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三弟,速回大营。守卫函陵,无令寸步不离。”刘备已止住泪痕。
“唉!”张飞抱拳领命。
“主公欲离京否?”贾诩已洞悉上意。
“然也。”刘备素来利落:“王美人之死,祸起萧墙。大汉深宫,刀兵将起。我等不过外臣,岂能置身其中。自当远离辟祸。”关键是,王美人死因不明。至于谁是真凶,陛下多方权衡,势必无疾而终。刘备焉能不心寒。
“只怕,生死关头,无论陛下,还是皇后,皆不肯善罢甘休。”贾诩素有先见之明。
“大哥想走,何人能留!”张飞掷地有声。
便是关羽,闻言亦微微睁开条眼缝。
“待王美人入土为安,孤便上表,返回陇右。”刘备目视群臣:“切莫另生枝节。”
“喏!”
濯龙园,华云号,皇后行宫。
“拜见皇后。”舞阳君伏地行礼。
“母亲快快请起。”母女相见,并无外臣,无需垂帘。
“遵命。”舞阳君这便起身。举手投足却颇多生分。
何后心中一黯:“莫非母亲也信了流言。”
“这……”舞阳君终归是妇人,并无城府。这便含泪相问:“可是皇后所为?”
1。6 破财消灾()
何后闻之落泪:“母亲也信不过女儿吗?”
何氏乃小户人家,自幼长在市井。左邻右里,便有些许矛盾,亦不过争辩几句。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便也罢了。总归是家长里短,不值一晒。若无深仇,又岂会置人于死地。且何父在世时,为众人撑起一份殷实家业。好比大树遮风挡雨,舞阳君深居简出,何尝见过如此血腥手段。
转而一想,总归是亲手养大。舞阳君断难相信,自入汉宫门后,何后性情大变,竟阴毒如斯。
“果真不是皇后所为?”
何后以手指天:“王美人之死,若与我有半分干系,天人共戮,不得善终!”
“呸呸呸!切莫发此毒誓。”舞阳君急忙阻拦:“皇后所言,我已全信。我已全信……”
言罢,母女各自垂泪。
须臾,何后这便言道:“无怪母亲生疑。便是两位兄长,亦听信流言,让我‘罚铜免罪’。”
“那对不成器的竖子,愧为人兄。”舞阳君反安慰何后道:“皇后切莫伤神,总归是自家兄弟。想必,想必……”
见母亲六神无主,何后微微叹息:“以己度人,母亲可知。陛下,亦如此想。”
“陛下?”舞阳君神色慌张:“这可如何是好。”
何后言道:“正如二位兄长所言。为今之计,唯有‘破财消灾’。”
“对,对,对。”舞阳君连连点头:“当学张常侍、赵常侍,罚(铜免罪)……破!破财消灾。”
“陛下已生猜忌。若无足量铜钱,上下打点。或起废后之心。”何后垂泪道:“那时,我家当步先宋皇后之后尘,满门伏诛。”
“这可如何是好……”舞阳君惊慌失色,全无主意。妇道人家,何曾遭遇浊浪滔天。灭门之祸。
“母亲勿慌。”何后宽慰道:“若能凑足一亿大钱,当可免吾门灭顶之灾。”
“一亿大钱!”舞阳君倒吸一凉气:“便是变卖南阳祖业家产,亦凑不齐。”
“我这里有五千万。”何后试言道:“先前小妹婚嫁,蓟王亦送来数千万聘礼。许能凑足。”
“是了,是了。”一想到嫁女所得,皆付之流水。舞阳君心如刀割,竟语无伦次:“这洛阳城,处处透着古怪。不住也罢,不住也罢!”
不理其胡言乱语,何后只说要紧事:“母亲速去预备,迟则生变,恐不及也!”
“……遵命。”舞阳君再拜而去。
北邙。永平里。
蓟王车驾,早早停在中常侍吕强府前。
那夜,吕常侍因护主不力,自尽谢罪。陛下念其旧功,御赐东园密器,诏令厚葬。“东园秘器作棺梓,素木长二丈,崇广四尺。”
吕强素有忠名。与十常侍不相往来。今身陷内宮大案,饮药而亡。旁人避恐不及,唯有蓟王亲登门庭。赶来吊唁。
古时礼制,分“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五类,统称“五礼”。丧礼属于凶礼。“丧礼,谓朝夕奠下室,朔望奠殡宫,及葬等礼也。”
陛下还御赐赙赗(fù fèng),以示荣宠。
“送终者布帛曰赙,车马曰賵。”布帛、车马,皆是殉葬之物。
时下赙賵,又分官赙与私赙两种。御赐乃属官赙。所谓私赙,便指:凡遇家有丧事,亲友送钱帛财物以助丧。
蓟王不仅亲来吊唁,所献私赙,尤其丰厚。足值千万大钱。吕家各个痛哭流涕,长跪不起。
陪坐一旁的清忠五宦,亦流泪向蓟王伏地行大礼。
吕公身前、身后。蓟王皆敬重。为君如此,足见一斑。
刘备睹物思人,暗自神伤。“节哀顺变”,终未曾出口。出吕府,正欲登车,却被披麻戴孝一小黄门,恸哭拦下。
“你是何人?”刘备忽觉面熟。
“奴婢甘陵吴伉。乃吕常侍身边亲随。”小黄门伏地答曰。
刘备这才记起:“何事阻拦。”
“先前陛下命执金吾持节,亲来府中吊唁。不料出谷门时,路遇大将军遣人纳妾入城,执金吾出口斥责。不料,不料……”吴伉急不能言。
刘备怒从心起:“人在何处!”
