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临。”他说,“叫我子临。”
她看着他的眼睛。
明亮而坚定,像是在向她证明什么一样。明明是个聪明绝顶的少年,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着。
“……子临。”她缓缓开口。
他笑了。
而后他双眼一闭,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27章 梦幻之响()
玉冠欹搭在了肩头,长发披拂下来,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飘动。年轻得肆意的脸庞上,那双时常带有侵略和探究意味的眸子闭上了,令他的神色看去柔和了许多,恍如一个未经世事的翩翩公子正倚榻假眠,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她撑着脑袋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一定累极了吧?这些天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纵身在闺中,也时常耳闻。皇上崩了,丧仪繁琐,新帝恸哭至哀,亲治殓具。他……是不是就要御极了?想想他君临天下的样子,她竟然觉得不可思议。
子临……子临。
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宗室子弟加冠早,他是在十五岁取的字。
从来没有人敢称呼他的字,从前他是诸侯,如今他是帝王。
子临。
若我们还是一年之前,睢阳城的梁宫中那两个拌嘴的男孩女孩,若我们永远也不长大,该有多好呀。
早春二月的夜晚,和媚的春风拂不到未央宫深处的掖庭狱。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草席、稀粥和泥墙。一个身形娇瘦的女子抱着膝盖靠墙而坐,她面前是一个欢快跑动着的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的是一位啬夫找来的交领麻衣,祍上缝了几个补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男孩有一双灵动的明亮的眼,其上是浓黑的飞扬的眉,此时他正缠着牢门外的人不断地道:“周夫子,这句话我不懂!”
夫子慢慢叹了口气:“你先背下来,以后你就懂了。”
“噢……”男孩委屈地撇了撇嘴,继续默诵,“寡人尝学断斯狱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弒父,凡在宫者杀无赦。——夫子,做儿子的不可以杀父亲,那做父亲的可不可以杀儿子呢?”
夫子面色一僵,“自然不可。”
男孩摇了摇头,“夫子您错了。子有过,父当罚,子有大过,父杀之可也。”
夫子看着他,眼神是悲哀的。
顾渊看着十余年前幼弱的自己,眼神也是悲哀的。
角落里的文婕妤忽然朝他望过来了。瞳孔里一片痛苦的黑,那是他所熟悉的阿母的颜色。他的阿母,从来没有快乐过。
“阿母……”他想唤她,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只带出了阵阵气流而已。他想对母亲说,不要等了,父亲,父亲是不会出现的……
“陛下?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像春天里的鸟儿一样,像鸟儿飞上天空时扑打翅膀的声音一样,又是美丽,又是遥远。他皱着眉头想从这场梦魇里挣扎出来,去看看那只他抓不住的鸟儿的样子,却不得其法,头更加疼了,好像被掖庭狱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了什么——
“陛下!”那只鸟儿有些惊慌了。他几乎都能看见她清圆的眼,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仿佛藏了无数的心事一般。他突然间睁开了眼,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
她“啊”了一声,便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两人在席上一滚,他欺压上她的身,不假思索地对着她的唇咬了下去。
她骇然变色,拼命去推他,黎明将起未起的天色里,他的脸是暗的,表情是暗的,然而身躯却那样滚烫,两道剑眉仿佛出鞘的利剑,她的唇上泛起血腥味,却是他突然痛哼出声——
他蓦地放开了她,转过身去。她胆战心惊地坐起来,身上衣衫还是完好的,只是嘴唇被他咬破了。
“陛下怎么咬人呢?”她愤愤道,“通礼的人也会咬人么?”
他背对着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莫名其妙地等着他笑完,听见他清润好听的声音:“阿暖。”
她应了一声,望了望外面的曙色。大约丑时半了吧?他真的该回宫了。
他丢过来一片竹简。
这才是他这趟出宫的目的,谁知太困乏便睡了一觉,险些给忘了。
她讶然,避开他随来的注视,低头去拾起了那一片竹简,低低地念出了声——
“顾渊子临,玉宁五年八月己巳壬寅。”
她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羞红了脸将竹简使力往他身上扔:“做什么送我这个!”
他又笑了,执起那竹简轻轻敲了敲她的发,“明年就及笄吧,如何?”
她将身子半转过去,“许嫁了才能及笄的。”
“这不在许么?”他的声音微沉,自带着魅惑,“我将生辰八字都写与你了,你快快找太卜来算一卦,看看嫁得嫁不得?”
他怎么这样孟浪!就算当真要嫁,向来都是男方去问卦的,哪有女方出面的道理?她一下子又为自己这想法感到莫名其妙,怒嗔:“你,你——你无耻!”
