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咳嗽两声,轻声道:“不用。平民更好。”
宋昀怔了怔,继续道:“我刚才看过维儿了,似乎病情颇有好转。待会儿我抱来你瞧。”
十一弯弯唇角,似乎想笑,眼睛却已阖上,已有一滴泪水无声滚落。
宋昀道:“你知道吗?咱们楚军又打胜仗了!如今金国人被打得跟落水狗似的,收复中原大约指日可待。你开心吗?”
十一喉间滚动了下,却连声音都不曾发出,再不知说的是开心,还是伤心。
宋昀几乎落下泪来,小心地拢着她的长发,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只要你说,我都会替你做到。”
十一的唇又动了动,依然没有声音,只能从开阖的形状,依稀辨出她似乎在说,没有。
宋昀道:“可我为什么觉得总是做得不够?为何我已是九五至尊,这天地还是灰的?为何我待你千好万好,你的天地也是灰的?柳儿,我做错了吗?”
十一没有回答,只是头慢慢地歪到了一边,原来搁在床沿的手无力地跌下。
宋昀屏住呼吸,盯着她的面容,低低地唤:“柳儿!柳儿!你睡着了吗?柳儿……”
窗户不知怎的忽然被风吹开了一扇,“吱呀”的声响里卷入了冰冷的夜风,吹动十一的眼睫,便似她随时还会再睁开眼一般。
宋昀握住她那已经毫无法生命迹象的手,无力地跪在床榻前,将面庞埋入衾被间,哽咽良久,才抬起脸来,向她轻轻地笑,“既然困了,你便睡吧,继续睡吧!我去瞧维儿。”
他正待将十一的手送回衾被中,察觉她手掌间竟似捏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地抠出,才发现那竟是一个荷包。
那荷包质地虽佳,却素青无纹,看着不像女子所用,且上面点点污斑,细辨才发现竟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替他的柳儿掖好被子,打开荷包看时,里面除了一朵干枯变形的芍药花,一无所有。
正惊疑不定之际,忽听得外面阿母一声惊怖的尖叫,接着是一阵喧哗。
宋昀大惊,丢开荷包冲了出去。
早已被揉得快要碎裂的干枯芍药被他疾步奔走的风带得碎作多瓣飞起,再被窗外的风一卷,便已无影无踪,仿若化作了尘埃。
阿母怀抱维儿,瞧见宋昀奔出,早已惊吓得跪倒在地,哭道:“皇上,奴婢真的不知道啊!贵妃娘娘一刻钟前还去看过他,还说他睡得正香呢!皇上可以问剧姑娘,问小糖姑娘,都可以为奴婢做证!奴婢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啊……”
宋昀忙抢过维儿,却觉那小小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也不知已经死去了多久。
他猛地转过头,嘶吼道:“拖出去!斩!”
一阵喧哗后,清宸宫又恢复了平静。
宋昀侧过头向剧儿等笑了笑,“贵妃睡得正香,不要吵她。”
剧儿等应了,向内室探了一眼,蹑手蹑脚过去关上窗,又将门关好。
素青的空荷包跌在地在,被来来去去踩了数脚,终于连半点芍药香都没有了。
宋昀抱着维儿,坐在宫前的汉白玉台阶上,转头看看内殿依然明亮的烛光,心里便仿佛安宁了些。
他低头瞧瞧孩子的面庞,将他紧紧揽住,低低地哄道:“娘。亲身体不好,维儿一定要乖,不许吵闹。维儿病着也别怕,父皇会治好你的病,教你读书识字,再让娘。亲教你练武强身,待你长大成。人,我们会为你娶妻,看你成家。等我们头发白时,你大约可以为我们诞下孙儿了吧?”
说到欢喜处,他向上扬起唇角,抬眼望向琉璃瓦外广袤的夜空,努力去想象与他的柳儿携手同老、儿孙满堂的景象。
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想不出。
他甚至已记不得她如今花白头发的憔悴模样。
他只记起十四岁那年,在渡口,遇到的那个精灵般的少女。
隔着水纹,绝望的他看到她犹带稚气的姣美面容,更看到她璀璨明亮的一双清眸。
她奋力地拍着水,要将他救起。
她道:“你看这天地那么广袤,未来那么美好,为什么要放弃?”
坐在台阶上的宋昀便向着脑海中那个天真的少女惨淡地笑了笑,“这天地未来……明明是灰的……”
那少女便道:“那你便把这天地涂亮!把这未来画成彩色!”
已经九五至尊的宋昀仰望乌黑苍穹,低哑地说道:“涂不亮了,夜深了,天是黑的。”
夜风愈大,卷起枯黄落叶,兜面扑到他身上。
他忙将维儿紧紧拥到怀中,用外袍为他挡住风沙,柔声道:“维儿别怕,父皇在这里。”
又看了一眼十一的卧室,他温柔地告诉维儿,“你。娘。亲睡得很香呢,我们一起在外面等她醒来,好不好?”
