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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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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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暖瓷白的脸庞上泛起暗红,好像是被灯火烘染的。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薄安渐渐地收回了笑容:“我并没有给你找人家。你的人家,早已定好了。”

    薄暖一震,脱口道:“是谁?”

    薄安静静地看着她:“你过去是梁王的侍婢,如今梁王成了天子,你父亲和兄长立刻就升了官,再加上今日陛下派人接你去上林苑,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你觉得旁人家的郎君,还有谁敢向你提亲?”

    “可是……”薄暖怔怔地道,“可是陛下并不……陛下只是想……”

    只是想控制薄氏而已。

    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发现,其实这也是一桩很好的娶她的理由。

    他要娶她,为什么一定要因为爱她?

    她不是市井愚妇,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

    薄安看着她,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往房中拿出了一方妆奁,交与她,“你马上就要及笄了,这个,便当做为父的私礼吧。”

    她打开一看,金光晃眼,竟是一根纯金打造的凤头钗,凤凰高傲地昂首振翅,通体的亮金色好像能让人的心稍微安定一些。她惊怔一瞬,“这是——阿母的旧物么?”

    “不是。”薄安转过身去,话音悲哀地氤氲在夜风中,“是你母亲之姊,孝愍陆皇后之物。”

    朝局渐渐稳定,终于有人想到了廷尉里的仲恒、梅谨和掖庭狱的梅婕妤母子。

    新帝初初登基,自然不能滥杀,而况又有大赦的风,于是顾渊一挥手,将他们都释放了。梅婕妤母子仍居旧时昭阳殿,用度并不减损分毫;一大批当先帝驾崩时闹事被捕的官员此刻都官复原职,梅谨迁光禄丞,而仲恒……

    曾经为国之股肱、屡次犯颜直谏的前丞相仲恒,在朝中的人缘不好亦不坏,关于对他的处置,朝议上开始了无休止的争论。

    天子虽然御极,毕竟只有十六岁。上朝时,薄太皇太后垂帘御座之后,虽然流苏帐一层层隔落下来,顾渊却依然感到如芒在背,仿佛是那两道老妇人的目光自后方紧紧地黏着在他身上。他由是不得不更加挺直了背脊。

    好容易散了朝,内官先扶着太皇太后的凤驾回宫,顾渊将身子往后一靠,静静道:“周夫子,请留步。”

    御史大夫周衍吃了一惊,一旁的朝臣亦投来注目。他早已不是皇帝的夫子了,皇帝仍如此唤他,显然心情是念旧的。唯有也曾教授过皇帝《春秋》的丞相薄安丝毫不动声色,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径自与散朝的众臣一同离去了。

    偌大的未央宫前殿一时只剩下皇帝与周衍,殿下两旁侍立的郎官都如聋哑一般,执戟垂戈,身躯僵直。顾渊对周衍招了招手,“夫子,靠近些来。”

    周衍忙道:“臣惶恐,不可僭越。”

    顾渊深深吸了一口气,额上青筋微露,“你抗旨不遵,该当何罪?”

    皇帝性情喜怒无常,没有人比教他多年的老师更熟悉了,这一来周衍终于是勉强举步,上了一层丹墀,便再也不肯靠近御座。

    “夫子。”顾渊闭了闭眼,将手头一份帛书扔了下去,“这是昨日太皇太后处递来的,本拟今日朝议,朕……朕没有议。”

    周衍将那帛书展开一看,面色陡变,“迁仲相?!”

    顾渊点头,“迁原丞相仲恒为校书郎——这是降了多少级?”

    周衍将帛书双手放在丹墀上,突然揽襟拜下,“陛下,臣有本要奏!”

    顾渊微抬眼,“夫子请说。”

    “臣请陛下——忍耐!”

    周衍的声音缓慢,掉在云夔纹地面上,却震得人心发凉。顾渊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皇冕上垂下的珠旒不断晃荡,但他的神色却淡到极致,丝毫不起变化。

    周衍咬牙道:“陛下可命仲相国统领太学,领校兰台诸书,仲相国一代鸿儒,如此当是千秋万代之幸!”

    顾渊微微一笑,眸光静谧,“周夫子莫说错了,仲恒如今不是相国,不过是听候发落的阶下囚而已——天子之副,三公之首,百官之冢宰,先帝之顾命——便这样让他去整理图书?!”突然伸袖一拂,朱漆高案上的简册洒落在地,好像乱了整盘的棋子,声音嘈杂乱心——“领校兰台,注圣人言,千秋万代是幸运了,那朕呢?朕被断了一臂!”

    “陛下!”周衍膝行一步,抬起头来,苍老的脸上竟已是仓皇零泪,“陛下慎言!太皇太后如此做,也是因仲相国曾与梅谨同受遗诏,仲相国处境危险……”

    “那是先帝在……”顾渊切齿,“仲相国生平从不结党营私,他并非梅氏一党,太皇太后为何还容不下他?”

