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是周瑜幼时私塾同窗,在此相见自是喜事,可周瑜却有些窘迫。果然,王家一行人听到这高呼声,皆回过头来。少女一回眸,恰与周瑜对视,身侧丫鬟低声揶揄道:“小姐,赶巧了,这位周公子,好似就是司徒大人为你定的亲”
常听人说洛阳令周异之子俊逸非凡,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他定亲,更未想过,今日会在此地相遇。少女的小脸儿红到了耳朵根,垂眸一笑,如芙蓉出水,清丽动人。
周瑜看她如此娇羞可人,语调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在下周公瑾,幸会”
若是时光能永远停留在初遇那日,该有多好。可同样的暮春三月,物是人非,转眼已过去整整两年。即便深陷昏迷,心依然会痛,周瑜颤声低喃,声音越来越小:“婉儿”
烛火暝暝,案上摆着二十余只药碗,小乔调息凝神,拿起一只,放在嘴边欲饮。大乔一把按住她的小手,央求道:“总还有别的法子”
小乔一把推开大乔的手,仰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即便死,我也要救他性命”
第37章 入骨相思(二)()
小乔每次服药后,皆由郎中诊脉,判断所服药物是否为解药配比。如此大半日下来,小乔已试了十余副,却仍未找到真正的解药。
郎中切脉的手颤抖不已,他悬壶济世数十载,治病救人,从未眼睁睁看人深陷泥淖,阻止不得。这丫头体内五行倒转,身体本就不好,这十来碗药喝下去,仍能在此处安坐着,已是奇迹了。
众人皆一夜未眠,大乔看着小乔,既心疼又无奈,明知无法劝阻,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地祈求。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乔复端起药碗,谁知方咽下,便使劲呛咳起来。大乔赶忙上前帮她捶背,小乔只觉嗓内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咳出,濡湿了锦绣衣袂。
大乔吓得直掉眼泪,疾声问一侧的郎中:“你不是说剂量极小,不会有事吗?婉儿怎么会咳血了?”
郎中额上虚汗涔涔,捋须回道:“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这解药中有一味砒霜,这丫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怕是药物直达胃底,刺激出了血啊”
血吗?昏迷中的周瑜眉间微动,思绪飘至去岁秋日那个悲伤的雨夜。彼时父亲因时疫过世,他带着重病的妻子,扶灵回居巢老家,还未到居巢县境内,妻子已陷入弥留之中。
夜幕昏暗,大雨滂沱,周瑜抱着轻若落叶的妻子坐在破庙中,感受到怀中生命逐渐流失,周瑜哽咽不止,一声声唤道:“婉儿,婉儿”
病恹多日的妻子抬手轻抚周瑜的眉心,柔声道:“周郎,我不喜欢看你皱眉,活像个老夫子呢”
周瑜轻笑一声,眼泪却簌簌落在了妻子面颊上,他赶忙抬手,轻轻为她拭面:“婉儿,只要你在我身侧,我就不会皱眉。”
怀中妻子莞尔一笑,青玉般的面庞上泛起了几丝红晕:“周郎,方才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佛前拈花的小丫头”
周瑜的心猛地一痛,将怀中妻环得更紧,嘴上却玩笑着:“即便佛祖来抢你,我也不会放手的。”
细软的长睫毛上挂满泪滴,妻子瘦如柴骨的小手费力攀上周瑜的肩头:“周郎,我想穿那件嫣色的襦裙,你帮我换上好不好?”
