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从蓉忍不住惊叹,终于相信韩天遥也许真的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
有过如此风华、如此韵致的小妾,还有什么女子能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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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赶到时,韩天遥倚于枯草间,神智居然还很清醒。他已憔悴不堪,却能扬着干裂的唇向她淡淡地笑了笑,“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十一眼底已湿。润,却同样淡淡地说道:“没人有资格让我以这种方式铭记。韩天遥,你不配。”
“哦!”
“但我还是不得不谢你。韩天遥,你若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便不该因为此事死去。”
“对不起……”
韩天遥低低地答,眼底再无一代名将的倨傲和冷酷,听来竟有几分柔软,甚至……柔情。
十一这才蹲下。身去,仔细察看他伤处,“伤在哪里?”
金从蓉道:“右胸一刀,钉穿后拧了拧;右掌一刀,钉穿后也拧了拧。他随身有伤药,但完全不顶事。”
十一瞧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处,苦笑,“这手……以后还能拿得起剑吗?”
韩天遥道:“若拿不起剑,还可回花浓别院赏花饮酒。想我。日后所纳的姬妾断不会有你的勇猛,倒也不用担心。”
十一也不接话,用力扶起他,说道:“这里的大安寺恰有我认识的高僧,追兵又已搜过,一时还算安全,可以先去躲避两日!”
金从蓉四下里张望着,“咱们藏身这地儿我早先便看好,虽未必能挡风蔽雨,倒还隐蔽。可想到大安寺去,却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已弃了马匹,追兵知道我们跑不远,猜到我们还在附近,几处道路都已封锁,又有人死盯着巡逻搜寻,姐姐你娇滴滴的美人儿,是想陪韩大哥同生共死?”
十一淡淡道:“便是同生共死,也只是因为他不可以这么死。”
韩天遥的面庞因愠色而泛出薄薄的红晕,道:“你羞辱够了没有,贵妃娘娘?”
“贵妃……”
金从蓉更是惊奇,一时想不出这女子从韩府的第十一房小妾到当今楚帝的贵妃,到底是怎样的跳跃,又该有着怎样的过去。
韩天遥定了定神,却推开十一的手,扶着金从蓉的手稳住身形,淡淡道:“你已有了夫婿和皇子,身份贵重,不能有丝毫闪失。至于我闯青城……不过为了我的部属而已,并不是为了你,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话未了,金从蓉已笑起来,“韩大哥,你这话说的,可别叫我替你害臊!这昏迷中喊的十一,没一千也有八百,我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你说十一姐姐是自作多情?”
她转头又看向十一,“姐姐是贵妃也罢,小妾也罢,这天冷的跟什么似的,又不曾像我这样家破人亡,放着有夫有儿富贵双全的日子不过,跑来这里弹什么琴,难道不是担心韩大哥,想引出韩大哥?看着挺明白的两个人,怎么就能矫情成这样?互相喜欢就喜欢呗,何必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掩耳盗铃,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有意思吗?”
韩天遥被她嘲讽得难堪,但听她继续说着,却又字字诛心。
自欺欺人。他在自欺欺人,十一也在自欺欺人?
或许,世易时移,纷纷攘攘多少事后,模糊在血与火之中的彼此身影,依然是当初的模样?
十一也完全没想到,以为深埋心底的心事居然这么容易被人看穿,还是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看穿,一时胸口翻涌,阵阵血腥气又往上浮起。她终于轻笑道:“罢了,的确是我矫情。我就是特地赶来救你的,我必须救你。”
韩天遥扶住金从蓉,却只沉默地站着,完全无视十一伸来扶她的手。
金从蓉不耐烦,忽甩开他的手,将他用力一推,直直推向十一。
韩天遥虚弱之极,若不想狼狈倒地,便只能扶住十一的手,兀自被那力量推得差点扑在十一身上。
金从蓉已道:“韩大哥,你救我一回,如今我也救你一回,大家算是扯平了!既然你有这姐姐救你,我便去找我父皇了!”
她不确定地打量着韩天遥的气色,声音也弱了几分,“我也不晓得你能不能逃出去,只是我也得先顾着我自己。”
能找到地方藏身并躲过追兵搜查,足见得她对此处相当熟悉,何况她隐忍多智,又会些武艺,若没有韩天遥的拖累,想顺利摆脱追踪应该不太难。而她和韩天遥的情谊,显然远不到同生共死的地步。既有愿意同生共死的过来,她当然情愿立刻放手。
韩天遥明知此理,想着她这两日的救护之情,只得柔声道:“那你自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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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从蓉点头,从地上拾起韩天遥先前打算给她的银两、佩饰等物,说道:“这个就给我做盘缠了……出宫才知道,当真无钱寸步难行……”
正待要走时,忽听十一吩咐道:“墨歌,你护送这姑娘一程。”
身后林子中,便蓦地闪出一名黑衣高手,向十一俯身一礼,“是!”