“便在谷门外。”吴伉急道。
“速去谷门!”
“喏!”门下督郑泰,这便领命开道。
车内蓟王。怒极而笑。这何进,是要疯啊。
西邸,万金堂。
永乐太后与陛下,母子对坐。
许久,董太后叹声言道:“陛下请节哀。”
不说还好。一说,陛下又忍不住泪流:“锥心之痛,痛彻心扉。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早知……”董太后戛然而止。须臾,转而又道:“美人已逝,无可复生。为今之计,当善保麟儿。切莫因小失大。”
“母亲切莫再言此事。”陛下以手指心:“心痛难当。无暇他顾。”
“唉——”董太后又一声长叹:“我儿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园中二八佳丽,数以万计。又何必独为王美人痛心疾首。”
“先前不觉,事后方知。”陛下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董太后言道:“如此,协儿便暂由为娘,抱回宫中哺养。待陛下送走王美人,再从长计议。”
“罢了,罢了。”陛下无力挥手:“母亲抱去便是。”
董太后使了个眼色。心腹宫人遂趋步入寝宫。从龙榻上将正在酣睡的次皇子,轻轻抱起。返回董太后身侧。
不等太后辞行。却见中常侍张让,气喘吁吁,五体投地,撞倒堂前。
“何事惊慌。”陛下怒问。
“回禀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张让语速飞快:“先前执金吾持节入府,吊唁吕常侍。不料路遇大将军纳妾。两队人马互不相让,扭打一处。”
“好一个大将军。”陛下怒极反笑:“明知朕失美人,心伤难平。他竟此时纳妾入府,坐享齐人之福!心中将朕置于何处?”
张让忙替何进开解:“听说,乃是早已定好之期。大将军本想……本想偃旗息鼓,绕行西郭。不料却在谷门与执金吾迎面相撞……”
“阿父无需替他开解。”陛下怒道:“皇后及何氏一门,皆视美人如‘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今日,今日得偿所愿,如何能不欢天喜地,喜笑颜开!”
“陛下……”张让浑身都在发抖:“若只有此事,也就罢了,奈何,奈何……”
“说!”陛下胸口气闷,喉咙一甜。热血上涌,又强行咽下。一时竟面如噀血。
“奈何路遇蓟王。蓟王,蓟王……”张让毛骨悚然,满面惧色。
“蓟王如何!”董太后厉声发问。
“蓟王手起剑落,将何府苍头及一众儜奴悉数砍翻。夺了迎亲车马!”
1。7 披丧送亲()
“张常侍,何其急言也。”董太后慈眉善目,循循善诱“莫非蓟王不为‘代主惩戒恶奴’,反为‘夺大将军妾’不成?”
张让幡然醒悟,急忙告罪“老奴慌不择言。太后教训的是。”
“蓟王……”微微一顿,陛下吐气问道“后事如何?”