    “陛下!陛下可还记得乾卦九四?”周衍颤声道。

    顾渊顿了顿,看着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师,“或跃在渊,无咎。”

    周衍重重点头,“陛下,真龙不安于地,却仍未能飞于天际,为何?时机未到啊!故要守柔顺,忍心术……陛下,请陛下为大靖基业作想,仲相国一时否泰,但性命无虞,来日……来日方长啊!”

    顾渊站了起来。一步,两步,慢慢走下玉陛,伸出手去,将涕泗横流的老臣缓缓扶了起来,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学生方才失礼,请夫子勿要怪罪……夫子的话,学生记住了。先帝给学生取的名字,学生无日敢忘。”

    说完他便径自走了。周衍抹了把老泪,看着那玄深的皇袍撑起他高瘦而挺拔的身躯,那样的年纪,那样的英气,那样的野心……为人臣下的,谁不愿辅佐明君开创盛世?可是这样雄健的一只鹰啊……却是自一开始,就被锁死在笼子里了。

第31章 不事王侯() 
侍中薄昳自昭阳殿后门走入,却恰见到梅婕妤——梅太夫人,在寝殿中整理行装。

    上一回见她是在小红楼了,彼时她得宠正盛,意气风发,眉目是幸福的盈润;今次再见,却是遍身缟素,身形瘦了一圈,长睫之下的剪水双瞳好似总带着不能干涸的泪。

    他走过去,轻轻地道:“你再这样打扮,会招陛下不快的。”

    她回过头,见到是他,既无惊异也无欢喜,只是淡淡地,“难道这世上还会有人管我作何打扮?”

    他说:“我不是来了么?”

    她静了静,“我要去思陵。”

    思陵,那是先帝之陵。他心中一惊,“去做什么?”

    “去守陵。”她慢慢地道,“带着阿泽。”

    “你——”他一时气急,却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你真是,让我说什么好?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侍中?还不是为了能守着你不要干傻事?你却为什么还要往外跑!”

    “我要守着先帝。”梅慈的话音却很平静,“薄侍中为何要如此说话呢?难道还以为我与阿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仲相国都贬去兰台了啊——也对,”她惨淡一笑,“薄家人做事总是万无一失。两边都押上,才是稳赚不赔。”

    他微微皱眉,却没有生气,声音放得更加低柔:“阿慈,在你心里,永远只有先帝,是不是?”

    梅慈全身一震,抬眼看他。那样孱弱的面容,那样无助的表情,他一瞬间不能忍住,伸臂拥住了她。她竟没有挣扎,他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温和从容地道:“你去守陵也好,可以暂时避开局势;但你要记得,我在这里。”

    梅慈突然哽咽出声:“薄昳,我是先帝的寡妻。”

    薄昳摇了摇头,却没有应对她的话,“你若一走了之,淮南梅氏必危。阿慈,你是个聪明的女子。”

    梅慈踉踉跄跄地从他怀抱里挣了出去,睁大了双眼,话音幽冽:“我是聪明,可是这未央宫里,哪一个女人是蠢的?你去看看长秋殿里那个人,她聪明吗?她聪明得害死了陆皇后!可是她现在还不是跟我一样,跟我一样!”话到最后带了悲声,似啼似笑,“你还想拿我的家人来威胁我吗?”

    “阿慈!”薄昳咬牙道,“我是为你筹谋,怎么变成了威胁你?先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谁的天下,你看不清么?”

    “我当然看得清。”梅慈冷笑,“现在,难道不是你们薄家的天下么?”

    薄昳离开了。

    梅慈望着空荡荡的殿宇,这个地方,曾经是多么热闹啊。她仿佛还能看见一年之前,这里宾客不绝,衣香鬓影,环佩簪钗,大家称姐姐道妹妹……啊,还有,还有那时常停在她宫殿门口的帝王的銮舆,那个人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可是他对她是真的好,是真的不带任何利用与索取的好。

    大约也正因他的感情太多太重,所以,他当不了一个好皇帝吧?

    而不像,不像今日御座上的那个人……那个铁石心肠的少年天子。

    梅慈心想,薄三郎温柔儒雅,而圣上冷硬乖戾,这两个男人,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

    大正元年三月朝议,前任丞相仲恒素精儒术,命为校书中郎,领校兰台史书。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一个年轻的急躁的声音在未央宫前殿外响起,而后是兵戈齐刷刷一震的声音:“仲将军,请留步!”

    忽然一个小内官从殿中跑出来,朝着丹墀之下的人招了招手道:“仲将军,陛下准您入见。”

    仲隐舒了口气,展颜一笑,爽朗而干净,“多谢孙大人。”

    孙小言领着仲隐在殿外解甲卸剑,走入前殿暖阁,顾渊正懒懒地翻着书,口中冷冰冰地道:“还是那样莽撞。”

    仲隐大咧咧地在他对面坐下,“我若不莽撞,那一日怎么带得走阿暖?”

