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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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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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她的声音竟将她自己也吓着了:那样歇斯底里,那样撕心裂肺!然而只是顷刻之间,她的声音就再度被风雪所淹没,她几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那女子竟回头了——

    “啊——!”她尖叫起来,连连后退!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眼窝深陷,脸皮枯槁,长发蓬乱……她掩住了口。

    “文、文——充仪!”

    文绮朝她微微一笑,她还穿着那日薄暖送她的襦裙,眸光是温和的,笑容却异常恐怖。

    “薄婕妤。”文绮张口,口中的舌头竟是齐根而断!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灌进了风雪里,仿佛在搅动一大盘沙子——

    “你骗我。”

    “我、我没有骗你……”薄暖睁大眼睛,辩白道,“我没有……”

    “你骗我。”文绮幽幽地笑了,“陛下并不爱你……”

    “不!你错了!”薄暖大叫,叫声与风雪相搏,竟至成了哭喊,“他爱我的……他爱我的!”

    文绮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窅的眸子看着她,仿佛是悲哀的。薄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睛一步步后退:

    “他爱我的!你走开,你!——你什么也不知道!”

    ——“婕妤?婕妤?醒醒,婕妤!”

    寒儿焦急的声音不断响起,终于将薄暖从梦魇中拉拽了出来。牙关一咬,她睁开了眼,寝殿中灯烛已熄,窗外天光大亮了。身畔的床褥没有温度,不远处的书案上奏简都被搬走,看来他是真的熬了一宿,早早离开了。

    她看了看寒儿,又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目光疲惫,仿佛在梦里已耗尽了力气。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梦与现实的界限分不清楚,生与死孰苦孰乐,实际上谁也不能判断。文绮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又如何会知道自己的魂魄惊扰了她的梦?一个死去的人,根本不必为她此时此刻的痛苦负责。

    她之所以痛苦,只是因为她有心魔罢了。

    茫然地拉开枕下暗格,拿出那一面铜镜,对着屏外的光亮了亮底,那个“永”字赫然入目。

    昨日,在兰台的书阁中,她看到了一句话。

    很简单的语言,很朴素的格式,很寻常的字迹。

    《罪臣陆铮行状》,第一句。

    “陆铮,字子永,平阳人,陆皇后父也。”

    ******************

    当大雪纷飞将一天一地都变作素缟之色,沉寂太久的长安城,也迎回了她的战士们。

    三十万人出汉中,定滇乱,却仅有两万人回还。

    十一月廿六寅正特朝,大开未央宫东门,骁骑将军薄宵甲胄还朝,拜天子龙阙下,领劳师无功之罪。

    承明殿下百级丹陛,顾渊站在最上方,黄罗大伞之下,十二冕旒之后,风雪鼓荡起他金龙腾舞的衣袂,隐没了那一张冷漠的刀削斧凿般的脸庞。

    万方静寂,山川信默,唯有他一人背天而立,清瘦的身躯孤直而挺拔,天下万民所仰赖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君王而已吧?

    中常侍冯吉宣旨——

    太尉文正翎调度失当,免官还第。

    骁骑将军薄宵身为统帅,急躁冒进,贪功为利,还朝不慎,大过,夺爵。

    车骑校尉仲隐不能劝谏,与主帅同罚,降为未央宫郎中,罚俸三月。

    薄氏五侯中最为显赫的广穆侯,一战过后,成了庶民。为了配合这一道谕旨,还特将文正翎和仲隐也搭上了一同牺牲掉。

    众臣工浩浩荡荡地接旨谢恩,人头攒动,乌泱泱的黑衬着大雪茫茫的白,顾渊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冷。

    呼啸的风雪自他的衣袖和领口流窜进五脏六腑,又散逸到四肢百骸,天空澄澹飞雪,琼楼玉宇无边无际,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父亲和祖父站在此处时,是怎样的孤独。

    刻骨的孤独。

    **********

    “哐”地一声,薄暖的手猝然一抖,漆碗摔落在地,骨碌碌转了几个无辜的圈。

    寒儿连忙上前收拾,与此同时,殿外忽然走进了一名女官,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婢。

    薄暖并不认识这个女官,正纳闷间,那女官已开口道:“薄婕妤,婢子为长秋殿长御,奉梁太后手谕,收审宫女寒儿。”

    寒儿呆若木鸡,“攸华姐姐,您是要……要拿我?!”

