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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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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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四这天,忽然有人闯进了她的院子里,张口便喊:“阿暖!”

    她在房中被吓了一跳,侍女们拼命拦着那人,然而那人甲胄在身,面色惶急,一意往前冲,哪里是几个弱质女子拦得住的。薄暖连忙开了房门:“仲将军!不告而入人之门,未免不合礼数。”

    仲隐急道:“是陛下要见您!陛下,陛下在上林苑狩猎,陛下他——”

    薄暖心中一咯噔,“陛下怎么了?”

    仲隐面露难色。薄暖会意,即刻去换了一身衣裳出门来,“我同你去看看!”

    仲隐看着她换上的短打小衫,珠粉的裙摆,火红的衣带,长发随随便便地一挽,像一丛安静燃烧的火。他转过头去,径自带她出门,留下一众宾客与薄氏亲族面面相觑。

    薄暖看到门口停了一匹枣红矮马和一匹玄鬃大马,犹豫了一下,仲隐一笑,“女郎不会骑马吧?”

    薄暖侧首淡淡看着他:“如此阵势,并不似迎接人呢。”

    仲隐回头看了看,薄安刚刚得到消息,正要出门来,只闻仲隐大笑道:“女郎到底走不走?”

    感觉自己被轻视了,薄暖瞟了他一眼,二话不说便要爬上马去,却怎么也上不去——仲隐走过来,两手托住她的腰,仿佛对待的是一个小孩,将她稳稳地放在了马鞍上。

    她满脸通红地打掉他的手:“无礼!”

    薄安这时候已出得门来,“仲将军请留步!”

    然则仲隐已翻身上马,又拉过薄暖的马,马鞭在空中抽响,但听得他年轻的洪亮的声音与鞭声一同混在了开春的空气里:“薄相国莫多虑了,末将奉了圣旨,命女郎随驾上林苑!”

    薄安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薄暖根本来不及回头去看父亲,身下的枣红马儿被鞭声惊动,已扬蹄跑了出去。

    一黑一红两匹骏马疾驰过长安街道,自北门出了皇城,再往北而去。薄暖死死地抓着缰绳,咬着嘴唇,脸色都苍白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容易到得城外荒郊里速度慢了下来,仲隐又取笑她:“看你这样,好像马儿在欺负你似的。”

    薄暖道:“我自不如你们这些马背上的人。”

    仲隐笑道:“这么嘴硬。”

    她也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奇怪,听他这样点破,她便索性不再回答。仲隐带着她入了春日的上林苑,广袤绵延数千里地,她甫一到便看花了眼:“陛下在何处?”

    仲隐扬鞭道:“你看那边,白雉,你见过吗?”

    她望过去,池边正有白雉互相追逐,池上绿萍渐展,确实是回暖了。仲隐又道:“那边,是甘枣和枇杷。那边种了桃花,再过一个月便好看了……”

    “陛下到底怎样了?”她截断了他的话,毫不避忌地注视着他。

    仲隐一笑,笑容里几分寂寥,她没有看见。他下了马,牵过她的马辔头,“请女郎下马,沿这池水走上半里,陛下便在那片杏子林中等您。”

第29章 白雁之吉() 
杏子林?

    溶溶二月,确实正是杏花开的时节。她沿着那池畔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仲隐则不再跟随,身边瞬间空阒了下来。开始看到的杏花是一朵朵零碎的雪,而后渐渐变作一簇簇拥挤的云,再后来,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整片恍惚的洁白之中,好像到了月亮上一样。

    她看见顾渊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冠都未戴,懒散地坐在杏树下擦拭他的鎏金弓,面前莞席上有一盅清酒,两只耳杯。

    这般闲散世外的样子,哪里像个帝王?

    看见她来,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坐。”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硬。

    薄暖想了想,坐下了,他便来斟酒,她连忙推辞。他一挑眉,她又讷讷收回了手,双目却不再看他,只紧紧盯着清亮的酒水自尊口汩汩而出,那一道弧线优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举起酒觞。这是向她敬酒么?她心中百味杂陈,与他碰过杯便一饮而尽,被酒中的辛辣之气呛得连连咳嗽。他笑起来:“做什么喝这么急?刚刚才到,就着急回去么?”

    这个少年,笑怒无时,她从来不知道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于是乖乖地闭着嘴。

    顾渊看她半晌,“你真奇怪,这世上多数人见到我,都会害怕的。”

    薄暖细声细气地回答:“我也害怕的。”

    他摇摇头,“你心里是不怕的。你心里明明在想,这人怎么这么多莫名其妙。”

    薄暖眼中有了笑意,被她自己忍住了,“陛下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任性妄为罢了。”

    顾渊一扬眉,“朕怎么任性妄为了,你倒说说看?”