他作色道:“你说什么?”
她立时又软了声气,“陛下……”
“你再不及笄,都可以课税了。”顾渊摆正了脸孔,“朕正觉得近来手头紧张,不若便……”
“你还要收我家的税么?”她睁大了眼睛。
“广元侯府的税我哪收得起。”他笑的时候,目光璀璨,仿佛坠了漫天的星辰,“我只收你一个人的。”
她呆住。
好像是一个没抓稳,便当真跌进了他眸光的深渊里去了。
她不能辨明自己此刻这奇异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按抑住心跳,平复了许久方道:“殿下要娶我,恐怕文婕妤第一个过不去吧?”
顾渊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薄暖转过身去收拾书房里的东西,他便冷冷地袖手看着她忙碌。室中的空气仿佛要被那幽幽的烛火燃烧殆尽,沉默之中愈加地窒闷。她手头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她想起他方才说话的声气,那样清和,那样……温柔,温柔得如她的错觉。她的心坎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好像是被轻轻一脚踩塌了,有种陷空的失落感。她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弄着袖中那枚山玄玉上的墨色丝绦,慢慢地道:“陛下还不回宫吗?”
他顿了顿,“今日我登基,你去不去看的?”
她别过头,冷淡地道:“我不去。我没有资格。”
她真是愤恨他这样的孩子气……新帝登基,是这样儿戏的事情么?都丑时过半了,未央宫里不见他的人影,他不怕歹人乘机作乱么?他做这些无理取闹的事情的时候,怎么总这样一本正经,这样理所当然?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怎么没有资格?”他站起身来,心里实际已不抱指望,不再想听她说话了。
偏生她忽然又转过头来,“我倒觉得陛下应该好生对待城阳君的女儿——陛下能有今日,她出的力气更大。听闻文婕妤是喜欢她的。”
她又来这套!
他一下子感到了无边的愤怒。
在她的眼里,他们只有利益的交易,只有结盟和背叛,一丝一毫的感情都不沾。她怎么就能这样超然?
“真是个玲珑心肠,榆木脑袋!”
他一声冷笑,便径自拖着一夜辗转的疲惫躯体离去了。
她听到这句话,怔了一怔。半晌,才突然奔去门口,天幕茫茫,隐约现出黎明的微光,落落地,洒满冷寂空庭。
**********
正月丙未,梁王顾渊即皇帝位,谒高庙。改元大正,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文婕妤曰梁太后。大赦天下。大行皇帝定谥孝怀,葬思陵,三十六日丧。
后来的后来,薄暖时常听说,皇帝登基的那一日,冕服章采,珠旒垂玉,气度端严,姿仪高蹈;衮衮公卿、泱泱万民,见而心折,山呼万岁——她便会想起在那之前,他到她的身边来,轻声与她说,阿暖,我想与你说说话……
子临,子临。
傍晚时分,她坐在案前等候参加大典的父兄归来,读不进书,只能抬眼望着房梁下那被风吹拂着不断发出清脆撞击声的五采羽葆璧翣,心中想着,子临,我今日若是去看你一眼该多好。
看你玄衣纁裳,看你高冠博带,看你君临天下。
该多好啊。
第28章 陌上春动()
新帝登基不久,天降大雪,百姓都欢喜地奔上了街,敲锣打鼓,比除夕还要热闹。不多日,皇帝任赋闲在家的原梁国太傅周衍为御史大夫,待诏博士薄安为丞相。
广元侯由一个不起眼的待诏博士陡升丞相,瞬间招致好一片议论。与此同时却还有广元侯之子薄昳,诏命为侍中,得出入宫禁,以备应对。
薄暖手捧暖炉坐在薄昳房中,围屏之后即是薄昳在穿着朝服:“大约阿父已在给你寻人家了,今年之内,你可以及笄了。”
阿兄说话总是温言细语的,好像生怕惊动到什么一样。她轻轻应了一声,“我……我若不想嫁呢?”
“这个恐怕由不得你。”薄昳失笑,“不过你可先跟我说声,你中意去什么样的人家?”
她脸上红了红,没有回答。
薄昳绕出围屏来,一身朝服煌煌,衣袖当风的贵公子模样。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表情,“或者我这样问你——你高兴嫁宫里,还是宫外?”
薄暖的手狠狠地一颤。
薄昳将她的仓皇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我去上朝了。你心中如有打算,要趁早向父侯说清楚……莫要拖延,知道吗?”
