去哪,估摸是去找鲁大人了。”
小乔想起周瑜昨日曾说过,要找鲁肃借兵器,猜想他应是忙此事去了。用罢早饭后,见天光无限好,小乔对周婶道:“我出去玩一会儿,就在附近”
周婶还来不及应声,小乔便已连蹦带跳跑出了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居巢小县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小乔流连忘返,不知不觉跑上了一座小丘。丘上灌木丛生,山花遍野,小乔不由乐极,拈花扑蝶一直追到一棵大树后,忽闻有人声传来。她赶忙静下心,团身躲在树后,只听那人唤道:“婉儿”
小乔一怔,原来树后之人正是周瑜,她偷眼望去,见这青山环抱繁花丛间立着三座矮矮的坟包,想来便是他父母与妻子的安葬之所。
小乔起身欲走,却被那一声声“婉儿”牵绊,明明他唤的不是自己,却能感受到他蚀骨的心痛。小乔蜷缩在大树后,听得周瑜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口吻,娓娓道:“婉儿,伯符围了舒城,我跟他一道打仗去了,故而清明未来得及看你。你若是在,定会担心我的安危罢。刀剑无眼,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知道你在那边,死于我而言,不是终结而是归途婉儿,说了这些,其实是不希望你再为我担心了。你在那边还好吗?一年过去了,你却从未入过我的梦婉儿,如果想我,就入梦来看看我吧,我真的,很想你”
小乔再也听不下去,起身轻巧跑开,一溜烟蹿到了山下。可她脚步未停,一直跑到巢湖边,才扶膝大口喘息,眼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小乔抬袖拭泪,暗骂自己不争气,思绪异常复杂,既有倾慕又有怨怼更有几分艳羡,交织在一起,充斥着她的小脑瓜,她虽不懂离殇,却不可抑制地痛苦起来。
可周瑜哪里知道这些,上坟罢,他策马来到湖东的鲁肃府上,才叩门两声,府门便豁然敞开,鲁肃探出身来,大吼道:“公瑾,你可算回来了!”
周瑜拱手道:“子敬兄,多日未见,府上一切可好?”
鲁肃一把将周瑜拽入府中,嗔道:“我可都听说了,你们去打了舒城!快跟我说说,情况到底如何?孙伯符那小子真的会打仗吗?”
周瑜晌午入鲁肃府中,傍晚时分才被放出,不过鲁肃虽啰嗦,却当真够义气,周瑜所求箭矢弓弩,鲁肃皆备了最好的相赠,还命人赶车打马,一路送回了周家老宅。
屋内院外,独不见小乔身影,周瑜蹙眉问道:“周婶,小乔姑娘怎么不在?”
周婶诧异道:“小乔姑娘一早出门了,中午也没回来,我以为她跟郎君在一起”
周瑜心头如蒙重锤,怪鸟的叫声蓦然穿脑而过,他低喃一声“糟了”,飞身向院外跑去。
第55章 凤归故里(二)()
舒城外军营中,孙策与大乔正用晚饭。见大乔有些闷闷不乐,孙策放下碗筷,低声问:“莹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不必担心。不过是天气热了,人有些恹恹的。”
“你少瞒我,是担心你父亲,还是担心你妹妹?”孙策貌似粗枝大叶,对大乔却无比耐心体贴,将她的一颦一笑皆看在心里。
大乔垂眼轻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婉儿上一次离开我身边,还是幼年被拐之时,我这做姐姐的怎能不担心呢”
“可等你嫁我的时候,也不能带上小姨子罢?现下让她锻炼锻炼,未必不好。”
孙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却令大乔满面羞红,她抬眼一嗔:“孙郎不许胡说乱叫不过,我真没想到,婉儿竟会这么喜欢周公子,就这样跟他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这点你无须担心,我跟公瑾一起长大,见识过喜欢他的小姑娘可多了去了。这种感情不过是情窦初开的迷恋,等她们长大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你呢?”
大乔忽然反问一句,令孙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莹儿什么意思?是问我喜不喜欢公瑾吗?”
大乔笑得前仰后合:“我是问,那些喜欢你的小姑娘呢?”
孙策未答话,而是傻乐了好一阵。大乔愈发不解,拽着他的袖笼轻摇:“孙郎笑什么?”
孙策一把捧起大乔的小脸儿,坏笑道:“江南第一大美人为我争风吃醋,我难道不该开心吗?”美人在怀,孙策不由心荡神驰,坚挺的鼻翼蹭过大乔滑腻的面庞,她的樱唇近在眉睫。
谁知大乔一把掩住孙策的口,万分慌张站起身来:“你快回中军帐去罢。”
见大乔害羞,孙策心下暗笑,拉住她的小手,扁嘴故作伤怀:“为了晚上能多陪陪你,我下午可是看完了舒城的县志你难道就不肯陪我多待一会儿吗?”