金从蓉一怔,旋即眉开眼笑,“原来你带着高手,那我便放心多了!不过你还是多留意韩大哥吧!东胡人以为我是他侍女,什么烂帐都算在他头上,如今重点还是在搜他。”
十一道:“我知道了。”
金从蓉便带着墨歌觅路而行。
走了十余步,忽又转身奔回来,问向韩天遥:“韩大哥,如果我父皇也支持不住,该怎样阻拦东胡人南下的步伐?”
韩天遥一怔。
于私,东胡在追杀他,于公,东胡与楚国却还在联合夹击魏国。
金从蓉不该来问他这问题。
但他思忖片刻,还是答道:“东胡远来疲惫,补给不足,可趁其立足未稳,出奇不意烧其粮草,乱其阵脚。”
金从蓉点头,又笑道:“其实若能重创东胡,于你们楚国也未必不是好事。他们狼子野心,若能吞并魏国,又怎肯放任楚国强大?”
她这样说着,也不待他们回答,便径自去了。
竹林荒草间,便只剩了韩天遥与十一静默相对。
韩天遥低头半晌,忽握住她的手,说道:“麻烦你了!”
很疏离的几个字,轻轻吐出时,却又蕴含了沉甸甸的什么意味,令十一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韩天遥扶着她慢慢往前走着,低低道:“我不矫情。我不愿你涉险,但……看到你过来,我很开心。”
他以为她会恨他入骨,但她分明还牵挂他,不顾艰险奔来相救他。
她扶他走在有些泥泞的山地上,利落而淡漠的姿态,一如当年她从雨夜里救起失明重伤的他,那样一步步扶他走向生存的希望。
他的步履很沉重,却竭力行得平稳,并不肯露出狼狈,——尽管这一辈子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早已被她看得尽了。
十一一手扶他,另一只手则按着画影剑,虽是清瘦异常,倒也不失素日的刚硬飒爽之气。她的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散漫而锐利,忽低头从怀中拈出两枚药丸递给韩天遥。
韩天遥猜得必是治伤的,伸手接过服下,方道:“瞧来你身体恢复不少,气色比半年前好多了。”
十一道:“本就没什么大病,南安侯不会信了那些道听途说吧?”
韩天遥道:“没有。只是想着,你好端端的,小皇子有母亲照顾,必定也会好端端的。”
“……”
十一回眸看他,却见他神色平静,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谁都知晓小皇子出世便身有弱疾,如今见到小皇子的母亲问一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十一顿了片刻,方道:“自然好端端的。阿昀待他比我还经心,虽病了两回,并无大碍。如今会坐会爬,醒着嘴里便咿咿呀呀个没完没了,大约再隔两三个月,便会说话了吧?”
宋昀再经心,维儿最先会唤的,多半还是她。有时嘴里咿呀着,已能在无意识间咬出“妈”、“妈妈”之类的字眼来。
韩天遥扫过她唇角细微的欢喜和牵挂,无声地垂下眼睑。
发现陈旷不顾约定弃他而去,他便已猜到了。
从陈旷离营,到他追出军营、路遇斥侯知晓陈旷去了青城,再到黑暗中的马嘶将他引去和陈旷等会合,没有一桩是巧合。这些年阴谋阳谋见识得其实并不少,他本不该如此大意,甚至将自己的安危和性命完全交到陈旷手上。
可陈旷是十一安排的人;陈旷说维儿心疾发作,令十一不安;又说十一病重,行将不治……
便是先前的事重来一次,便是晓得陈旷另有居心,只怕他还会是同样的抉择。
十一既来,陈旷的行。事,以及陈旷背后谁在主使,她应该早已心知肚明。
但宋昀不仅是他们的君上,还是宠她入骨的夫婿,还是维儿尽心尽责的父亲,——韩天遥于他们,只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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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虽来得匆忙,但思量夺回生父遗骨之事已久,故而早已在中京附近有所安排。
青城之事闹得不大不小,她到达后很快便得到青城派出兵马封锁小竹山搜查奸细的消息,再查了小竹山地形,便猜到韩天遥必定隐匿其中。恰小竹山的大安寺里有十一笼络过的胡僧挂单于此,十一遂带着四五名凤卫换装潜入,以高僧弟子的名义暂居。
东胡人占据中京未久,对内外情形并不了解,但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寄居魏国的本国人,何况又是佛门高僧,故而将大安寺搜过后便撤离,发现高僧的“女弟子”在林中弹琴也从未惊扰。