    长御攸华并不看她,只是端正地垂眉对着薄暖。

    薄暖静静地道:“不知寒儿犯了何罪,惊动了长秋殿慈驾?”

    “内廷查验文充仪遗物,得薄婕妤襦裙一件。”攸华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宫婢连忙呈上一个托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正是薄暖那条给文绮换上的襦裙,“太医丞曾言文充仪染上疠风是由接触不洁之物,而这襦裙上恰发现了细微的虫洞。”攸华低身行礼,“婢子奉命拿人,还请婕妤行个方便。”

    薄暖一字字听下来,面色渐渐发白:这竟是怀疑她给文绮下药?她倏地站起身来,“纵是这襦裙不洁,也当由未央詹事查验后敬告太皇太后,奉长信殿的懿旨拿人;本宫约略记得梁太后还在囚中,不得插手宫闱事的吧?”

    她说得直白,教攸华脸上有些难堪,但仍端稳了架子:“婕妤莫要误会了。太后是文充仪在宫中唯一的亲人,如今无状惨死,太后悲伤已甚,才亲去整理文充仪遗物。整理之间,发现襦裙的问题,自然亲下手谕,召寒儿往长秋殿问话。至于问过之后,是下掖庭狱论断,还是无罪放回,都要看太后圣裁。”

    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这女官的冷静令薄暖惊讶。在宫中呆久了的人,都能这样面不改色的吗?

    她在脑海中飞快地计算着:自己总不能直接与文太后顶撞;而若让她将寒儿带走,只需等皇帝回来,便能解决问题。文太后是不讲道理的人,但皇帝讲道理。

    寒儿怯怯地蹩回她身边,低声道:“婕妤,奴婢去一趟,您会将奴婢要回来的吧……”

    薄暖心中一紧,轻轻地道:“对不住……”

    寒儿摇头,“无妨的,婕妤,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也可以被说成你做的。薄暖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抬头道:“既然梁太后有谕,你便随去一趟长秋殿。到梁太后跟前切莫放肆,端住孝心。”

    寒儿躬身领命,随攸华去了。薄暖一直送到门口,方回来,茶已冷透,她自去重温了一壶热的。

    看看申时了,皇帝应该已下朝了。

    手捧着茶壶,似乎能驱散掉被屋外的风带进来的寒意。她倚着凭几懒懒翻了下《周官》,看到“不用命者,斩之”一句,眼皮猛地一跳: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大军还朝的日子。

    她招来内侍低声询问:“今日薄将军还朝,圣上是如何处置的?”

    内侍消息灵通,却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道:“奴婢也是刚刚听说——陛下为薄将军的事情发了大火,薄将军被免为庶人了!奴婢还听闻,文太尉与仲将军一道被罚……”

    薄暖手中的茶壶晃了晃,些许茶沫子溅了出来,滚油一般烫落在她的手上。那内侍一见大惊,连忙去取来手巾,却见婕妤已自顾自站起,往内室去了。

    她慢慢地撩开一重重的帘幕,慢慢地走入那坟墓一样的深深的寝殿。

    薄宵的军队原本是胜了的,却在出滇国边境时遇了埋伏,伤亡惨重。犯了这样的大罪,皇帝便是将他直接论死,太皇太后也绝不能置喙。

    不过是夺爵而已,已经很仁慈了。

    风雪呼啸,不懈地扑打着朱红的门扉。地上纵有柔软的席子,冰冷的地气也直从脚底透入她的心扉。她忽然明白自己嫁给了一个何其危险的男人——

    他是从何时起,为薄宵布置好了这样的火坑?

    为了让薄宵毫不犹豫地跳进这个火坑,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母族的表兄和亲近的朋友也推了进去。

    还是说……他索性与文正翎、仲隐一道,唱了这一出戏,给太皇太后看?

    她想不明白。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聪明,至少并不如他那样聪明。

    霹雳一样的手段,铁石一样的心肠。当一个人可以当真狠下心来的时候,他的选择会多很多。

    只是……她在席上坐下,轻轻地拨了拨几日之前未杀完的珍珑局,漫漫然地想,陛下今天,还会不会来呢?

    今天不来,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后天。

    总之他们还有一辈子,她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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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今晚没有去宜言殿。

    第二日,陛下依旧没有去。

    第三日,孙小言蹑手蹑脚地蹩进宣室殿时,灯火犹亮,龙涎香的气味扑来,顿时令人清醒了许多。

    料峭的夜风穿堂过室,鎏金高足案前,那人随意披了件袍子,还在伏案疾书。

    孙小言抱着奏简轻轻放在案旁,便想偷偷离去,不慎却被叫住了:“跑什么?”

