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成和尚一些简单的禅语来宽慰自己,比如“人生在世,一切皆空”之类的。所以巨成和尚对刘知府就像疗伤的神药,大补的心灵鸡汤。
可是现在的刘知府瞧着跪在地上的精神偶像心里很不舒服。他刚转了官运,身心处于亢奋之中,觉着身处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的凡尘生活其乐无穷,人生贵在享受,不需要那么多玄虚的反省,所以神药失去疗效,心灵鸡汤变得寡淡无味,成了泔水。
刘知府这几天心情不爽到极点,都是和尚给闹腾的。临城县衙的公文说得清清楚楚,梁五爷的死是因为让江南来的净心和尚施用歪门邪道的妖术把他的魂给勾走了,而且这个净心和尚还是巨成的师弟。刘知府把自己心情不爽的原因推来推去,最后就归结在跟前跪着的这个该死的巨成和尚身上。
刘知府越看巨成越不顺眼,这个秃驴竟然敢亲自跑到府衙。刘知府“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然后气急败坏地喝令手下人把这个秃和尚拿下。
巨成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个劲地喊冤枉。
刘知府问:“你那几个该死的秃驴师兄弟到处割百姓的辫子,为非作歹,穷凶极恶,是不是真的?”
巨成吓得赶紧磕头,擦了把眼泪说:“回禀刘大人,净心确实是我师弟,但是我以性命担保,净心自从入了佛门以后整天吃斋念经,一心向佛,他与世无争的,从来没有做过违法乱纪之事,更不会谋财害命。”
刘知府问:“放屁!这个秃驴要是真的一心向佛,为什么临城县衙的人从他包袱里搜出来三把剪刀?难道佛祖还需要他裁剪衣服不成?”
巨成抹了把鼻涕说:“大人您不知道,我师弟净心出家当和尚之前,是剃头的。当年到寺庙时,他所有的家当就是剃头的剪刀。虽说当了和尚,从前的生活也没有全部忘记,他那些剃头的家什跟宝贝似的,每次出门的时候都随身带着。”
刘知府一听,感觉巨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剃头师傅入佛门当和尚,把剃头的家什保存起来留作纪念,以后一旦当和尚当得腻烦了,随时重操旧业就行。况且和尚也得经常剃头,几天不剃头的话脑袋就跟现在的巨成和尚的脑袋一样毛茸茸的,难看的要命。手边有把剪刀就方便了。
刘知府又反复想了想供词的内容,他觉着正一和尚的证词挺蹊跷,所有的证言都是正一自己说的,并没有什么佐证。贾知县单凭几把剪刀就说净心是割辫子党确实太牵强,现在,巨成说的这事很重要。
刘知府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放松了些。
“巨成,你是不是还有个叫通元的师弟?”刘知府顿了顿接着问,语气和气了些。
巨成瞪大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寺庙有时候和集市一样,和尚们也是进进出出。今天剃了头,三五个月受不了庙里的清苦生活就返乡还俗的也不在少数,况且我离开江南到临城都四十多年了,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个叫通元的同门师兄弟。”
刘知府倒背着两手在公堂上转了一圈,问巨成说:“性海寺被人纵火的事情,你听说了?”
不说性海寺还好,说起性海寺,刚才还如同佛祖一样淡定的巨成和尚这会减少了点神性,恢复了点人性,巨成和尚哭得更伤心了,然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了自己这几天的过往。
巨成外出访友回来,快到临城县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从城里出来的卖菜的农夫,农夫卖完了菜,正赶着骡车往回走。农夫看见巨成以后,赶紧停住马车,慌慌张张地把巨成拉到一边说:“大师,性海寺出事了,寺庙被烧,庙里的和尚都被烧死了。临城县衙说这事是你干的,正张贴告示抓你呢,你现在回城不是自投罗网吗?”