如今十一安排胡僧在前方留意,又有凤卫暗中留意,倒也顺利躲过追兵,从大安寺的角门入寺,暂时安顿于一间僻静禅房内,也只说是高僧的弟子,一时受了风寒,需静养调理。
那胡僧名唤摄都儿真,从前受过郦清远恩惠,十一又曾重赏,故而愿意帮忙。只是眼见韩天遥情形,却也忧惧,悄向十一道:“夫人,这寺中上下无人不知,追兵搜查的是右胸、右手受过重伤的楚人。我不过在这边挂单,无法管束这边的僧侣,若他们察觉异常前去出首,恐怕我等阻拦不住。”
大安寺的僧侣多是魏人,对占了自己家园的东胡人殊无好感,但方外之地好容易在乱世中保得安宁,自然不愿卷入这些可能拖累性命的纷争中。摄都儿真的弟子来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未必看不出另有蹊跷,但十一重金相酬,又不是东胡人所找的奸细,便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坐实窝藏东胡人想抓的奸细,以那些东胡人的残忍,只怕真是大安寺一众僧侣的灭顶之灾。
十一只得安慰摄都儿真道:“放心,我会安排人手在四周留意。待他好些,我便想法送他离去。”
但待她检查过韩天遥的伤势,才发现她虽然找到了活着的韩天遥,可想让韩天遥活下去,似乎没那么容易。
其他部位大大小小的伤还罢了,右胸那一刀不仅对穿,而且伤及骨骼内腑;右手那一刀,则切断了数道筋脉,便是能恢复也不可能灵活如初。何况他受伤第一晚失血极多,又被雨水泡了许久,金从蓉年少娇贵,并不懂得怎样处置,虽敷了些药,根本止不住伤势的迅速恶化,他才会高烧不退。十一知他受伤不轻,潜入小竹山时预备的伤药不少,可面对如此严重的伤势,谁也不知道能起多大效用。
看懂得医道的部属为韩天遥处理完伤口,十一道:“若困时,不妨阖上眼休息片刻。煎的药好了,我会让人唤你。”
韩天遥依然在高烧中不时哆嗦,目光却极安静。哪怕剜去腐肉的刀刮在骨骼间,他都不曾呻。吟一声,只静静地望向十一的方向。
十一坐在窗边拈着茶盏,逆着光影静静坐着,如雪的面庞和手指都有种近乎透明的剔透,沉静如画。但韩天遥似乎没看到她喝茶。杯盏里的水一直满满的,待她放下茶盏近前问他时,甚至有茶水洒到了她的手指上。
他便盯着她手指上的水珠,干裂的唇弯了一弯,说道:“我不困。”
十一道:“哦,我困了!”
韩天遥低头瞧了瞧狼狈不堪的模样,答道:“哦,那你请便吧!”
对着他这一身狼藉,只怕连喝水都没胃口。
十一正要离开时,正见墨歌匆匆返回,遂问道:“那姑娘送走了?”
墨歌点头,“那位金姑娘自己会些武艺,又扮作村姑,一路倒还顺利。路口盘查很紧,但主要还是针对……”
他看了韩天遥一眼。
金从蓉自称是韩天遥侍儿,于是束宏被阉的烂帐难免也扣在韩天遥身上,追兵们主要搜查的便还是他。
而废了半边身子的重伤男子,实在太好辨认,其他人便相对安全许多,想逃离便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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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淡淡道:“那姑娘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泼他一头粪也没什么。”
韩天遥苦笑,拿勉强能动的手摸了摸鼻子,也觉得自己如今这模样,实在不比被人泼一头粪好多少。
墨歌却咳了一声,也不肯正眼瞧他,只低低说道:“郡主,南安侯既已在此安顿,不妨交给我等照顾。如今……郡主是不是该回去了?”
墨歌关心的根本不是韩天遥或金从蓉,而只是十一。
连金从蓉都能离开,十一离去自然也不会有问题。
十一肩背有些僵硬,慢慢道:“待明天看他伤势如何再作打算吧!”
墨歌急道:“可郡主跟皇上说得明白,三天内必定回去!我们此刻赶回,虽说也延误了一两日,到底也算及时。若再延宕,恐怕皇上着恼啊!”
他们离开那夜,墨歌原在附近守卫,虽听得不是十分清晰,却也晓得平素温和宽容的宋昀已为这事与郡主起过争执。
十一眸光一深,低头向外走去。
韩天遥忽然之间便似有什么焚了心,强撑起身,沉声道:“贵妃,我并不妨事。既和皇上有约,还请尽快返程才好!”
十一偏头看他,“你伤势沉重,追兵锲而不舍,真的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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