    顾渊皱了皱眉,“算我欠你的。”

    仲隐端正了神色:“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的。”

    顾渊抬起棱角锋锐的眉,看了他一眼,“我们是朋友。”

    仲隐道:“朋友会不会互相欺瞒?”

    “……那要看情况。”

    仲隐道:“我的父亲……”

    “啪”地一声,一卷简册猛然掼落在他的肩上!

    这一掼是用了狠力气的,编连书简的麻绳都被砸脱,竹简七零八落地跌在地上,好一阵清脆乱响。但听顾渊又一声断喝:“身为宫卫,妄议朝政,放肆!”

    仲隐没有搭理肩上的疼痛,梗着脖子道:“陛下宠信薄氏,打压旧臣,铁石心肠!不知那位薄家女郎,又当如何作想?”

    顾渊眸光骤冷:“你说什么?”

    仲隐毫不在乎地道:“陛下对阿暖的好,到底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利用?”

    顾渊沉默了。他的手抓着案上的书简,青筋毕露;目光是隐忍的,隐忍之中掀涌着痛苦的波澜。

    但他终究没有一个字的辩解。

    “滚。”他低低地道,“滚!”

    外间的孙小言见顾渊怒成这样,连忙跑进来欲将仲隐扶走:“仲将军,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滚!”仲隐却突然转过头对他厉声一吼。孙小言愣了愣神,仲隐竟一把推开他径自站了起来,两步走到顾渊身边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她,要娶她,我且问你,你能让她当皇后吗?你能保证六宫佳丽之中,永远只宠她一个吗?你总以为自己喜欢她喜欢得发紧,总那样任性妄为胡搅蛮缠,你有当真为她考虑过半分吗?你明知她是薄氏的人,还要将她拉进这趟浑水里来,你不是爱她,你是害她!”

    他狠着声气说了一通,顾渊竟没有即刻与他争辩。

    “说那么多,”许久,薄唇勾起一个冷冷的笑,“你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心底的龌龊。你也想娶她,对不对?有了薄氏作依仗,你就能帮到你父亲,对不对?”

    仲隐骇然地笑了,好像是被刺中了,而愈加要笑得张狂:“龌龊?陛下,英明的陛下,我们是一样的龌龊!”

    ************

    三月丁巳上巳节,风云变幻的朝局并没有影响到薄暖的及笄礼。

    广元侯府没有女主人,她的笄礼的主宾是广穆侯薄宵的夫人。长乐宫的太皇太后也遣人送了贺礼来,在一众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之后,压箱底的却是一把木梳。

    既有了太皇太后御赐的木梳,便不好再用自家准备的了。薄暖的长发光可鉴人,当主宾为她梳发加笄的时候,她听见女宾中的赞叹声。

    她们都说,薄家女郎这是真的长成啦。这还未开脸呢,就已经把圣上迷得神魂颠倒;待成熟些时日,还不要成了祸水?

    三加完毕,她拢起了发,笑颜去与这些人周旋。心里想着的却只有那一个人。

    圣上当真是宠爱她的吗?

    大家都是这样看的。

    可是……她的目光扫过薄氏亲戚的一张张脸。——可是,他之宠爱我,只不过是因为有你们在罢了!

    她避了宾客回到内室,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广额长眉,琼鼻樱唇,一双凤眼自然上挑,瞳仁是不见底的漆黑,平添了凛冽风情。她听闻自己的相貌酷似年轻时的太皇太后,竟是侄孙女随了姑祖母;许多人借题发挥,便以为薄家又将出一个皇后了。

    她到琴台边轻轻拨了几声,不成曲调。她忽然想起顾渊是通擅音律的,不知他敛袖操琴时会是怎样的风姿呢?旋而她又想,今日上巳祓禊,不知他这个做皇帝的会不会带头去水边沐浴?

    她险些笑出声来。

    那样好洁的人,恐怕身上一星水滴都不肯沾的吧!

    薄暖想得没有错。

    皇室出游于渭水之畔,连绵数里金绡帐,顾渊在帐中望着和天丽日之下在水滨欢快奔跑的宗室男女,自己懒懒地舒了舒胳膊,头也不回地道:“孙小言。”

    “小的在。”

    “可见到薄侍中?”

    孙小言愣了愣,“薄侍中?不,小的并未看见……”

    顾渊坐直了身。原来是几名女子相携而来,手中捧着清水,向皇帝问礼。顾渊煞有介事地持着柳条蘸水往她们低垂的秀发上轻点了几下,微笑道:“平身吧。”

    “谢陛下赐福!”

    最后一个抬起头来的是薄烟。

    顾渊顿了顿,“城阳君女请留步。”

    薄烟漫然回望。

    “朕听闻今日薄家在城中有喜事,女郎怎么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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