巨成和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也吓蒙了。农夫劝他先别回县城了,先跟他回家去他家躲两天吧,等过过风头再说。这个农夫以前经常往庙里送菜,巨成和尚知道他家里生活穷苦,平时也常常送他些米面之类的接济他。农夫对巨成和尚一直感恩不尽,恩公遭了难,当然得出手相救了。
农夫心思细,他怕路上有人认出来巨成,便让他躺在马车上,用条破棉被把他给盖住,然后催促着骡车匆匆忙忙地回家了。
回到农夫家里,巨成和尚开始哭。先是哭他的寺庙,两百多年的古刹,几代方丈的心血,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然后再哭那几个被烧死的徒弟。这几个徒弟当初都是被遗弃的孤儿,他在桥边路口发现以后,抱回寺庙,然后他一针一线,一米一粟,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把他们拉扯大,如今都没了。
农夫把巨成和尚带回家,安顿好以后,到了第二天,他又进了城,卖完菜,问东问西地算是把临城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农夫回到家中又说给巨成。巨成和尚听完以后吓得胆战心惊。他在农夫家躲了几天,思来想去,觉着这么拖着等也不是办法,万一自己被抓了还得牵连无辜,最后他横下心来,打算去官府投案把事情说清楚。
起初他原本是想去县衙投案,但是听农夫说了那天县衙公审的情形以后,腿肚子只哆嗦,不敢回临城投案。他想到刘知府算是故人,而且已经擢升东昌府知府,到临城投案还不如去东昌府投案,有些事情还有机会说清楚。他想清楚以后,便把想法告诉了农夫。
农夫觉着巨成和尚总不能这么隐姓埋名地躲着,既然他跟纵火案子无关,何必怕官府。他听说巨成和尚打算到东昌府投案,便给他穿上自己的破棉衣,戴上狗皮帽子到东昌来了。
听完巨成和尚琐细地叨叨完。刘知府又开始对临城的贾知县心有不满,心里想:“这姓贾的虽说是七品知县,芝麻粒大小的官,但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竟然相信这类旁门左道的邪术。无知乡民愚蠢无知私下叨叨着信信也就罢了,你姓贾的好歹是读过诗书,作过八股文章的,难道不知道孔夫子未知生焉知死,不敬鬼神的训导吗?”
刘知府又担心这事不会这么简单。他琢磨这事是不是这个姓贾的故意为之,坐着知县的位置窥窃知府的宝座,弄了这么个事情故意陷他于不义,然后借故把事情闹大。
不过,他心里稍微放宽了些,当下的难题是如何处理这个巨成和尚。把巨成和尚关进大狱似乎有些不妥,他还指望他以后巨成做呈堂证人。如果予以厚待似乎也行不通,万一他说不是真的,况且是临城的通缉犯,将来出了事,那又该如何?
最后刘知府想了想说:“大师,现在你来到府衙,作为故人,本官当应该以礼厚待,但是无奈大师是衙门的通缉犯,性海寺的事虽然我也很同情,但是有些事情还得回避为妙,免得有人说些闲话。等过了这段时间,很多事情清楚了就好办了。东昌虽然也有座寺庙,但是大师暂时不能去,在此之前,恐怕还得先劳烦大师暂时忍耐几天。我听师爷说东昌监牢里有一间空房,但是请大师放心,空房不是关押犯人的,是狱卒们住的地方。地方清静得很,天气也冷了,我吩咐人在里面给你生个火炉,先委屈大师在那里住几天。在那里大师该念经念经,该打坐打坐,斋饭我也会安排专人给大师预备。”
巨成和尚被请进了东昌府的监狱。刘知府没有食言,确实如他所言,进了监狱以后,巨成和尚没有被关进寻常的监号里。去过东昌府监狱的人都知道,即便在燥热的夏季,监号里也阴冷潮湿,人在里面关押半个月,身上能长出毛茸茸的菌类。逼仄得跟猪笼一样大小的空间里挤着十多个犯人,盛屎尿的马桶摆着角落里,散发出恶心的臭味,跳蚤满地,臭虫横生,即便冬天也能看见大个的绿头苍蝇嗡嗡地横飞直撞。
巨成和尚被单独关在一个坐北朝南的房子里,这房子算得上整个森严监狱中的世外天堂。石砌的房子宽敞,朝阳,房子里有床。这房子的房门也没有锁,外面还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树。过完年,开了春,巨成和尚能看见绿叶,闻到花香。
巨成到了以后,刘知府还吩咐人给他弄来套暂新的被褥,晚饭也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香喷喷的米粉,做了三个清爽的素菜。巨成和尚在外面如同丧家犬一样在外面躲躲藏藏地游荡了十多天,吃饱喝足,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到了第二天,刘知府又让人给他送来些佛经,一日三餐,监狱的厨子都变着花样,及时供应着,巨成和尚吃完饭就打打坐,念念经。除了不能敲木鱼,给佛祖烧高香,不时听见不远处监号里传来犯人将死时的哀嚎以外,这地方实在比性海寺差不到哪里去。
把巨成安顿好以后,刘知府接着琢磨着这事该怎么办。他觉得这事离不开梁六爷,那时自己处理此案好歹算是因为有事求他,顺便送他的一个人情,如今事情出了意外,当然得找他。再说这事以后吉凶未知,他以后在京城手眼通天,没有他想办法关照怎么能行?
