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青城原也不是什么军事要塞,攻占中京后,留在附近的守军不能参与城内那场杀戮和抢掠的狂欢,如今好容易有机会放纵一回,自然肆意妄为,防卫松驰。
虽然从未曾和东胡人正面对敌过,但韩天遥出身将门世家,对于局势的判断极为敏锐,早对东胡兵马的习性有所了解,仗着一身武艺潜入青城,很快找到数名躲懒喝酒的巡逻兵,迅速出手制住,逼问了青城大致情形,便与陈旷等人都换了东胡人的服饰,只作巡逻,大摇大摆地从营寨间穿过,虽也遇到几拨东胡兵卒,竟无人理会。
那些人的注意力,大多集中于帐内笑闹喧哗里。若仔细倾听,方能听到女子断续的哭泣和呻。吟,大多已十分无力。
第一批运回的财物,在他们眼里只怕比魏国曾经的金枝玉叶们还要珍贵。韩天遥虽逼问过巡逻兵,却知之不详。
陈旷焦躁道:“侯爷,既然你会说东胡话,不如找大些的帐篷挨个查探查探?”
韩天遥皱眉,“不可。我只是与东胡人有过接触,胡乱学了几句,稍有不慎便会露出破绽。”
何况陈旷等人完全语言不通,若走到明处,身材模样和东胡人也有明显差异,一旦人察觉,裹在千军万马里绝无脱身机会。
他们要做的,是盗回柳相首级,而不是枉送自己性命。
陈旷却越发焦灼,吐着被夜风卷到嘴里的沙尘,低低道:“若今夜找不到,天明后他们拔寨而起,沿路必定戒备森严,更没有机会了!而且……”
而且他们未必会将柳相首级带走。它对于东胡人来说毫无意义,也不会有人愿意去研究,为何财物中会多出这么一颗不祥的头颅。
可偌大营寨黑漆漆的,无处不是敌兵,想找出它来谈何容易?
身畔的凤卫安慰道:“看这天气,等会可能会下雨。若是能来一场大雨,他们天明后未必会走。不过……”
天已很冷,若是下雨,他们更是行动不便。但此刻陈旷抬头看着天,倒有几分期盼下雨的模样。
十一的部属,对她赤胆忠心,果然名不虚传。
韩天遥扫过他们,提气跃上一株高槐,将各处营帐的灯光细细分辨片刻,许久才低声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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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韩天遥走近那处营帐时,陈旷便知韩天遥的判断很准确。
临近丘陵边缘的那顶大帐篷黑漆漆的,并不见灯光,却有两名兵丁持长戟守着。只是周围合抱那帐篷的几顶帐篷却正热闹,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哭泣混合在一起,便让阴冷的深夜意外地跌荡起野火撩动般的邪恶气息。
两名守兵便有些不安分,不时拖着长戟向左近的帐篷里张望。
那边便有人笑骂:“刚睡了魏帝的两个妃嫔,还不知足?”
守兵笑道:“听闻这里面是魏帝的九公主?她姨妈把自己女儿都献出来了,只为保全九公主的清白?”
“对,叫什么金从蓉,的确生得极好,听听叫的这声音!”
“啧啧,果然……”
“且再等一等,待里面的兄弟完事了,换你们进去!”
“叫他们悠着些儿,别弄死了……”
其中之一的帐篷里,正传出尚有几分稚。嫩的少女惨叫,却是一声比一声凄恻,一声比一声痛苦。忽似有什么东西塞住她的嘴,那惨叫便转作了欲呕不能的哀号,蕴了生不如死的绝望。
纵然知道帐中那被凌辱的少女是仇恨了多少年的敌国公主,陈旷等人也不由面面相觑,低低喝骂:“禽兽!”
韩天遥仿若未闻,打量着那顶帐篷,低声道:“陈旷,你待会儿设法弄出点小动静。”
陈旷应下时,韩天遥身形一闪,借着寥寥的几丛灌木掩藏身形,从另一边绕下,很快不见踪影。
中京附近多是平原,独青城地势颇高,尤其这帐篷所在的位置,后方正临一处陡坡,下方则有激流,再不用担心有人从此处偷袭,故而帐篷后方并无防守。韩天遥仗着身手高明,却已潜到了陡坡下方,静候时机。
平原地带的丘陵并不能和大山大川,坡势虽陡,却还生着树木。冰冷的夜风里,只闻得阵阵的血腥味和腐尸味扑面而来。待看到下方有兀鹰飞起,韩天遥方才悟出,东胡人所杀的那些魏国宗室子弟,根本不曾掩埋,而是直接从这里丢了下去。
有的滚落河里喂了鱼,有的未能落到坡底,尚悬在半坡或堤岸边,便只能喂老鹰了。
正沉吟际,忽听得少女一声尖厉的惨叫,随即那边帐篷中便有喧哗之声。
片刻后,有脚步走近陡坡边,伴着惋惜声:“都让悠着些了,偏不听!”
