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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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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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她们确是……”薄安侧首看着女儿,微微失神——这副容貌,为何竟与她全不相类?“你知道你阿母,她是那种……让人一眼便忘不掉的美人。”

    “那孝愍皇后呢?”薄暖静静地问。

    仿佛她刺到了一个敏感的角落,薄安的眸光痛楚地一缩,“阿慈?阿慈容貌与你阿母几乎一模一样,寻常人都难以分辨。但她比你阿母要更冷清一些……她不爱说话,脸色苍白,瘦得好像一把风就能将她吹散了。”

    薄暖微微一笑,宽容地看着父亲怀念那个记忆里的女子。

    “阿默性子随和,原比阿慈更招人喜欢。”薄安淡淡道,“然而玉宁元年,先帝刚刚即位,却立刻便召阿慈入宫……”

    “他想召的,原本是阿母吧?”

    薄暖的话音波澜不惊,于薄安却仿佛一个大浪打来,溅得他满身狼狈。他措手不及地看着薄暖:“你——你怎么知道?”声音发颤,“此事至为隐秘,足可亡身灭家!”

    “我与阿父不同。”薄暖仍是微笑,“我对亡身灭家,并不是那么在乎。”

    话里明明白白的嘲讽之意,激得薄安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似乎是羞耻,又似乎是愤怒,“你——你什么都不懂!”

    薄暖的眼中泛起酸涩,却仰着头,忍住了泪意,慢慢地道:“阿父,告诉我,好不好?您也受了委屈的,对不对?”

    “那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薄安空洞麻木的声音没有分毫的波折,或许是因为时光早已将那些波折都抹平了,不论有多少都痛苦,都已成了风中的骨殖,轻轻一碰,就碎了。“他们……都不在了。”

    薄暖摇了摇头,“为什么先帝要召阿母?为什么孝愍皇后要代替阿母入宫?为什么先帝没有怪罪孝愍皇后?为什么……”

    “前年的册后大宴,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薄暖一怔,“我那是将太皇太后……”陡一激灵,想起陆容卿曾经对她说的,“难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恨透了陆子永,更加恨透了陆子永那位平凡无奇的夫人。她设计让先帝召陆家的女儿进宫,她才好动作……”

    薄暖腾地站了起来,长袖哗然一拂,室中灯火突然一亮,复又暗去。薄暖无法克制自己的震惊,连连后退了几步,才惨白着脸道:“然而……然而您就这样让她去了?”

    薄安微微惶惑地抬眼,“什么?”

    “孝愍皇后入宫,您便就这样让她入宫?”薄暖凄然一笑,“原来如此,您后来能忍心休弃我的母亲,也是如出一辙啊!”

    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薄安脸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尽了,“阿暖……阿暖!”他颤声,“为父没有办法!我若阻拦阿慈,那便是抗旨!我若不休了阿默,我全家都要株连,阿默自己也逃不过!”

    “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愤怒地逃窜,当朝皇后大声地指责自己的父亲,几乎口不择言,“你可以带她走!不管是哪个时候,不管你爱的是谁——你明明可以保护她,你却没有做,你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牺牲了两个女人!”

    与女儿的愤怒相比,父亲竟是沉静得令人骇异。他没有与她针锋相对,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来连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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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的身子在烛风中晃了一晃。

    “你爱的人,与你的家人,不能相容。”薄安微微苦笑,“我终究选择了我的家人,你呢,阿暖?”

    薄暖咬紧了牙关,迸出几个清冷的字。“我与你不同!”

    她拔下自己发上的金凤钗,将心一横,丢还给他。薄安没有接住,金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薄安便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这黄金打造的绚美,这就是困了阿慈一辈子的东西,可是他不能救她。

    “阿父,”她清冷一笑,“你在背地里有多少动作,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儿此来,本是为了劝你,你却冥顽不化。”

    薄安皱了皱眉,好像没能听明白她的话,然而目光已再也不能平静,声音都在发抖:“什么……劝我什么?”