    薄暖冲口便道:“陛下这样将我从家中接到上林苑,我家中的亲戚宾客们当如何想?这事情若传了出去,长安城中的百官百姓又当怎么想?”

    顾渊道:“自然会想,广元侯升了丞相,广元侯之子做了侍中,如今广元侯之女竟也突蒙圣宠——自然会想,皇上对薄氏一门,恩泽优厚啊。”

    薄暖呆住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放肆,亮得好像一定要伤害到什么人,里面没有一丝半毫的笑意。他没有在开玩笑,他当真是这样想的,他突然将她从长安家中接到上林苑,闹得一片鸡飞狗跳,营造出一派宠爱她的样子,其实只是想打消薄氏的疑虑。

    他看着她的表情,心底凉了一片,笑了笑,道:“你看上林苑风景何如?”

    薄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春日嘉祥,风光骀荡,万物向生——”

    “阿暖。”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这样子说话,不嫌难受?”

    “那陛下这样子说话,便很好受么?”

    “我怎样说话了?”

    “陛下方才说……”蓦地住了口。

    他看着她,“我怎样说话了?”

    她低下头,“是阿暖僭越了。”往后退了数步,又重新向他行了一礼。顾渊不言不语地等她做完这一套功夫,方慢条斯理地道:“我确实有东西要给你看。”

    “谢陛下。”薄暖回答。

    他要使很大力气才能按抑住自己胸中的恼怒:“待看见了,再谢恩不迟!”

    言罢他径自站起身来,往杏花林深处走去。薄暖跟在他三步之后。漫天的杏花的影里,她终于敢长久地看着他挺拔的脊背,月白的丝绸覆在他身上,他的墨黑的发覆在丝绸上,随着他的步履而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忽然不能明白自己为何这样易躁——自仲隐出现在她的闺房之外,她的心境就很不平静,先是与仲隐拌嘴,而后与顾渊拌嘴,好像不论如何心中都是不平的——难道是骑马太速的缘故?

    顾渊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暖!”

    她回过神来,见到眼前杏花已疏,几株高木之畔有一块嶙峋山石,山石之下——

    那是,大雁?!

    她不能置信,惊讶地一把捂住了口:“这是陛下打的雁么!”

    但看那只雁全身雪白,一片杂色羽都没有,咽喉处却被一根铁箭狠狠贯穿,鲜血将它的白羽都染红了大片。它仰着破碎的颈项,抻直了身体倒在山石下,样子很是可怖,薄暖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

    顾渊扬眉,神色间颇为得意:“我原还没有把握,当真将它射下来时,还不敢相信呢。”

    她静了静,“原来不是仲将军打的?”

    他剑眉一竖,“为何是他?”

    她仍是掩着口,双眸却盈盈地弯了起来,“我看仲将军的箭术,自然要好过陛下。”

    他张口结舌,自己都射下一只雁了,她不歌功颂德也就罢了,还要这样拆他的台,是什么意思?“便算仲隐过来打了一只雁,他打的雁,你能要么?”

    薄暖一怔,“陛下什么意思?——陛下要,要将这雁……”

    “真是不读书。”顾渊愤愤地道,“没读过《士昏礼》么?”

    《士昏礼》?

    薄暖想了许久,才想出来这是《礼经》中的一篇,至于其中内容……

    “下定,纳采,用雁”?!

    这白雁——是聘礼?!

    薄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保持一贯的矜持了,她在这一瞬间,真真切切地着了慌——而他仍在皱着眉控诉她:“我哪里知道寻常人该怎么做,只能往书上去翻了!你方才还说什么,说仲隐?你要他给你打雁么?”

    “陛下……”她低声道,“——子临!”

    他一震,终于停下了说话,抬眉看她。

    “你是真的要……送我这只白雁么?”她感到滑稽,想笑,却无力,好像更想哭,“送便送罢,怎么连血都不洗洗干净!”

    他一怔,“我不会洗啊——我打下了雁就急着让仲隐去叫你,要不我再命他过来,将这只雁修理齐整,再送回广元侯府上去?”

    “荒唐!”她突然大声道。

    他的话音一窒:“你说什么?”

    她冷冷地道:“现在还有谁会用《士昏礼》上那套去许婚?你是天子,有一整片上林苑,想打一只白雁易如反掌;平民百姓许嫁求婚,难道还能射白雁做聘礼么?而况天子许婚,本应命掖庭诸丞于长安民间阅视良家女子,有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明慎聘纳。陛下如此私下以白雁赐我,岂非陷臣女于不义?”