周瑜强忍着心痛,怀抱妻子起身,拿起包袱找出裙裳,细心为她换衣。妻子气若游丝,甚至难以坐直,她费尽气力,捉住周瑜的大手:“周郎,你还记得吗?我们初见那天,我穿的就是这条裙子。”
周瑜极力忍泪,故作轻松道:“我当然记得婉儿,我永世都不会忘”
妻子陡然落泪,痴痴凝望着周瑜:“周郎,我不过是个最平凡的女子,此生能嫁与你,已是三生有幸。今夜过后,你就忘了我吧”
“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反驳之话还未说出,就见妻子猛然开始呛咳,周瑜赶忙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可她并未有丝毫好转,一口鲜血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上,如雪中落梅。
周瑜心惊不已,浑身战抖。妻子的气息愈发微弱,她低声喃道:“周郎你,你跟我说说话罢,别让我,害怕”
明白此生挚爱大限已至,周瑜忍着眼泪,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着:“婉儿,再过八十里路,就到我们的老宅了。我在巢湖边为你种了一排桃树,不知明年会不会开花”
“你说打小没出过洛阳城,我想带你去爬山,去看海海很大,你一定会喜欢”
“我和伯符曾约好,将来一道带着妻子儿女去大漠,听说大漠的落日特别恢弘。你还未见过伯符,但我相信你会喜欢他,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婉儿,我好后悔若我和你青梅竹马该有多好,我想早一点,再早一点把你娶进门可现在还是只剩下我一个,婉儿,你怎么这么狠心”
瘗玉埋香,孤魂已乘孤鸿去,缥缈无踪。怀中那瘦弱娇小的身子渐渐冷了,周瑜怎么也无法将她捂热,徒剩苍凉满怀。心中之痛何止撕心裂肺,周瑜再也绷不住,眼泪不住滚落,竟比庙外的秋雨还急:“婉儿,你竟说让我忘了你,我如何才能忘了你啊,婉儿”
回忆来袭,如波涛卷怒浪,令周瑜窒息沉沦。厢房内,其他人却欢呼雀跃。大乔落泪而笑:“试了快二十种,才找到解药,婉儿,你快回房休息罢,其余事交给我。”
小乔心中大喜,早已忘却了试药之苦,摇头道:“姐姐熬了一夜,快去休息吧,我去煮药。”
陆逊深知自己已沦落为使唤童子,先声夺人对小乔道:“你可是要去膳房?随我来吧。”
孙策终于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对那郎中行了个大礼。郎中赶忙回礼道:“不必谢老夫,要谢就谢那小丫头罢。”陆府下人早已备好厢房,请郎中休息。郎中捶捶困乏的身子,随之退了下去。
孙策对大乔道:“莹儿,这两日连惊带吓,实在委屈了你。你去睡会儿罢,我看着公瑾就好了。”
大乔摇头娇笑道:“你才累坏了,现下周公子无事,你去睡会儿吧。等婉儿煮了药回来,我们喂给他吃。”
孙策不由分说,一把将大乔横抱而起,跨步走入旁侧厢房,将她放至卧榻之上:“美人儿怎么能不睡觉呢?若是熬坏了,旁人定会说我对你不好。”
两人近在咫尺,气息相交,大乔不由想起昨日大别山下,孙策目光定定捧起自己面颊那一幕,她眼眸低垂,小脸儿霎时红透,不敢与孙策相视。
孙策望着眼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坏笑道:“莹儿怎么脸这么红?在想什么呢?”
见孙策竟然戏谑自己,大乔又羞又恼,狠命推着孙策:“滚。”
大乔连生气的样子都这般好看,孙策心荡神驰,在她额上轻轻一吻,面颊微红,手心里细汗涔涔:“莹儿,你别恼,我打算找你爹提亲了。”
厢房卧榻上,周瑜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亦不知自己被小乔孙策等人喂了多少次汤药,他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片残阳斜照下,他愣怔半晌,渐渐想起那日与小乔在大别山夹谷中遇险之事。
孙策一直守在榻旁,见周瑜醒了,他无比欢欣上前,调侃道:“你可算醒了?不过这里没有婉儿,只有策儿,若要找婉儿,且等她熬药回来。”
周瑜浑身木讷发沉,他握起拳来,缓缓恢复着四肢的意识:“你在说什么疯话。”
孙策睨着周瑜,笑嘻嘻道:“你我兄弟,有什么好装的?梦里你可是一直喊人家姑娘名字,不过小乔那丫头也真够义气,竟为了你以身试药。以前我以为你会做我妹夫,没想到现下却是要娶我小姨子。罢了罢了,横竖我们都是亲戚,你也跑不开”
孙策这一席没轻没重的话,让周瑜着实消化了好一阵。他沉默良久,才低声回道:“先夫人王氏,单名一个婉字。”
孙策惊得张圆了嘴,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房门外一声脆响,他赶忙跑出门去,只见小乔早已没了踪影,空余一只木盘,一地碎瓷和四溢流淌的药汤。
孙策不由无语,回头望着周瑜。周瑜面色惨白,眉头紧锁,亦说不出一字一句。
第38章 千钧一发(一)()
舒城外,水光十里,小乔立在巢湖边,挥泪如斛珠洒落。雀鸟繁花见美人呜咽,振翅惊飞、香残粉堕,甚是应景。
小乔却无心细观,愁肠百转。周瑜对她如何,她心知肚明,亦从未期许他会对自己有情。可那一声声的“婉儿”,确实让她有了几丝不切实际的神往,现下梦醒了,不过是一场误会,空余惆怅满怀。
可她心里清楚,即便没有那几声“婉儿”,她依然会豁出命去为周瑜试药。打小长在军营,她早已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父亲征战若胜,她们姐妹二人便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若败,她们便会饱尝冷眼。所以她爱穿男装,勤修武艺,生性要强,皆是为了保护姐姐,亦是为了在乱世中谋得一方栖身之所。
可周瑜与旁人不一样,他不攀附父亲官阶,不觊觎姐姐美貌,待人赤诚坦荡,自己不由被他吸引,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在所难免,实在是怪不得他,亦怪不得自己。
小乔抬起手,拭去脸上的泪珠,起身欲向回走。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大乔担心。
道旁忽然传来一阵策马声,小乔一个激灵,赶忙躲入一侧的灌木丛。
策马之人渐渐靠近,竟是韩当。小乔这才从树丛中走出,高喊道:“韩将军!”