    “我说了,我与你不同。”薄暖冷冷地道,“若有人敢伤害我爱的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说完,她再不多看父亲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

    三月,益州流民起兵反,杀州郡长吏,篡囚徒,盗库兵,自奉山民为王。短短半月,巴蜀流民云集其麾,竟至十数万人。

    暮春欲雨,乌云低压,巍峨壮丽的长安三宫皆笼罩在灰黑的苍穹之下。未央宫正北承明殿殿门訇然中开,每一方上好的织锦的席上,都坐着一位大臣,一位锦袍象笏、冠带簪缨的大臣,他们跪得笔直,如芒在背,噤若寒蝉,他们的脸都是那么茫然,好像他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顾渊真想撕了他们的脸。

    “十数万?”他冷笑着将奏报扔了下去,洋洋一卷竹简撒落在黑玉石地面上,“啪”地一声,响彻整座空荡荡满当当的大殿,“朕记得广汉郡守去年上计,言流民已减至数千,都在郡治安家了。”他抬起头来,目光冷锐,字字如针,“死得真活该。”

    堂上一片死寂,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可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顾渊眸光微凝,“大司马有何见解?”

    “臣以为,”薄安端端正正地道,“当抚恤黎太守及诸郡死伤长吏之家人,毋使天下公卿怨望于陛下。”

    众臣倒抽一口凉气。

    皇帝刚刚才说了黎太守“死得活该”,广元侯竟然立马就为黎太守求抚恤?广元侯疯了?

    果不其然,顾渊骇异地笑了,“大司马这是当真的?朕抚恤黎太守的家人,谁去抚恤益州的流民?”

    “那些流民已经不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叛乱反贼,是他们所立伪君的爪牙了。”薄安面色不改,“大靖疆域之内,竟出现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理应发军征讨,陛下不必再投鼠忌器。”

    “朕倒是想发军征讨,”顾渊的声音愈加地低,仿佛殿外的天空那即将要沉下来的乌云,“军队呢?大司马你倒告诉朕,益州流民十数万口,朕还能不能拿得出军队?!”

    “陛下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非与十数万流民治天下。”薄安平静地道,“至于军队,命天下郡国征募兵丁即可,今日之要,仍在抚恤臣僚,不在安集黔首。”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薄暖走入宣室殿书阁的时候,听见的便是顾渊一声声咬牙切齿的詈骂,伴随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响。她对孙小言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招下人们一同都退下了。

    薄暖绕过重重叠叠的书册,走过一方又一方的窗棂,暗沉的压抑的天色透过窗纱,将她的脸也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个侧面。她走到皇帝的书案前,书案之后自高高的房梁上悬挂下来一幅天下郡国坤舆图,而那个人就在这万里河山之前,拿一把根本不能伤人的玉制礼剑,一下下、一下下地割裂了它,仿佛这样就能发泄掉自己心中那一无可依的穷途的怨恨。

    薄暖便静静地站在窗下,等着。

    终于,“喀”地一声,玉剑锷竟被生生拗断。

    顾渊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把已经无用的剑,半晌,将它丢在了地上。

    上好的青玉从剑首三分之一处裂为两半。

    薄暖上前一步,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他这才恍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说:“我没有军队。”

    薄暖道:“你有。”

    顾渊停滞已久的大脑好像这才继续开始思考,“要从云州抽调。”

    “可以让仲将军去。”薄暖轻声道。

    顾渊拿起一片简,写了几个字,却又扔开了。

    “我不能下这道抚恤令。”

    薄暖温柔地道:“你必须下这道抚恤令。”

    顾渊骤然抬起眼盯着她,目光亮如妖鬼,“你与你父亲一样。”

    “他是对的,我自然赞同他。若子临是对的,我也会赞同子临。”

    顾渊安静了很久,方缓慢地道:“你父亲说,我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而非与元元百姓治天下。”

    薄暖微笑,“我听闻了。”

    “他这句话,也是对的吗?”

    他仿佛一个疑惑难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这样从未有过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感到酸楚难言,“他是对的,子临……你纵化身千亿,也不能安抚好全天下每一个人。做这样工作的,便须是你的臣下们。无君则无臣,若无臣又何尝有君?”

    顾渊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是这样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临的苦……”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如云的墨发,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么?”

    她轻轻抱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渊海,“你忘了么?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从一开始就说过。”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几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问。”他笑道,“但是我喜欢。”

    她一怔。他们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搂住了她,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他咽进喉咙里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撑住了他的胸膛,低声:“开心了?”

