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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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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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啊——她此时此刻如此说,心里又在做什么打算呢?他有的时候,真想把她那颗心挖出来看看,看她对他到底有没有一星半点的……

    他突然放开了她,坐起身来,白袜履地,径自走到书案旁,扯下一方白帛,便飞快地书写起来。

    非王命不书帛。她没有动弹,便看着他的刀笔上上下下地晃动,好像完全知道他在写些什么。写完之后,他径自拿过一方玉玺,“哐”地一声,便印了上去。

    他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她,笑了。

    他这一笑,便晃了她的眼。

    仿佛天下的灿烂日光都被统摄进了那双眸子之中,他笑得极是开怀,好似一点芥蒂都没有了。她看着他笑,心境竟然也轻松了许多。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知道朕在笑什么吗?”

    她摇摇头。

    他道:“朕在笑仲隐。那个浑人,竟能想出向你提亲的浑计策。”

    她一怔。

    他又道:“最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道浑计策,竟然比朕的玉佩和白雁都要奏效。”

    她的脸色唰地惨白,又唰地绯红,她陡地一下站了起来,“陛下与仲将军……”

    他桀骜地一挑眉,“他是朕的朋友。”

    她不能置信,“你们……我……”

    “后悔了?”他又笑起来,将那帛书一卷,扬声喊:“孙小言!”

    孙小言颠颠儿地窜进来,薄暖一瞬间福至心灵:“孙大人也是——”

    “你后悔也没用了。”顾渊将帛书交给孙小言,孙小言又对薄暖眨了眨眼,还是那副在梁国时的惫懒相。“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天子娶妇,当明慎聘纳?朕觉得你说得不错,所以送聘礼的轺车已经出发了。”

    她——她那日说的明明是天子娶妇,当广择采女!他断章取义!

    她愤怒地往外走,却被他无赖地拉住了袖子。一个眼色,孙小言揣着圣旨退下了,还特意合上了门。

    “你真的不愿意吗?”他低沉着声音问她,“嗯?”

    她咬紧了唇。

    “你如若不愿意,”他的笑容渐渐收敛,声音仿佛来自深渊之底的诱惑,“你只要说一句话,朕便让孙小言回来,然后放你走。你只要说一句话,朕保证,今生今世,再也不来叨扰你。”

    “咝”地一声,嘴唇被她自己咬破了。他耐心地等待了近半炷香的时间,便看着她孤独的背影,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手心有冷汗,不知道是谁的。两个同样年轻的人,突然陷入这种好似永远也不会完结的沉默,似沙场之上,临战之前,那乌云低垂的僵持。

    谁也不愿先开战,谁也不愿先认输。

    半炷香过后,他慢慢地走到了她身前。她眸中的雾气一时之间好像全部融成了清亮的水,在她的眼眶里忐忑地荡漾着。

    他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不要哭……不要哭呀。不是说好了么?你是要陪着朕的。朕也很孤独……”他又放开怀抱,轻轻捧起她的脸,安静地凝视着她,“你看,这一次,我没有巧取豪夺,也没有用险使诈。可是,你还是没有离开我。”

    “阿暖,你心里,也不愿意离开我,对不对?”

第34章 琴瑟静好() 
皇帝身边的常侍孙小言穿着正色朝服朝靴,来广元侯府宣旨。

    帛书上的字迹拗折有力,仿佛还带着跌宕的心绪,措辞却是极其的简洁:

    “着丞相广元侯女薄暖入宫待封。”

    薄安的身子晃了两晃。他抬起头问孙小言:“孙常侍,小女……”

    “女郎现在未央宫里呢,有人伺候着,君侯不必担心。”孙小言笑不露齿,“陛下是真心疼她的——君侯快接旨吧。”

    薄昳扶着薄安接旨,待孙小言离去,薄昳方道:“父侯……需要去一趟长乐宫么?”

    “不去。”薄安径往回走,“长乐宫对这样的事情,只会赞成。”

    “那仲家的婚约……”

    “仲家?仲家还不是陛下——”薄安冷笑,“我现在倒开始怀疑,小仲将军来提亲,到底有几分诚意。”

    薄昳一怔,“父侯的意思是……”

    一道仅仅十三字的诏书,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城,满朝金紫,骇然变色。

    皇帝没有给薄暖安排住处,也不让她回家。他在看文书的同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像生恐她逃跑。

    她将灯挑亮了些,他面前的奏简堆积如山,仿佛永远也看不完。她数着更漏,心中想,若是永远也看不完该多好……

    他看得很慢,批得很慢。春夜里,他的手冰凉。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梁国的时候,各怀着戒备和猜疑,又始终能相互陪伴。他在看书,她在研墨,风里是他衣袂里的苏合香。

    白天的一切混乱到得此时好像全部都无足道了。她忽然觉得他是那样勇敢的少年,如果不是他一定要耍赖,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其实,她是真的不愿意离开。

    只是他和仲隐这场戏,未免演得太真了……

    真得让她不能相信。

    顾渊侧过头来,看到薄暖已是昏昏欲睡,不由嗤笑,“累了么?”