张让小心答曰“迎亲队伍如鸟兽散。便有童仆奔逃报信。却不知大将军此次此刻,是否带人与蓟王对峙。”
“大将军纵胆大包天,料想亦不敢与蓟王争锋。”董太后先面露不屑,后又目露深意“陛下稍安勿躁,且看后事如何。”
“阿父,先退下吧。”陛下遂纳其言。
“喏。”张让再拜而出。心头疑窦丛生。眼看外戚与宗室火并。却不知陛下……因何置之不理。
“王美人无故暴毙,蓟王心中岂能无恨。”董太后又在陛下耳边低声言道“今日撞上大将军纳妾,或是好事一桩。”
陛下焉能不知。却又悲从心来,不能自已。
奈何世间苦无后悔之药。
追悔莫及。
连声叹气。董太后安慰几句,便起身离去。知子莫若母。陛下虽谈不上生性薄凉,却也非长情之人。假以时日,心伤自会不药而愈。如前所说,西园之内,年十四到十八之佳丽,成千上万。花枝招展,裙下皆暗藏开裆。任凭陛下予取予求,恣意采摘。喜新厌旧,人之常情。不出足月,王美人唯剩追忆。仅此而已。
而贵子,却只有一个。干系董氏一门,一世荣华。自然珍贵无比。董太后便只为贵子而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董太后比起陛下,亦不逞多让。有其母必有其子。
洛阳北邙,谷门外御道。
迎亲队伍人仰马翻。一群家奴被刘备单人匹马,悉数砸翻。虽手下留情,然便是被重六十斤的雌雄鞘剑,轻轻碰擦,亦骨断筋折,皮开肉绽。
一群儜奴,平日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横行惯了。哪受过此等大罪。蓟王剑下,一时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恨意稍解的执金吾王斌,这便驱马上前,与蓟王见礼。
王斌乃王美人兄长。论心中披创,刘备不及万一。然,美人无端暴毙,朝中举目无亲,执金吾王斌顿失依靠。万幸陛下念及旧情,命其为使,前往吕常侍府中吊唁。不料刚出谷门,便与大将军迎亲车队,迎头相撞。
王美人如何暴毙,又是何人所害。何必多言。王斌心中有数。见大将军何进,竟毫不收敛。王美人尚未入土,这便吹吹打打,纳美妾入府。是可忍,孰不可忍。向来知书达理的王斌亦怒发冲冠。持节呵斥。
不料一群儜奴,竟敢当面顶撞。口出狂言,冷嘲热讽,毫不退让。
悲愤难平,又无可奈何间。蓟王横空出世。如猛虎入群羊。手起剑落,悉数击翻在地。
何其杀恨(解恨)!
“王上……”话刚出口,便哽咽泪流。
“执金吾节哀。”见他持节,刘备这便抱拳道“既有皇命在身,且速去。”
刘备只手一挥。
便有幕府绣衣,滚鞍下马。将满地打滚的儜奴,乱脚踢去路旁,任其吐血不提。又将迎亲倚仗礼箱,乱刀劈碎。扫清路障。持刀护在路旁,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却威风凛凛,何其雄壮。
“谢王上。”王斌忍住悲痛,领吊唁队伍穿行而过。
围观路人,皆以袖拭泪。
此情此景,正是我汉风雄烈。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何必留名。
“众人听令。”刘备龇牙一笑“且去给大将军送亲。”
“喏!”幕府绣衣翻身上马。拖行婚车,呼啸而去。
蓟王又令“皆披丧。”
“喏!”何必下马。以口衔缰,麻利披装。须臾,蓟王车队皆着白丧,唯独婚车披红挂彩。好不刺眼。
“蓟王为大将军送亲!”前车门下督郑泰,振臂高呼。
“蓟王为大将军送亲!”众人齐呼。
一路穿街过巷,杀奔西郭大将军府。
路上行人惊走避让。先前谷门之事,早已遍传洛阳。王美人尸骨未寒。大将军何进便遣人纳妾。何其妄为!何后害王美人之心,人尽皆知。此时不知收敛,更待何时。大将军何进,羽翼渐丰,有宿臣之姿。奈何出身屠家,终归是沐猴而冠,烂泥扶不上墙。不知进退。
蓟王乃汉室宗亲。出则替天行道,入则震慑宵小。大将军便是外戚又如何?这天下,终归未曾旁落!
人心思汉。
濯龙园,皇后车舆将出,便有大将军府亲随,快马来报“皇后救命!”
“何事惊慌。”来者乃何氏宗人,皇后不忍叱责。
“蓟王,蓟王正领兵杀奔大将军府而去!”亲随惊呼。
“何事恼了蓟王。”何后忙问。
“只因,只因……”
见宗人吞吞吐吐,何后怒急“说!”
亲随屁滚尿流“只因大将军纳妾,被蓟王撞个正着……”
嗡的一声。何后两眼发黑,险些晕厥“我早有言在三。王美人兹事体大,不可妄动。大将军何其急也!”
“迎期已定,岂能无故更改。”亲随仍强辩“况且,仪制大将军已有削减。本欲绕行西郭,不必兴师动众。不料却与蓟王车驾相撞……”
“移驾!”何后竟自顾离去。徒剩亲随目瞪口呆,不知何故。
骨肉兄弟,如何能不救。何后心急如焚,车舆直入西园。不让小黄门通报,径直停在西邸前。何后正欲下车,忽心生一计。
遂命人除步摇,摘簪珥。披发赤足,只着白衣中单。孤身向西邸而去。
张让、赵忠见皇后如此,急忙跪地。岂还敢言语!
“贱妾,叩见陛下。”
陛下闻声回头。见何后如此做派,遂强压心头怒气。
“皇后母仪天下,何故如此?”
“不能解陛下心忧,息圣上之怒。乃妾之过也。”何后泪目下拜“‘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美人无端暴毙,贱妾悲不自胜,前来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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