另一人道:“这算什么?他们家十公主不是一样在侍奉元帅身边的人?比她还小,还好端端活着呢!”
说话间,只闻“扑”的一声,有东西如布袋般扔了下来。
想来是那个魏国九公主金从蓉已被活活折磨死,便同样扔下坡来喂鱼或鹰。
但直到抛尸的人离开,韩天遥都没看到有人掉下来,却听到有女子细弱的喘息。
飞身掠过去时,正见一名少女仰着头,努力握紧一株小桧树想稳住身形,却浑身颤抖,手指捏着死白,分明已支持不住。
见旁边忽出现一人,她张了张嘴,手已在震惊中松开,直往下坠去。
血,寒夜断刃(二)【实体版】()
韩天遥随之跃下,半空里已解下自己外袍,覆住她光。裸的身子,将她环过,跃起,已寻着一处稍平坦的地方将她放下。
那少女应该就是金从蓉,才不过十四五岁,容貌十分美丽,却苍白异常。
她将自己爬满血迹的玉白小。腿向后缩了缩,尽力藏到袍子里,犹疑地看着他,嘶哑地说道:“你……不是东胡蛮人?”
可侵占大楚无限江山的北魏靺鞨人,最初不也是蛮人?
韩天遥盯着她,“你学过武?”
金从蓉道:“学过些,但他们人太多,打不过,索性不打了,打算路上想法子逃走。可他们欺负得我实在受不住,只好闭锁脉息,盼着能装死逃出去。但被人这么掷下陡坡去,就是学过武也死多活少了。”
大约想到这一两日所受凌辱,她雪白着脸,低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但这么个尊贵的小公主,居然能忍着国破家亡受人轮。暴而不显示武艺,这心性着实有点可怕。在这种状况下锁脉装死,也着实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
但韩天遥是男人,多少也猜到这少女方才经历的事有多可怕。
若她不装死,被活活蹂。躏致死的可能性极大。
听得上方又有动静,他猜得必是陈旷在制造混乱引人眼目,也不再耽搁,从腰间解下酒袋递给金从蓉,说道:“等着。”
他一掠身跃到坡上,果见另一边帐篷里有人打斗,早吸引了守兵的视线,忙从帐篷后面轻轻割开一道口子,侧身闪入,借着剑柄所嵌明珠的微微光亮在帐中找寻。
收藏金珠财宝的箱子,和收藏书册典籍的箱子,原就不一样,何况又是束循点名要的东西,分辨起来并不困难。
但韩天遥竟没有找到。
装着书册的那个箱子,是半空的,明显少了许多。
他掩住剑柄上的明珠光亮,提起剑柄,其中一个木箱上敲了一记,飞快闪到暗处。
外面守卫听到里面动静,嘀咕道:“莫不是要下大雨?这风也邪门,怎么连帐篷里的箱子都吹翻了?”
另一人便道:“且瞧瞧去,别把封条摔没了,以后少了啥咱们说不清楚。”
先前那人便应了,提了灯笼走进来。
韩天遥挥剑击去,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直倒下去,却韩天遥拉住,轻轻放到地上。而那人手中灯笼也已落在他掌中,不过稍稍摇曳了下。
另一人隐约听着些动静,问道:“怎么了?”
韩天遥也不说话,只拿剑柄又轻轻敲了敲木箱。
那守卫果然耐不住,探头进来正要问时,韩天遥顺势一拉,已将他扯到跟前,龙渊剑寒光闪动,冷冰冰架到他脖颈。
守卫低头看着倒地的同伴,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侧目瞧着韩天遥淡漠的面孔,骇然道:“饶……饶命!”
韩天遥道:“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正说着时,那边已有人注意到这边帐篷亮着灯笼,守卫却不见了,高声在问道:“老三,你们人呢?”
韩天遥的剑动了动,那守卫立时高声答道:“没……没事。有箱子翻了,我们整理下。”
那边便不响了。
韩天遥料得他们迟迟不出去,必会惹人疑心,遂将灯笼置于木箱上,挟持着那守卫从割破的缺口步出,竟抓着他直下陡坡,依然落于先前藏身之处。
那九公主金从蓉依然裹着衣衫靠山岩上,喝着韩天遥给她的酒御寒。见韩天遥抓来一人,她也不惊讶,只将衣袍又拉了拉,努力掩住身体。
守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明知遇到了高手,只哆嗦着说道:“爷,大。爷,小人家中尚有父母妻儿要供养,从军也是迫不得已,求大。爷饶命,饶命啊!”
论起从军打仗,有几个平民百姓是心甘情愿的?