他琢磨了很久,把徽州会馆的杨会长找了,说他准备进京城拜见贵人,需要准备些新奇点的礼物。杨会长应承下来,马上去安排。到了第二天,徽州会馆给梁六爷准备的礼物送来了,都是寻常人很难见到的西洋钟表,八音盒之类的新奇玩意。
刘知府重新给梁六爷写了信,信中又加上了巨成和尚说的那些话。信的末尾,他极力劝说梁六爷最好回来看看,最好在巡抚大人离开之前把事情解决掉,免得节外生枝,再生事端。
第36章 赴京()
信写完之后,他又把上次送信的那个亲信又找来,告诉他收拾收拾,再去趟京城,还反复叮嘱他到了京城以后,务必把信件和礼物亲手交给梁六爷,路上千万要小心,不得出现任何差错。
第二天他准备打发送信人去京城的时候,刘知府又犹豫了。
事关重大,他担心信里面的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万一书信丢失,走漏了风声,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他这人小心眼子多,他费劲巴拉地给梁六爷准备了这么多贵重的稀罕礼物,万一送信的走到半路,见财起意把礼物给扣留了,然后回来再谎称路上遭了劫,都让山贼土匪抢走了怎么办?
刘知府琢磨了一天,最后决定还是自己亲自进京。到了京城以后,把这事的是非曲直和各种后果给梁六爷讲清楚,而且正好赶上过年,理由也好说,就是说来给他拜年了。
到京城得多准备些银子,京师重地,高官云集,去了没钱可办不成事。刘知府派师爷又去了趟徽州会馆,让他把商会的会长请来,刘知府心里明白,花钱用银子的时候还得指望着这些有钱的徽州土豪。
很快师爷就把会长给请来了。会长到了以后,刘知府吩咐上香茶,茶水上来,刘知府把府衙的人打发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跟会长两个人。
刘知府拐弯抹角地说起来银子的事情。听刘知府说完以后,会长笑吟吟地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两千两银子的银票,他把银票在刘知府跟前展开,等刘知府看清楚了,他把银票折叠好,走到刘知府跟前,塞进了刘知府的衣服袖子里。
刘知府先是装模作样地跟会长推脱客套了一番,然后说等今后手头宽裕了,连银票带帮忙置办礼物的钱一并如数奉还。
听他这么说,会长朝门外看了看,凑到跟前说:“刘大人太见外了。您之所需就是咱们徽州同乡之所需,置办礼物的钱和这些银票都是徽州同乡为大人的事情尽点微薄之力,千万客气不得。以后您老官运亨通,高升一步自然也是咱们徽州人的福气,咱们徽州商人走南闯北做闯荡靠的就是抱成团,没有这乡谊怎么能行?”
会长跟刘知府又客套一番,喝完茶杯里的茶准备起身告辞。临走前,刘知府问他还有没有事情需要帮忙。
听刘知府这么晚,本来已经走到门口的会长又折回身来,对刘知府说:“倒是有件事情,一直没跟刘大人张口提,咱们徽州会馆对面,大码头旁边有块空闲着的官地,寸土寸金,咱们商会也找风水先生给看过了,说这地方是块宝地,我们一直想把那块宝地弄下来,在那里盖房子建仓库实在是难得的好地方。可是这块地也让山西的商户相中了,处处跟咱们为难。上任知府的一个小妾家是山西洪洞县的,那些会算计的山西人借了这个知府大人小妾的光,给知府大人送了些银子,那块地就这么给了山西商人,咱们徽州同乡耿耿于怀,咽不下这口恶气。说起来也气人,山西人像是故意炫耀似的,得了那块地以后,就这么闲置着,两年多过去了也没见他们破土动工,建商铺垒仓库。”
刘知府说:“这事好办,如今东昌是咱们徽州人说了算,岂能让这些山西人胡闹。我明天就安排师爷带着府衙的官差把那块地围起来,等我从京城回来以后再随便找个缘由把地从他们手里面收回来。他们要是识时务也就罢了,不听话就把为首的关进监狱。”
听刘知府这么说,会长顿时心花怒放,他躬身施礼,又伸手从衣服兜里拿出几张银票说:“原来大人去京城呀,那些银子可能不够用的,再多带些吧。大人到了京城以后,可以直接去悦来客栈住,悦来客栈的掌柜的也是咱们徽州人,客栈修得富丽堂皇的,比咱们徽州会馆都气派,进京城的徽州人都喜欢住到那里。我回去后给悦来客栈掌柜的写封信,大人走得时候带上,在京城的吃穿用度就啥也不用管了,等过完年,开了春咱们这边的人进京的时候再跟一起算就是了。”
刘知府听完以后很是高兴,本来京城就不熟悉,天子脚下,规矩会格外多,去了以后一不小心,失了礼数就麻烦了。虽说前几天送信的从省城打探到了梁六爷的住址,但是偌大京城,以前也从来没有去过,找梁六爷也不是件容易事情,京城有人帮忙就好多了。
会长离开府衙,回来徽州会馆,给悦来客栈的掌柜的写好信以后,派人给刘知府送来。第二天,刘知府派师爷带着一群公差去了徽州会馆旁边的那块空地,二话没说,撒上白石灰划为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