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万户,月傍九霄,入夜时分,朱治韩当等人俱已回营,吴夫人将孙策唤入内室,递上一只云锦包袱。
孙策不明所以,接过包袱解开,只见厚厚的绢丝包裹着一只看似寻常的朱红木盒。
孙策满面狐疑,抬眼与吴夫人相视,见母亲并无制止之意,孙策径直打开了盒盖。谁知才望向盒内一眼,孙策便猛然将木盒关上,一脸惊悸之色。
他万万没想到,这方不起眼的木盒里,竟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玺。方圆四寸,上携五龙交纽,旁缺一角,以黄金镶补,下有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不正是以和氏璧雕刻而成秦汉两朝传国之宝吗?
吴夫人垂眸叹道:“伯符,当年你父亲为伐董贼,攻破洛阳城,进入汉宫,见这玉玺散落阉人之手,生恐山河有恙,便悄悄带了出来,想着待汉室重振,便将其直接交给新登基的大汉天子。可是他没有想到,董卓逃后,天子落魄,各路豪强都争先恐后,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二袁皆非良主,吕布狼子野心,曹操亦虎视眈眈,你父亲担忧他们有篡汉之心,一直没有寻得将其献给陛下的良机”
孙策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昨夜筵席上袁术之举,不由冷哼一声:“可是那袁大将军还是知道了。母亲,难道父亲正是因为这玉玺,才会遭人算计,牺牲在那岘山?”
吴夫人摇摇头,低叹道:“五年前在岘山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那这玉玺”孙策欲言又止,立着耳朵偏着头,只听屋顶上隐隐传来极小的瓦砾碰撞之音,他忽然抬高两分声调,洪亮却不刻意,“这玉玺便放在此处罢,明日一早我再来取,母亲交给我,以后便不必日日提心了。”
吴夫人一怔,但见孙策拉过自己的手,在手心处写了几个字。吴夫人反应极快,即刻调整了语调,忧虑却又无可奈何道:“你也要当心呐,千万别学你父亲那般,为人卖命却丢了性命。”
孙策笑回道:“母亲放心,儿心中有数,明日一早就请朱将军送母亲与仲谋尚香回江都去。”
子夜时分,夜幕垂拢,鸦默雀静。吴府护卫手提明纸灯笼巡夜,却睡眼朦胧,哈欠不断。新月黯淡,渐被云层遮盖,远处深巷中传来几声短促犬吠,片刻戛然。
吴府后院小门处却传来轻声吱响,一黑影人从门外闪入,迈着猫一般无声无息的碎步向吴夫人居住的正房蹿去。及至屋檐下,见门窗皆紧闭,黑影人掏出一细铁钩,从两扇窗扉的缝隙中伸进去,轻轻挑开窗闩,打开窗户,一个鱼跃便飞入了室内。
床榻之上,吴夫人裹着锦被正在熟睡,黑影人借着无比昏暗的天光来到吴夫人塌旁,开始寻摸。可他翻箱倒柜,忙活半天,却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黑影人按住腰间的匕首,恶毒之计泛上心头,缓缓向榻边走去。
忽然间,榻上人飞身跃起,一把将黑影人擒抱在地。黑影人不由大惊,一个鲤鱼打挺要起身,却复被扑倒。
月色渐浓,黯淡月光下,吕蒙披发及腰,身穿一身女子亵衣死死按着黑影人,大吼道:“吃我一拳!”
两人缠斗一处,吕蒙眼疾手快,一脚踢飞了黑影人手中的匕首。黑影人见此,起身欲逃,见吕蒙身着裙袍,便借机狠拽他胸前裙带。吕蒙正要飞脚相踹,忽听哗啦一声响,裙袍直坠在地。吕蒙赶忙蹲下拉裙,那黑影人便趁着此刻飞身一跃,破窗冲至房外。
“哪里逃!”吕蒙顾不上系裙带,双手提裙大步追了出来,见那黑影人翻墙欲逃,他即刻高喊道:“捉拿夜盗!在西院墙!”
吕蒙嗓大如牛,这一吼立刻惊醒了外院营房里的守卫,偏房大门霍然大开,孙权手持弓箭,飞身登上矮墙,弯弓拉弦,只待时机。与此同时,院外忽传来马蹄阵阵,骏马嘶鸣,身着玄铁金甲红绸披风的孙策手持十二锋银枪戟,策马飞驰而来。
黑影人方攀墙到一半,见孙策径冲来,吓得直直跌落,可他无暇自怜,顾不上脚扭屁股痛,一瘸一拐爬上院外等候的马匹,狠命打马向城外奔去。
宅院内,府兵集结,孙尚香扶着吴夫人走出,见到披发提裙的吕蒙,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吕蒙羞红着脸正不知该往何处躲时,吴夫人上前一揖道:“今日若非阿蒙,老妇已身首异处,请受我一拜。”
吕蒙赶忙对礼:“老夫人别这么说,保护县令大人、少将军和你们,是阿蒙的职责。”
孙权上前几步,问道:“当真不需要我去帮兄长吗?他一个人追去,万一那人有同谋”
朱治从院外赶来,人未到,声先发:“小公子放心,公瑾一个时辰前已在城中唯一一条行马道旁埋伏,定会保少将军无虞。时辰不早,我们出发吧。”
吴夫人微微点头,对朱治道:“未曾想世事发展,比我们预料得还要棘手几分,劳烦朱将军了。”
朱治一抱拳道:“朱某义不容辞!”