    薄暖一手撑着头,声音散漫地道:“陛下在梁国时,过了夜半总要睡的。现下都鸡鸣了吧……”

    顾渊失笑,“怎么可能!”双眸又微微眯了起来,眸光灿灿,“‘女曰鸡鸣’,你在催促朕?”

    她怔了一怔,她催促他……作甚?然而听他说到《女曰鸡鸣》这首诗,她的脸倏地一下蹿得通红,别扭地转过了头去。

    顾渊却不看她,一边批着奏简,一边促狭地念诵着:“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她低声道:“周夫子说了,这是贤良夫妇相互劝诫,没什么意思。”

    “是么?”顾渊低低地笑了,“朕记得你过去最善歪解诗书,怎么这篇就听夫子的话了?”

    “我没有……”

    “女人说:快起来,鸡鸣啦!男人说:还没呢,才刚到旦时。女人说:你且起去看看那夜空,晨星都亮啦……”

    薄暖回过头来,看见他一双眸子,正灿烂得像那天明之际孤独的星,笑意在其中流转,仿佛夜空也随着一同旋转一般。她顿了顿,心中默默念着这首诗。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有这样的星空,谁还愿意贪睡呢?

    ——她突然一凛,“陛下又开玩笑!”

    他正色道:“我何时开玩笑了?”

    她道:“这首诗说的,分明是,分明是起床……”她满脸飞霞,“并不是入睡啊!”

    他大笑起来,半晌方停,仔细地注视着她,“阿暖,你到底是聪明的,还是傻的?”

    她嗫嚅:“我寻常总不傻的……”

    “是啊。”他深深吸了口气,“你寻常聪明得过分了,偶尔傻气一下,朕还觉得有趣。”转过头去,“你明日先回府上,等着朕来娶你。‘天子娶妇,当明慎聘纳’,是不是?”

    薄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了。总之她醒来的时候,竟然是躺在宣室殿的雕龙大床上,惊得她一下子坐起了身,围屏外立刻有宫婢恭恭敬敬地道:“女郎早,可需奴婢服侍女郎起身?”

    “不必了。”她稳住了声线,低头,发现自己外衣都没有除,就这样囫囵睡了一夜,心中舒了口气。她心乱如麻,仍强迫自己去思考如何应对眼下局面,一边有条不紊地洗漱沐浴,更衣用膳……

    没有看见顾渊。

    她问那宫婢:“今日可有早朝?”靖廷五日一朝,她记得今天不是朝日。

    “回女郎,今日是特朝。陛下要册封女郎,命今日朝议。”

    她惊得险些摔了银匙,终归是端住了,没有在下人面前露出破绽。她所熟悉的顾渊,确实是即说即做、雷厉风行的性子……昨日刚下了诏书,今日就要议她的尊位;那是不是明日就要授印册命了?

    他做得这么快,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子临……一向是个有决断的少年。她将银匙一下下漫无目的地在漆碗里画着圈儿,一边的宫婢轻声报说:“女郎,陛下给您留了一封书。”

    她拿过来拆开,只是一方木牍,被他包了好几层封检,仿佛十分机密似的。木牍上的字迹冷硬而锋锐,墨痕犹新,像冷雨过后檐下的水滴——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样大胆的话,这样热烈的话……是啊,他一向是这样无所顾忌地横行在她的世界里的,他从来不隐藏。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小心翼翼是多么辛苦。

    他只会把自己所能给她的全都给她,他高兴这样做便做了,他说要与她白头偕老,还毫不在乎地拿曾经送她的玉佩和白雁来戏谑她……

    她伸手轻轻触碰木牍上的墨字,低低骂了一句:“无耻!”可是长睫一颤,竟落下一滴泪来。

    大正元年三月七日朝议,册广元侯女为婕妤,赐居未央宫宜言殿。

    朝堂上吵吵嚷嚷的唾沫星子烦得顾渊径自往廷尉狱去了。一道道牢门打开,顾渊皱着鼻子走了进去,看见仲隐正翘着腿抓饭吃。

    顾渊都不愿意往里走了,“莽夫。”一声冷哼。

    仲隐抬起头来,看见是皇帝陛下一身崭亮黄袍,挺拔地立在这黑暗的地方,咧嘴一笑,眉宇桀骜,“怎么,还是来了嘛。”