薄安这一日归家甚迟。下朝之后,他去了长乐宫,先到长信殿,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去长秋殿,向梁太后问安。梁太后文氏对他自然没有好声气——她对任何人都再也没有好声气了。
而后,薄安又去了太常府。
太常之下有太卜,掌占卜问卦择日求吉。
太卜令起卦,许久,对薄丞相展颜一笑:“此女有贵相,当佐天子,成大事业。”
薄安微窒,身子在席上微微前倾,“您算的是小女的运命?不知姻缘又当如何?”
太卜令道:“一个女子,运命与姻缘有何分别?”
薄安没有做声。
太卜令捋着胡须笑了笑,“下官倒也明白相国在担忧些什么。无妨的,无妨的。薄家的女子,并不少啊。”
薄安自太常府出来,走入开春的未央宫里。有宫人在落寞地扫雪,树木依旧是干枯地伸向清冷的天空。笤帚的沙沙声响在耳畔,他踩过池边沾着雪的枯草,身边的一切好似都随那扫雪的声音而静谧了下去,忽然间长空之外传来破开云层的鹤唳——
他每每入未央宫来,总会在这样空旷的静谧之中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曾在花树下对他嫣然一笑,日光洒在她玉一样的肌肤。
她的肌肤是凉的。
就如此刻,稳稳指住他太阳穴的这一枝羽箭。
薄安慢慢转过头来,看见鎏金的弓被拉至满弦,弓后的人玄袍肃冷,目光仿佛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剑,注视着薄安,“薄相国缘何往太常府来?”
“陛下圣安。”薄安不慌不忙地顶着箭镞行了个礼,“臣的职责之内有所疑难,故特来向太卜大人问卦。”
顾渊静了静,将长弓收回,淡淡问:“相国有何疑难?”
“丞相之务,在于协理阴阳。”薄安道,“今臣观陛下宫内阴阳不合,故有疑难。”
顾渊一挑眉,“相国有何高见?”
薄安后退数步,掸了掸衣襟跪地奏请:
“臣以为,当趁开春除服之日,择选民间良家女子入宫,以充后廷,备圣御,方是为陛下分忧。”
听完顾渊的转述,仲隐突地笑出了声。
“薄相国真是如此说?”他笑问。
顾渊将鎏金弓搭在墙上托架,冷眉冷眼地往内殿走,“广元侯是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油盐不进的好丞相。”
“薄氏已有了太皇太后在内,对于陛下的后宫,自然也不怎么上心。”仲隐分析道。
“不。”顾渊转过身来,目光灼灼,“他上心得很呢。”
仲隐一怔,“可是,一般人不都应该趁热打铁、赶急赶忙地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来吗?”
顾渊冷笑,“他才不做出头椽子。薄氏五侯,广元排在最末,独送他女儿入宫,叫其他各房怎么看?恐怕他还想等着太皇太后发话。”
仲隐挠了挠头,“我给你绕糊涂了。那他到底是想富贵呢,还是不想富贵呢?”
顾渊低声道:“这世上谁是不想富贵的?广元侯比一般人精,他不止要富贵,他还要名声。”
“那便给他名声嘛。”仲隐两手一摊,“你不妨从善如流,这就选采女去——”顾渊的目光刀子一样射了过来,仲隐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你看看,就你别扭。”
“仲隐。”顾渊忽然道,“民间娶妇,都是怎样做的?”
仲隐一怔,“问这个做什么?”
顾渊皱了皱眉,“薄相国说要选采女……我总觉得这不像是做夫妻。——可是仲隐,真正的夫妻,又究竟该当是怎样的?”
仲隐挠了挠头。
他哪里知道,这样的问题……
讷讷好半晌,他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答案:“你不是通《礼经》么?《士昏礼》上写的,就是真正的夫妻吧!”
顾渊恍然大悟地拿玉绦子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有道理!——我有法子了!”
顾渊说得没错,开春过后,薄暖将满十四岁,广元侯府上下都开始准备她的及笄礼。采买物事、邀约宾客诸项都由兄长薄昳一手操持,她自己倒是很清闲的。
古礼云女子当许嫁而笄,大靖人并不很守这些规矩,但薄暖毕竟到了要课税的年纪,每位宾客见了她都自然而然要问一句——
女郎许嫁否?
我嫁不嫁,与你有什么相干!薄暖又是心烦,又是气短,索性把闺房门关得紧紧的,一个人也不见。
二月初四这天,忽然有人闯进了她的院子里,张口便喊:“阿暖!”
她在房中被吓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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