    声音冰冷,激得孙小言一战。他抖抖索索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渊揉了揉太阳穴,青玉五枝灯散发出幽润清亮的光,清晰映出他眉宇间的疲倦。“去过长秋殿了?”

    孙小言低声道:“回陛下,去过了。太后……太后还是不肯放人。”

    “朕告诉你的话,你都原样告诉太后了?”

    “是啊,陛下……小的与太后说,这事体不好闹到太皇太后那边去,陛下这边不好看。太后却说,太后说……”

    顾渊剑眉一轩,“说什么?”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说,要陛下亲去一趟长秋殿,她有极重要的事情……关涉到……薄婕妤的事情,要亲口向陛下说。小的听太后的意思,似乎……似乎陛下若不去,她就会上奏太皇太后。”

    顾渊静静地听着,良久,不怒反笑:“就这样?”

    “就这样……”

    “朕现在就去。”

    孙小言吓了一大跳:“什、什么?”

    顾渊沉声道:“给朕更衣,摆驾长秋殿!”

    “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后早就歇了……”孙小言苦着脸道,“陛下这不还有一堆的奏疏要看?”

    顾渊回头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简,又将目光移向他。孙小言瑟缩了下脖子,赶紧去给他拿来一领玄黑大氅,顾渊却又皱眉:“你多久没做事了?朕要更衣,什么是更衣,你懂不懂?”

    孙小言简直要哭了。

    没有女人的陛下,简直是太不正常了!

    待顾渊终于穿戴齐整,太仆丞也从睡梦中被惊动起来安排帝辇浩浩荡荡开赴长乐宫长秋殿,通传的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头里去禀报梁太后,华辇落下,顾渊走出,径自迈步而入,长秋殿里已掌起了灯火,长年没见过皇帝的宦侍仆婢们惊慌失措地跪伏大殿两侧,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而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就在暖阁中相候。

    瑶笄华胜,金钗步摇。飘摇的眉,清灵的眼,嫣红的唇。纵是中夜惊起,也一定妆扮得一丝不苟,端丽得令人肃然起敬。

    他有时觉得自己的母亲愚昧如市井粗妇,有时却又觉得她圣洁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来了。”文太后微微一笑,耳畔的明珠迎着昏暗的光,“请坐。”

    “母后……”顾渊却只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母后当知我为何而来。”

    文太后眼帘微合,“你是为那个名叫寒儿的宫女而来。”

    “不错。”顾渊哑声道,“母后——母后缘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后倏然睁开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绮是谁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仪是文国舅的嫡女,然而文国舅——”

    “然而文国舅也早被你撤职归家了!”文太后凄厉地冷笑起来,“他的女儿死在了这深宫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后!”顾渊有些不耐烦了,“文充仪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纵有脏虫,也早该冻死了!您将那证物送詹事府去,他们一定能验得公道,您又何必这样徒惹物议?”

    文太后面色仍旧,“你现在如此想,我却要告诉你另一桩事情。”她的手指攥住了案上的一册书,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过去!

    顾渊眉头一动,看了母亲一眼,低身将书册拾起,翻了翻,面色一变:“禁中起居注?这,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后,“母后——擅抄内廷书,重者论斩!”

    “这不是我的。”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文表姐的……”

    顾渊呆了呆。

    文太后抬手遥遥一指那书册上的字,目光静默如古井。“子临,你自己看。”

    “时至今日,你从未与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炉中的火幽微明灭,将一整个暖阁烘染得仿佛虚无之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火里,想拔出时,却沾了满身的灰屑,那样地狼狈不堪,那样地羞耻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么。”文太后微微叹息。她似乎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这样温和而绵长,这样沉静而忧伤,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欢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为了喜欢她,你宁愿给自己找借口,比如要抬升广元侯一房来分化薄氏,又比如因为她曾入过奴籍所以不宜为后……”文太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你就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便找来这些不入流的借口,好安慰自己。”

    顾渊沉默。

    “子临,你是个好皇帝。”文太后缓缓站了起来,“你比你的父皇强了百倍不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父皇没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欲望,但是你能。”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没有问过,专房独宠快一年,夫君却根本不愿碰她,她是怎样的感受?”她轻轻地道——

    “子临,放手吧。”

    顾渊全身一震。

    “阿母处置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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