    他沉默了片刻,冷冷地笑了,“女郎读经不通,未曾想对律令却是熟稔,倒是做刀笔吏的好材料。”

    她秀丽的脸上阵红阵白,一双深眸里水雾更浓了。

    她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看穿他,看穿他这喜怒无常的假面背后是怎样的一颗心。薄氏一门五侯,哪一房没有待嫁的女儿?薄氏女只能为皇后,不可屈尊为妃;而她却做过他的奴婢……

    啊,是了,他只能娶她。

    因为只有她的身份特殊,她不能做皇后。

    既拉拢了薄氏,又管控了薄氏。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他一向是这样聪明的少年。

    想通了这些,她轻轻地开口:“所以臣女该如何做?是否可以谢恩了?”

    “你若一定要这样说话,又何必跟着仲隐独身过来见我?”他沙哑地道。

    她摇了摇头,“臣女不知。”

    他说:“你分明是关心我。”

    她气结,他怎能如此自作多情?却听他又道:“上林苑方圆百里,虎狼熊罴无所不有,你是应该关心关心我。”

    他不再听她说话,便径自抬足离去。她慢慢跟上,慢慢地道:“陛下……真的知道怎样是喜欢一个人么?”

    他停住了脚步。

    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莫非你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却起伏剧烈,带着浓烈的讥刺味。

    她想了想,“我阿母被阿父休弃,在外颠沛流离十余年,可是阿母提到阿父的时候,依然是平静的笑着的,依然没有分毫的怨言。陛下你说,我阿母是不是喜欢阿父的?”

    他冷冷哼了一声,“我只知道广元侯不喜欢你母亲。不然的话,怎么会狠心休弃?”

    她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多年。我总觉得父亲是有苦衷的……父亲也不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我想查一查……”

    “那我问你。”他打断了她的话题,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到底怎样是喜欢一个人?”

    她顿时有些慌乱,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他突然将她推到一棵树下,双臂箍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他盯着她的眼睛,她不敢看他,他拧着她的下巴让她看。她于是只能看见他明亮双眸里灿灿的光,漆黑瞳仁里映着她自己惊惶的模样,他的气息轻轻喷吐在她的额发上。

    温热的,令她发痒。

    “你现在,害怕了吗?”他的话音真好听,好像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叹息一样。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声清越,在林木间回溯,“榆木脑袋——你分明喜欢我的,你自己却不知道。”

第30章 或跃在渊() 
她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广元侯府的。

    她是与仲隐一人一骑莽撞地进了上林苑,入夜过后,却是由天子的辒辌车载回了侯府。车上的马仆神情端严,车后随有三十羽林卫,浩浩荡荡地行到侯府之前,薄安将府门大开,阖府跪地相迎。

    车上却并无天子,只有薄暖一人而已。

    她提裾下车,看到面前跪了乌压压的一片,并没有惊慌,只是淡淡地道:“父侯请起来吧。”

    薄安跪地不起,“贵人今蒙圣宠,臣不敢专父子之礼。”

    她顿了顿,“并无什么宠御之事,阿暖还未及笄,父侯多虑了。”

    她这句话声调不高,却一字字如落玉盘,阖府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薄安身形一震,却是一旁的薄昳最先反应过来,微笑道:“阿暖自有阿暖的福气,父侯确实多虑了。”转身对众人道:“陛下不在车中,大家不必跪迎了。”

    待得众人散去,薄安往回走去,薄暖望着父亲微带花白的头发,忽然三两步抢了上去:“阿父!”

    薄安颤巍巍回过身来,月色将他脸上沟壑的阴影映照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清明而静默,“阿暖,怎么了?”

    薄暖轻声道:“阿父是否在为阿暖拣择人家了?”

    薄安看了她半晌,“你随我到房里说。”

    父亲的房间陈设寡淡,一看便是个没有女主人的居处,几册书,一方案,案后的床素净得几乎没有颜色。薄暖心中忽有些愧怍:她从来没有孝敬过父亲。不要说黄香温席,她面对父亲的时候就是寥寥无几,父女虽然相认半年,却从来没有好好地说过几句话。

    “阿暖是个聪明人。”父亲将书案上的《春秋》理好,没有看她,“想要什么样的夫婿,自己心中可有主张?”

    她将门合上,去点亮灯烛,一时间灯火将父亲头上的白发映得根根分明,“阿暖……不知道。”

    薄安笑了,声音慈和:“所以来找为父,想先打听打听为父找的人才,是不是?”

    薄暖瓷白的脸庞上泛起暗红,好像是被灯火烘染的。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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