原来今日下午发现奸细行踪后,孙策便与周瑜商议,决计将计就计,让身形最为瘦削的吕蒙假扮吴夫人诱敌,将其除掉。眼见这寿春城已不是吴夫人能够安居之所,孙策密令朱治,待奸人暴露时,便送吴夫人等人出城。此刻时机已至,众人不再迟疑,纷纷登车,在三百士兵的护卫下,匆匆向吴郡出发。
寿春城里,周瑜头配铁面,身负箭筒,手持大弓立在暗影中。听得马蹄声渐近,周瑜屏息凝神,立着耳朵细细分辨:敌人之马在前,大宛驹在后,共两骑。约莫着敌人已入射程内,周瑜霍然起身,持弓至大道之上,弯弓搭箭,瞄准了策马的黑影人。
黑影人见此,立即偏身一侧,左脚钩住马镫上,整个身子重量左倾,策马向右,让马匹为自己作掩护,同时右手大指食指塞口,狠命一吹,呼哨声即刻响起。
五名刺客依次从道旁两侧阁楼顶跳下,向周瑜包抄而来。孙策策马赶上,大声唤道:“乌洛兰,当心!”
周瑜闪身如脱兔,几枚暗器擦身而过。黑影人趁机快马加鞭,向城外冲去。五名刺客则个个手持利刃,挡住了孙策与周瑜的去路。
周瑜冷声道:“少将军,此处交给我就好。”
溶溶月华下,孙策轻笑一声,俯身对大宛驹耳语了几句。大宛驹扬蹄嘶鸣,调转马头,向后方后退数十丈,而后回转过来,使出全力向前狂奔。五名刺客皆惊,想要向大宛驹发射暗器。周瑜眼疾手快,一弓拉五箭,刹那间将五柄暗器打落。孙策抓住机会,狠命拉缰,双腿猛夹马腹,大宛马奋起前蹄,如同蛟龙腾渊,跃起数丈,从刺客们头顶飞跨而过。待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孙策与大宛驹早已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趁着刺客们愣神之际,周瑜抽出五只箭矢,左臂一震,弓弦一松,五只箭矢同时飞出,当胸插入了刺客心口。刺客们未即刻断气,他们口吐鲜血,瞪大双眸看着眼前之人,似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射术如此超神之人。
暗夜里,铁面极冷,周瑜的声调却更寒上三分:“本不想无故伤人性命,但以你们所持暗器推测,应当是张勋军下在淮南小县滥杀无辜村民之人。今日所为,也算是替那冤死的百姓报仇了”
第29章 与子同袍(二)()
寿春城外,孙策御马疾行,眼见自己与黑影人只相距丈远,却无法制敌。孙策不由想起朱治所言弓箭的好处,可现学哪里来得及,他只得高声喊道:“你若是个男人,就停下跟我决斗!”
可黑影人哪里在意这些,他右手飞快打马,左手不住抛出暗器来。孙策以银枪左右抵挡,速度渐渐落于其后。
前方是淮水弯道最窄处,过了河便是袁术驻军之地,这贼人果然与袁术难逃干系。若是入了营,只怕传国玉玺与周瑜的身份皆会暴露。见那黑影人绕行陆路,孙策轻抚大宛驹的鬃毛,俯身耳语几句,大宛驹即刻放慢了脚步。
暗夜深林间只剩下了自己的马蹄声,黑影人以为甩掉了孙策,心下放松几分。大营就在河对岸,黑衣人快快赶马渡过木桥,眼见距营门只剩百步。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庞然大物从淮水中蹿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岸。黑影人定睛望去,只见孙策骑在大宛马上,周身水花四溅,如同龙宫天将般扛枪刺来。
“拿命来!”
黑影人大惊,未想到大宛驹如此神勇,竟能泅渡百步宽河,想掉头而逃却已来不及,只能双腿夹紧马腹,身子用力向后一倾,期望能躲过这一击。
谁知孙策早有防备,他银枪一横,挑住黑影人的衣带一钩,用力将他拉下了马背。黑影人重重跌下,不顾头晕眼花,连滚带爬地向数丈外的袁军大营跑去。
若让他进了这营门,先前的努力皆是白费,孙策定气调息,瞄准黑影人,猛然将银枪戟掷出,重重地贯穿了黑影人的脊背。
黑影人应声倒地,孙策上前拔出银枪,将那人踩在脚下,见他腰间别有异物,孙策一把拽出,谁知竟是一卷画轴。孙策不由分说,将画轴贴身收起,欲立即结果此人性命。
熟料袁军驻地瞭望垛上的守卫看到了两人,大喊道:“什么人!”
须臾间,数十名弓箭手弯弓搭箭,走上营台,箭锋直对着孙策。孙策赶忙高声喊道:“是我!大将军帐下孙策!”