    顾渊道:“朕只是来告诉你一声,阿暖如今是朕的人了。”

    仲隐面色一变,倏忽抢至牢门前,顾渊又往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顾渊冷笑,“她是个实心眼,为了救你,把自己卖进来了。”

    仲隐一怔,旋即摇头,“我不信。我跟她没有分毫交情。”

    “你跟她没有分毫交情,不还是为了你父亲的前程去向她提亲了么?”顾渊冷冷地道,“仲隐,朕真是高看你了。只逞小智,胸无大勇。”

    仲隐歪着脑袋,笑睨他:“那陛下说说看,怎样才是大勇?要像陛下这样忍辱负重多少年,才算是大勇?”

    顾渊静了片刻,复道:“她来找朕,是劝朕善待老臣。”

    仲隐道:“我父亲?”

    顾渊点了点头。

    仲隐张了张口,“我父亲——我父亲曾经和薄氏——”

    “不错,你父亲不知弹劾过薄氏多少本子,天下人都知道仲家与薄氏不对付。”

    “那她还为何——”

    “她很久以前骗过朕,她说自己与薄氏毫无干系。”顾渊慢慢道,“如今朕却在想,她或许没有骗朕。她身上流着薄氏的血,可是她心里到底向着谁,没有人知道。”

    仲隐挠了挠头,“总之她劝你善待老臣没有错。”

    “今日朝议,朕已封她为婕妤。”顾渊笑了笑,“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的顺水推舟。”

    仲隐看他一眼,年轻的君王,虽然羽翼受制,却仍是满怀信心的样子。仲隐轻轻叹了口气,“我并没有顺水推舟。陛下知道,我是真心想娶她的。”

    “朕知道。”顾渊已举足离去,飘来的话音里犹带着笑。仲隐听见他对外间的廷尉吩咐了一句:“放他回家,闭门思过。”

    仲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黑暗之中,一切都虚妄得不可辨识。他却看见了一双眸子,带着氤氲的雾气,配在一张优雅美丽的容颜上,便平添了几抹哀愁。

第35章 顺水推舟() 
诏书特下,中常侍冯吉慢慢收拢了帛书,道:“请女郎先回府待命,宫中还需准备些时日,便会接女郎入宜言殿来了。”

    薄暖打量着这个波澜不惊的老宦官,想起顾渊曾经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如今还留他在身边?她行礼接旨,便随冯吉往宫外去。

    然而还未走出宫,半途上却被太皇太后身边的郑女官截住了:“太皇太后请女郎往长信殿叙话。”

    薄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迈得很不真实。宫墙很高,暗红色,有斑鸠自墙后窜出头来,扑腾着笨重的身子飞往那青灰色的天空。虽然飞得很低,但也已然比她要自由得多了。

    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之东,殿阁林立,簇拥着中间的长信殿。薄暖迈进去,低头只能看见云水纹的黑砖,在她衣裙下若隐若现。面前就是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么?就是带给她和她全家无上尊荣的女人么?她在权力中心已经坐了近三十年,她突然召见自己,是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薄太皇太后看着这严妆正服的女孩谨小慎微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眸光愈加深了。本来薄氏女儿甚多,并不见得一定是她;但一来她的父亲是薄安,是帝王师,二来她与皇帝有旧,皇帝二话不说扣她在宫中册封了她,那便自然是一千一万个顺水推舟。

    “阿暖,是吧?”薄太后微微笑了,挥手屏退旁人,一脸慈爱地去拉她,“不必行礼了,都是自家人,没的生分。”

    薄暖被她拉到了席前来,安静敛首。薄太后端详着,这副容貌生得端丽大气,看相是个镇得住中宫的,只是一双凤眼微微上扬,未免美得太过,倒似祸水。然则这性情,沉默得过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看起来战战兢兢的,也不知是沉闷稚拙还是深藏不露?

    “老身听闻阿暖昨日宿在宣室殿里?”寒暄了几句,薄太后单刀直入,眼角犀利地抬起。

    薄暖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会如此发问,静静回答:“是,孙儿前些日子入宫有事,孰料后来宫门关了,不得已只好宿在宣室殿。”

    薄太后笑起来,“陛下那副花花肠子,你倒不必瞒我。他耍了些手段赖着你,是也不是?”

    薄暖脸颊飞红,“陛下也不是……”

    “阿暖啊。”薄太后轻轻拍拍她的手。年轻人的手莹润白皙,不似她的,已枯槁成橘皮。“你与陛下也算青梅竹马,陛下还未选采女,便先纳了你入宫,来日不论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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