大乔深知孙策辛苦,不忍心拒绝,便乖顺地坐在他身侧。孙策餍足地向后一倒,托着脑袋叹道:“莹儿,我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但旁人皆不在我眼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既是为着天下人,亦是为着你我等到不用打仗那一天,你我才能真正的相守。”
孙策的愿望如此美好又质朴,大乔心下一暖,还未出言回应,便听帐外有人报道:“少将军!吴郡加急密函!”
居巢老宅外,天幕垂降,星汉灿烂。周瑜却毫无观景意趣,焦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小乔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周瑜四处去寻,甚至请求鲁肃派出府中所有家丁搜山,却仍未找到她的芳踪。
周瑜靠在屋瓦白墙下,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猜想着小乔可能的去处。无论是怪鸟还是乔蕤军中的细作,皆非善类,他越想心越乱,难以保持理智,脑中一片混沌。
鲁肃手持火把快步走来:“公瑾,你在这儿啊,去搜山的回来了,仍未找到那丫头,你说我们要不要去临县也找找”
周瑜俊脸发青,神色凛然,半晌未语。鲁肃从未看过他如此,走上前捉住周瑜的手臂:“公瑾这隔了夜可就危险了,到底怎么是好,你得拿个主意啊。”
小乔是怪鸟之事最大的线人,又是孙策未来的姨妹,更是个鲜活美好的生命,周瑜心头如泰山压顶,他不顾一切推开鲁肃,低吼道:“找啊,就算翻遍整个庐江,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正值此时,小乔手捧红果儿拐过街巷,连蹦带跳走来:“哇,怎么这么多人,要干嘛去?”
动用全居巢之力找了一晚上,这丫头竟然像个没事人一般,自己钻了出来。鲁肃看到小乔,上下打量一番,惊道:“你是小乔姑娘?”
小乔不明白他为何这般语气,不悦道:“老伯,你是哪位?”
被貌美如花的姑娘称作老伯,鲁肃赶忙挠头搔首:“鲁某名子敬,年纪与公瑾相仿,只是有些少白头而已”
周瑜见到小乔,高悬的心蓦然放下,却仍十分后怕,语气不由急躁了几分:“你去哪了,怎的一直不回家?你可知道旁人有多担心吗?”
白日里听到周瑜对亡妻那一席话后,小乔仿佛没了魂儿,漫无目的四处乱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居巢县城。东西两市十分热闹,看到卖红果的商贩,小乔垂涎三尺,瞬间忘了烦恼,亦忘了时间,直至月上柳梢,才想起要回来。
没成想周瑜竟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找自己,小乔只觉受宠若惊,凑上前去欢悦道:“这些人都是找我的?你这是担心我?”
“难道不该担心你?你若有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伯符和你姐姐交代。”
小脸儿上的笑容瞬间垮掉,小乔冷哼一声,转身跑向老宅。
周瑜不懂小乔为何这般喜怒无常,无奈转身欲对鲁肃致谢。谁知鲁肃昂首望着小乔离去的身影,根本未看他。周瑜抬手一敲鲁肃的脑袋:“子敬兄,非礼勿视”
鲁肃一把将周瑜的手打掉:“公瑾你是不是傻?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这举世闻名的美人,不看才是暴殄天物还有,你怎么没跟我说明,小乔姑娘换了女装,我还只管让他们去寻假小子呢。”
在周瑜看来,小乔就是小乔,哪里有什么着装打扮的区别,他对鲁肃拱手一礼:“总之今日之事谢过了,你快些回府,嫂夫人只怕还等你用晚饭呢。”
语罢,周瑜不等鲁肃回嘴,起身走回了老宅。这周瑜今日竟闲到刻意提点自己,鲁肃只觉万分好笑,转身对众人道:“今日辛苦,回府找账簿领赏罢。”
老宅前院里,周婶正端着餐盘走向客房。周瑜几步上前,对周婶道:“我来吧。”
周婶躬身将餐盘交予周瑜,上前叩门道:“小乔姑娘,郎君来给你送饭了。”
屋内半晌无人应声,周瑜只好说道:“小乔姑娘,得罪了”,而后拉门走入了房中。
小乔正环膝埋头坐在案边,看到周瑜,她眼眶莫名一红,赶忙强力忍住,佯装无事。
周瑜走上前,将饭食摆在案上,自己则坐在小乔对面:“午饭也没吃罢?无论怎样,皆不该对不起自己的身子”
小乔忍了半晌的眼泪终于滚了出来,她赶忙抬手拭泪,偏头道:“谢谢”
周瑜从怀中掏出素帕,递上前去,轻问道:“为什么哭?”