军营重地,又有曹军迫近,守卫不敢懈怠,数十人举着丛丛火把走出营门,将孙策团团围了起来。
孙策轻笑道:“大半夜打扰各位,实在不好意思。只是我家院里遭了贼,我一路追赶他至此处,并无冒犯之意”
本以为能如此蒙混过关,谁知袁术与乔蕤张勋等人竟闻讯从大帐走出,看到孙策及其足下之人,袁术与张勋相视一眼,神色万般怪异。
看到袁术,那重伤的黑影人突然来了精神,扭动着身子口中呜呜咽咽不住。眼见袁术就要近前,孙策再不能等,一挥银枪戟,血溅三尺,那黑影人便顷刻一命归西了。
四周之人皆惊,趋步将包围圈逼得更紧,却无人敢放箭。月光如水,玄红色披肩烈烈飘动,孙策气韵冷绝肃杀,如画眉目间清寒如冰,十二锋银枪戟利刃染血,颇有几分勾魂摄魄的意味。
张勋疾步上前,指着孙策大骂道:“大胆孙伯符!竟敢在此地撒野!”
孙策抬眼睨了张勋一眼,竟吓得张勋微一踉跄。袁术走上前来,倒是神色如常:“伯符啊,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怎的闹到了营门口来?”
孙策放下银枪戟,拱手道:“今夜家中遭贼,我一路追赶,不想这贼人无道,竟然往大将军的军营里扎。伯符生恐威胁大将军安全,便将他斩杀了。”
张勋见孙策避重就轻,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无话可驳。袁术轻笑两声,挥手示意弓箭手将箭弩放下:“那孤便谢过你了,夜深了,早点回去歇着罢。”
张勋心有不甘,急道:“主公”
袁术瞥了张勋一眼,张勋只好闭了口,随袁术一道,返身回中军帐去了。
乔蕤示意众人散去,自己亦欲离开。谁知孙策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乔将军,孙某有个不情之请。”
乔蕤与孙策鲜有来往,不由心生诧异:“孙少将军但说无妨。”
孙策挠挠头,万般不好意思:“孙某与大乔姑娘相识一场,现下听闻她们要回庐江避战乱,孙某担心她们路遇歹人,愿意亲自相送,还请乔将军成全。”
春夜微凉,孙策额角上竟渗出了涔涔细汗,乔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紧张,心想这小子上阵杀敌尚且不惧,这会儿却怕成这样,实在有趣。乔蕤轻笑回道:“多谢孙少将军关怀,可是莹儿与婉儿寅时就已出发了。”
天色渐明,青山古道,淡烟雾霭相遮蔽。一车四马沿山路慢行,大乔端坐车中,望着连峰重峦,长叹连短叹。
小乔托着粉腮娇笑道:“姐姐为何不住叹气,可是后悔了?”
古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与车行慢慢不同,这马跑得极快,好似在追赶什么人。大乔掀开车帘,只见孙策御马疾驰,很快赶超马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送行之人即刻拔出刀剑相候,孙策面无表情,冷道:“孙伯符奉乔将军之命,送二位小姐回庐江,你们可以走了。”
送行之人面面相觑,还未来得及细问,便见孙策银枪一竖,重重扎在地上,掀起一阵灰埃。送行之人皆吓得喉结滚动,冲孙策一拱手,快速策马向相反方向奔去。
未成想父亲的部下竟如此不负责任,大乔气不打一处来,却见小乔打了个哈欠,环膝倚着车厢懒懒道:“我还以为孙伯符要到六安才能追上我们,没想到一大早便追来了”
昨日这丫头还义愤填膺,声称孙策若敢纠缠便出手揍他,今日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乔倍感无奈,掀开帘帐下了马车。
孙策看到大乔,翻身下马,俊眉紧拧一脸委屈之色:“你宁可要这几个蚂蚱兵送你,也不肯我送你吗?世道这么乱,若是碰上什么流氓歹徒,就靠你妹妹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能应付了事吗?”
两人近在咫尺间,孙策眼底寒中带星,好似能让人溺毙在他的深情中。大乔偏头不与他相视,喃喃道:“我与妹妹在外流落多年,遇到最无赖的流氓歹徒就是你”
孙策一怔,心想既已担了流氓无赖之名,也不必再有什么顾忌:“旁的无赖可不似我这般英俊,若你被他们占了便宜,恐怕会气得咬舌自尽了。”
语罢,孙策不由分说,上前一步揽住大乔的纤腰,将她扛抱而起,直接塞回了马车中。大乔气愤不已,明明不谙武功,却仍挥着小拳欲打:“孙伯符你这个混蛋”
可是孙策金盔银甲,周身无一处好下手,大乔举着小手半天,一拳也未打出来。
孙策为大宛驹套好车辕,偏头冲大乔一笑:“别急,等晚上我脱了让你打。”
小乔本在装睡,听了这话,纤细的胳膊再也撑不住脑袋,捂着耳朵摇头道:“我还没到将笄之年,为何要听你们这些恶心话”
天渐渐亮了,道路尽头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