    “不开心。”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缓缓地道:“这下开心了。”

    顾渊放开了她,重在书案前端正坐下,提笔草诏。

    薄暖便坐在一旁相陪。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拿笔端点了点墨锭,斜眉启唇:“研墨。”

    这颐指气使的神气,恍若回到了当初在梁国的时候。薄暖暗自好笑,便取出墨锭放入玛瑙研子里轻轻摩挲起来。这一枚隃糜专贡的松纹大墨是国中善品,烟细胶清,她专心致志地研磨着,而他端详她一番,便也低头,斟酌起诏命措辞来。

    本朝沿袭前代,设有尚书台,负责参议草诏之事。孝钦皇帝时,主威极盛,乃不容尚书台干预诏命,孝钦皇帝自行拟诏,转交中朝亲信誊抄过后再下发尚书台。然先帝在位无为,大权旁移外家,薄氏常年占据大将军一职,其位尊于丞相,更兼领尚书事,所谓中旨,不过薄氏之命。

    如今顾渊早已褫夺薄安领尚书事的职权,他自御极以来,每一道诏书都亲笔详拟,交由孙小言誊抄,抄后还需交予他复核加玺。如此一来,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三两天不回寝殿都是常事。

    薄暖细细地看着他专注的眉眼,时光正好,夜色无垠,书阁中仿佛每一片竹简都在静默地呼吸,而不敢打扰他们此刻悠然相对的宁静。这几日乌云密布,便连夜中都晦暗无光,全仗了灯烛煌煌,更映得伊人眉目如玉,神容清绝。

    待得顾渊处理完了这些奏疏,孙小言来领走了它们,已是长夜过半。顾渊将笔一扔,长长地伸了伸胳膊,才慢悠悠转过头看着她。薄暖撑着脑袋都快睡着了,头蓦地一点,倏地清醒过来。

    她睁大一双无辜的凤眼:“批完了?”

    他一本正经地道:“尚未。不如皇后先回清凉殿歇息?”

    她嗫嚅:“还是算了,我再陪你一会。”

    他却静住,仿佛是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给感动了,半晌,才道:“民极怎么样了?”

    “已经睡了。”提起民极,薄暖眉间又起了忧愁,“他成日里都是昏睡,真不知道……”

    顾渊道:“小孩子,无忧无虑是好事。”

    薄暖掀眼,看见他的表情安然肃穆,深不见底。从何时起,他们已学会了这样无力地互相安慰?

    她不由得喃喃:“要是你能多来陪陪孩子就好了。”

    顾渊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待我处理完益州这桩事,便来陪他。”

    薄暖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多言。顾渊察觉到了她的失望,心中仿佛被冰渣子刺了一下,五脏六腑都缩紧了,然而只是片刻,冰渣子融化进了血肉里,他平静下来,还是要面对无止尽的朝堂政务,还是无暇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后边有寝榻,少不得要你将就一晚了。”他说。

    薄暖沿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烛火的重重阴影之后,梁帷已卷起,露出一方小巧的矮足榻,金丝褥子上铺着柔软凉惬的流黄簟。她道:“也好。”便走了过去。

    顾渊侧头看着她灯火下的倩影,那流丽的青丝覆在宛转的腰肢,漫灭的重帘间影影绰绰地全是诱惑。

    他不自觉地便跟了过去。

    她自顾自地除了外袍,一回身,险些撞在他身上:“你——”

    他倏地堵住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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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一手将她手中外袍拿过,往外一抛。她听见那绮罗衣袍在空中猎猎的响,像鸟儿振翅一样。顾渊不满于她的走神,搂着她的手臂猛地一紧,迫得她一下子紧贴上自己的胸膛,她“啊”了一声,唇齿一合,竟咬破了他的嘴唇。

    他放开了她,捂着嘴“咝”了一声,恶声恶气地道:“你做什么!”

    她双目圆睁,活像只无辜的雀儿,“你做什么?”

    他狠狠一皱眉,竟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她却扑哧一笑。

    “笑什么笑!”他自觉很失面子,索性冷下脸来,便要再回到那书案边去,却被她拉住了衣带。

    他怔了一怔,低头,看见自己衣上的金玉带竟已被她扯松了。沿着那金玉带便见到一只自翠袖中探出的纤纤玉手,而后便是伊人笑意盈盈的脸庞。

    “睡了,好不好?”她话音婉转,双眸清凌凌地凝注着他。

    他又揉了揉自己发疼的唇角,心有余悸地道:“你要怎样睡?”

    她在榻上半躺下,抬眼睨他,一双微勾的凤眼里风情流转,“你要怎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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