韩当看到小乔,急急勒马,翻身而下:“小乔姑娘怎在此处?我家少将军不是送你们回皖城了吗?”
听了韩当这一问,小乔不由想起那日湖畔的怪鸟,心中一颤。韩当见小乔面色不好,心急万分:“小乔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少将军遇到了什么不测?”
小乔揉了揉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摇头道:“没事,周公瑾染了风寒,孙伯符和姐姐都在陪着他,眼下都在陆康府上。”
韩当一怔,心中暗叫坏事:“这可糟了!”
这下不解的换作了小乔:“什么糟了?”
小乔是乔蕤之女,并没什么好欺瞒的,韩当拿出身后信筒,无奈道:“袁大将军命少将军率兵讨伐庐江太守陆康,还让乔将军于翼侧支援。一个时辰前,二万大军已抵达六安,我这快马加鞭赶来,正是为了给少将军送信,没想到他竟然就在陆康家里,这”
小乔亦是一惊,顷刻明白了事态严重,她摊开双手,对韩当道:“韩将军,你是袁军将领,若是出现在陆府,定会引起陆康怀疑。你若信得过我,就把这信笺交给我。我现在就回陆府去,把他们都带出来。”
韩当犹豫片刻,叹息道:“所言有理。来,快上马,我们得赶在陆康的信使到陆府前把大家带出城去。”
陆府中,大乔重新烹好一副新药,端入厢房,递与孙策。孙策见大乔神情不悦,哄道:“莹儿,我们真的不知道你妹妹在外面,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说出那些话引她生气的。”
大乔瞥了孙策一眼:“你与周公子自幼相识,怎会连他先夫人的名讳都不知道?”
孙策赶忙辩解道:“莹儿,只有定亲时才会纳采问名,旁人不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再说公瑾是我兄弟,我无故打探他夫人名讳作甚?”
见大乔满面不悦,孙策忙向周瑜递了个眼色,谁知周瑜回过头来,望着大乔问道:“大乔姑娘,令妹年幼时是否遇过什么怪事?或是认识什么怪人?”
大乔未想到周瑜会如此问,她思忖片刻,回道:“婉儿小时候走失过,父亲动用所有关系去寻,都没找到。谁知过了大半年,婉儿竟自己回来了。问她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何人把她带走的,皆说不记得了。只是回来后,婉儿便学会了石箭之术。”
“公瑾,你问这做什么?”孙策十分不解,“难道那鸟”
“那些怪鸟确实是冲着小乔姑娘来的,只是她小小年纪,亦无仇家,为何会有人以如此阴毒之术,意图害她性命?所以我推测,应是与她幼时经历有关。”
孙策点头应道:“也是呢,若是乔将军的宿敌,不可能只针对小乔姑娘而不针对莹儿”
忽闻有人轻叩木门,大乔翩身上前,打开房门,只见陆逊带着一名鹤发白须的老者,立在门外。
见到大乔,陆逊拱手道:“这位是我的祖父,听闻孙郎竟打跑了太史慈,特来相见。”
原来这老者正是庐江太守陆康,孙策正正衣襟,走上前来,恭敬一礼:“来府上叨扰多日,还未来得及道谢,请陆太守海涵。”
陆康摇手笑道:“江东最好的两个儿郎都在我府上,老朽万分荣幸,哪里是叨扰?”
陆逊搀扶着陆康走进厢房,卧榻上的周瑜强撑起身,拱手礼道:“身染剧毒,失礼于陆太守,万望见谅。”
陆康上下打量周瑜几番,笑道:“到底还是年轻,这就能下地了。”
舒城北门,韩当将小乔从马背上放下,随后从怀中掏出竹简,递上前去:“事不宜迟,乔将军率军南下六安的消息恐怕很快就要传到陆康那里,一定要尽快让少将军离开这是非之地,韩某就在此地接应你们。”
小乔点了点头,立刻顺着大街朝陆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傍晚时分,行人寥寥,小乔灵巧地穿街过府,如春燕般轻盈迅捷。她深知,庐江府衙的信使定然已在路上,晚一步便可能陷姐姐孙策与周瑜于水火之中。
小乔穿出街巷,来到一弯清河畔,陆府宅院正在对岸。小乔三步并作两步朝不远处的石拱桥奔去。谁知拱桥上两驾马车冲撞,两拨人横在桥上起了争执,不少行人围观,将原本便不宽绰的桥面挤得水泄不通。
不走拱桥便要绕路,一绕就是七八里,小乔再不能等,箭步冲向马车,一脚踏上车辕,借势腾空半丈,踏上拱桥扶栏,轻快穿越而过,稳稳落在了河对岸。
陆府厢房中,孙策与周瑜皆未察觉近在咫尺的危机。陆逊笑道:“常听人说起孙郎周郎俊逸无比,今日得见,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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