豪侠公子愿意“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寻常百姓只会感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从古至今,不论哪朝哪代,有着怎样的贤帝或暴君,牺牲的始终是底层最无辜的这些人。
韩天遥的剑低了低,声音缓和了些,“那些押送的箱子里,你们元帅是不是拿走了部分书册?”
守卫忙点头,“是,元帅帐中的谋士来取的,包了一大包带过去。”
“都是书册?”
“不只书册,还拿走了一颗头颅……”
“头颅……”韩天遥意外,“束循怎会关注那颗头颅?”
守卫道:“听那谋士说,江南楚国若留着这人,指不定如今是怎样的情形。算来这人也是个英雄。小人并不晓得这人是谁,但元帅似乎蛮看重,指定让拿过去,说要见一见……见一见这人的首级。”
旁边的金从蓉白着脸咒骂:“这些不要脸的恶狼!两条腿的畜生!全无人性!全无人性!”
她必不知晓,二十余年前柳相被害后,正是她的父辈依然坚持索要柳相的首级,楚国才掘坟破棺,割下他的头颅飞送魏国。
韩天遥看她一眼,继续问守卫束循住在何处,防守如何。那守卫看出韩天遥有饶他之意,倒也知无不言。
待大致问明,韩天遥将守卫外衣剥给金从蓉穿,又用腰带将他捆住,向金从蓉道:“待会儿必有混乱,你若有力气,可以趁混乱逃走;若没力气,越性在这里多藏两日,待他们撤了你再离开。”
金从蓉问:“你要去他们主帅的帐篷,拿那个什么人的首级?”
韩天遥不答。
金从蓉眼睛却越发亮得明烈,“可不可以把束循的首级也给摘了?”
韩天遥再不理她,转身攀向陡坡,正待离开时,却听下方一声闷。哼。
回头看时,金从蓉执刀在手,已将那守卫砍倒,一脚踹下陡坡。
见韩天遥皱眉,她冷笑道:“他有妻儿么?他若有老母妻儿,怎会欺凌我们?我刚快被他们折磨死,还听到他在说想睡我呢!我死了的兄弟姐妹,自然也有他一份。”
韩天遥转身离去,再不回顾。
不论是王孙公主,还是贩夫走卒,生逢乱世,注定命如草芥,原不是他想干预便干预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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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早已筹谋妥当。待见到陈旷,韩天遥又与陈旷等凤卫细细商议过,诸人立时分头行动。
一个时辰后,东胡主帅营帐附近,忽然传来一阵鼓噪,随即有谁高喊道:“魏军攻来了!魏军攻来了!”
青城各处营帐多有通宵寻欢作乐的,但主帅营帐附近却还安静,此刻被人惊动,又发现数里外果然出现大量火把,且有火焰冲天,一时也分不出到底是民居还是营寨,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便有人急急冲往主帐回禀。
束循匆忙披了胄甲赶出去查看时,韩天遥已趁乱混到主帐跟前。束循虽已走开,主帐附近尚有好些亲兵护卫,见状连忙阻拦时,韩天遥急急取了一封密函道:“虞将军有紧急军情送到!”
“元帅不在帐内。”虽有人有些疑心,但此时显然还是外面的混乱更重要,一时便也顾不得韩天遥,竟由得他冲入帐中。
帐中尚有两名亲兵值守,忽见人闯入,急喝道:“什么人?”
韩天遥呈上信函,急道:“小人有紧急军情禀报。”
束循的亲兵到底不同于寻常士卒,竟不去接那信函,“何人信函?谁领你进来的?明知元帅刚出去,怎么还把信函送往帐中?”
“是虞将军的密函。外面有些吵闹,领小人过来的兄弟指点了方向便跑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韩天遥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余光打量着帐内陈设,却是一眼便看到了那边短案上堆着的大量书册,是显而易见的楚国文字。书册的最上方,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楠木匣子,只在右上角刻了个“柳”字。
亲兵并没有那么好糊弄,何况韩天遥话语稍多,便有南方口音显出。他们狐疑对视一眼,将手压到腰间佩刀上,便要走向前来。
韩天遥忽指着那木匣,失声道:“那人头怎么跳出来了!”
亲兵也晓得匣中何物,闻言不由唬了一跳,忙转过头看时,龙渊剑已然出手。
血,寒夜断刃(三)【实体版】()
出剑又快又狠,全力击下,他不过三招便已将二人击倒,迅速将那木匣持到手中,打开看了一眼。
二十余年,只剩森然白骨。摇曳烛光下,异国尘封多年的头颅闪动的色彩竟凄暗得出奇,全无当年权倾朝野号令天下的豪情气势。
几番兴废,不论成败是非,最终无非归于一抷黄土,一副白骨。
而柳翰舟枉有雄心壮志,最后却连白骨归于黄土都成了极艰难的愿望。
外面守兵已听到动静,疾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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