小乔抽噎不已,却不答话,掏出几个红果问周瑜道:“要吃吗?”
周瑜沉吟半晌,抬手轻轻拍拍小乔的小脑袋:“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寻山了,吃完饭早些休息。”
语罢,周瑜起身走出了客房,他不知身后小乔是何反应,只看到仲夏之夜,却冷月如霜,他不由倒吸一口气,心中喃喃自语:周公瑾,你当真不知她为何哭吗?
第56章 非梧不栖(一)()
舒城东巢湖畔,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孙策一身布衣,率百名兵士在此相候,神情却颇不安乐。昨夜正与大乔闲话时,收到吴郡传来的密函,竟是吕蒙驾车载着吴夫人与孙权孙尚香往舒城来了。
不消说,吴夫人此次前来,定是为着程普之事。程普曾随父亲南征北战十余载,功勋卓著,来自己军中三个月就这般头破血流,吴夫人忧心不已,来此乃是情理之中。
可拖家带口在军中本就不便,自己更是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大乔朝夕相对,熟料才把小乔支走,自己的母亲与弟妹便来了。想到这里,孙策新恨旧怨满怀,不由长声嗟叹起来。
终于,地平线尽头驶来一车一马,正是吕蒙驱车前来,及至近前,吕蒙躬身对孙策一礼。孙策微微摆手,示意吕蒙继续前行,自己则策马带路。
孙尚香从未来过军营,此时激动不已,掀开车帘露出小脑袋,不住唤道:“兄长!”
孙策一脸无奈,却不忍责怪孙尚香,回头笑道:“尚香,快把头缩回去,若是摔下车破了相,以后可要嫁不出去了。”
果然,孙尚香听了这话,赶忙钻回了帘内。及至军营,孙权兴奋地四处参观,孙尚香则悄悄爬上孙策的背,笑得十分娇憨。
吴夫人走上前来,语调温和却不容拒绝:“仲谋,你带尚香下去玩,我有话与你们兄长说。”
孙权连连称是,掐住孙尚香的双臂将她从孙策身上拽了下来。孙策垂首跟着吴夫人一道,向中军帐走去。
及至帐内,不等吴夫人发话,孙策即刻拱手认罪:“母亲,程将军之事,确实是我欠考虑。可当时那种情形,实在顾不得周全。”
吴夫人坐在软席上,沉默半晌,才叹息道:“伯符,程将军现下情形如何?”
“身上的鞭伤好得差不多了,头上的大窟窿还未痊愈昏迷时候还好,黄二伯能把药给他灌进去。现下醒了过来,见天像和尚打坐似的不吃不喝不理人,实在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伯符,这两日你安排一下,我去看看程将军”,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吴夫人渐渐缓了神情,“围城辛苦,你要照顾好身子,公瑾可随你一道来了?”
“先前一直在,这几日方回居巢去了。母亲,你们打算待多久?”
“近期吴郡匪兵出没,你舅父让我们多避几日再回去。你不必额外关照我们,只要给我们寻个住处就好了。”
孙策挠挠头,磕磕巴巴道:“母亲其实,那个,呃,乔将军的长女,现下在我军中”
吴夫人与孙策大眼瞪小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乔姑娘怎会在此,你们”
孙策走上前跪坐在吴夫人对面,正色道:“母亲,我要娶她。”
双瞳映着长子难得一见的渴求,吴夫人却无法顺从他的心意:“伯符,你难道不明白,你不可能永远在袁术帐下,若有反目那一日,你难道要与你岳父兵戎相见?还是说你已斗志全无,只想做个帐下之臣了?”
“不”,孙策连连否道,“母亲,我想娶莹儿,既非色迷心窍,亦非斗志已失,我只是很喜欢她母亲先前不也挺喜欢莹儿么,为何现下却如此反对这门亲事?”
看到孙策这般模样,吴夫人便知他的的确确动了真心:“伯符,你可知在吴郡的几个月,袁术动辄派人问候,家中更是日日遭窃,这般明里施压暗中窃取,皆是为了那传国玉玺。若他知道玉玺真的在我们手上,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要挟大乔是个好姑娘,可她跟了你,难免要与袁氏对立,你前线作战已是万分艰辛,难道还要腹背受敌,祸起萧墙吗!”
孙策双拳紧握,恳切道:“母亲,你说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亦曾试过放手,可每当我想到她会嫁与旁人,简直比死还难受”
吴夫人没想到自己离开不过三四个月,孙策竟已这般喜欢大乔,她握着手中佛珠,却一下也拨弄不动。母子二人僵持许久,孙策大拜道:“母亲,我一定尽全力护你们周全,亦会保护乔将军,一定不会让事情发展到与他交兵对垒那一日,求母亲成全”
中军帐外,孙尚香四处乱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