维儿没有答他。
自他出世以来,他从未这样安静过,从未这样乖巧过。
或许十一说得很对,维儿也睡得很香。
等他一觉醒来,便又能睁着乌溜溜地大眼睛看着父皇,欢天喜地地向父皇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跟他交流旁人听不懂的话语,说着父子间的小秘密。
宋昀不知是苦恼还是欢喜地叹了口气。
他向维儿道:“等天亮了,你。娘亲应该会醒吧?”
天会亮的,一定会亮的。
第三卷正文
战,绝地深谋(二)【实体版】()
谢璃华正待惊呼时,那棉帘已经扑到跟前,掩住她口鼻,将她的惊呼声尽数逼了回去。
又或许,能不能压住她的惊呼,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屋外,已传来惊斥怒叫和刀剑相击的打斗声。
宋昀缓过神时,人已在内室之中,——确切地说,是内室中的密室里。
密室里和外面一样空气浑浊阴冷,寥寥几件桌椅都粗陋陈旧,角落里尚有不少灰尘,绝非病人休养之所。
唯一一张铺着锦垫的圈椅上,施铭远正掩着胸口安坐。他的面容削瘦憔悴,双目凹入,胡须凌。乱不堪,瞧起来还是满脸病容,但盯着宋昀的目光十分炯亮,素日的清隽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狠厉。
宋昀旁边,谢璃华被绑住手足压在条椅上,手里也塞了帕子,正呜呜叫着挣扎不已。
宋昀定了定神,依然安坐于条椅上,无视旁边相府死士正逼向自己的刀剑,向施铭远微微笑了一笑,“看来施相病势已有好转,倒是朕多虑了!却不知为何也不肯告诉璃华一声,可知她在仁明殿差点哭干了眼泪?”
施铭远冷笑,“告诉她?然后一转头再告诉皇上?我做的最傻的事,就是养了这么个傻丫头,被人牵着鼻子走还自以为聪明贤惠!等坑死娘家,便是她为柳朝颜那贱人腾出后位的时候了!”
宋昀叹道:“施相,你想得太多了!投桃报李,宋昀并不曾忘怀片刻。”
施铭远蓦地笑出了声,“投桃报李?老臣把皇上从乡野荒草里拔。出来,如今这模样,便是皇上对我的回报?别当老臣病糊涂了,连这场大病是在天灾还是人祸都看不出!”
宋昀摇头,“却不知施相觉得如何才算投桃报李?朝中大小事宜,无不征求施相意见,难道对施相还不够恭敬?或许,施相所求,不仅要永保相府平安富贵,也不仅是剪除济王这些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皇亲国戚,而是……要宋昀将大楚江山拱手奉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室中五六名死士,说道:“可惜这江山交给谁,朕也做不了主!施相若想要这江山,需得问问大楚百万禁军同不同意!若他们不同意,谋逆大罪,诛连九族,谁人能逃!”
他向来温雅,但最后几句声音却森冷沉凝,依然有着一股张扬迫人的帝王气势,旁边正持刀对着他的死士竟瑟缩了下,一时不敢与他对视。
施铭远也有些意外,转而想起宋昀登基后的言行,心下杀意更甚,冷笑道:“皇上是怎样的人,怎样的心思,以前老臣没看明白,是老臣太蠢;若至今还看不明白,便是老臣活该死无葬身之地!皇上的心的确始终如一,始终如一想着怎样得到江山,怎样用江山来讨得清宸宫那位贱人的欢心!不是老臣要大楚的江山,而是不想皇上拿老臣的性命拱手奉给那贱人,以图她多看皇上几眼……可惜,柳朝颜心里只有韩天遥,便是拿了江山送她,拿了老臣的命讨她欢心,也治不了她的相思病!如今她快死了,皇上痴情一片,何不先行一步为她探探路?那地方,可没有南安侯与你争竞美人心!”
谢璃华到底是施铭远甥女,捆缚得不甚结实,此时终于将口中塞的帕子吐出,几乎用尽力气尖叫道:“舅舅,你疯了!疯了吗?你真打算断送相府上千条人命吗?”
施铭远怜悯地看着她,“丫头,你还没看明白?是你这好夫婿想断送我,不是我想断送他!都是他逼我的!还有,别想着百万禁军能拿我如何如何,当年柳翰舟不也是手握百万兵马,煊赫无双?不过十余名禁卫军,便能轻轻松松将他断送!如今……我重病在身,无力顾及相府安危,有贼人闯入相府,误杀皇上,老臣虽有罪,但也得抱病出来先主持乱局对不对?小皇子有心疾,朝不保夕,根本无法继随皇位,只能重新选择宗室弟子来继承皇位……”
宋昀并非先帝亲子,甚至连养子都不算,在朝中根基浅薄,如今虽扶植了不少大臣,到底不能和施铭远二十余年经营的人脉相比,且忠诚度有限,只要施铭远并未篡位,弑君大罪又能被含糊过去,多半也就半信半疑地随之拥立新君。
宋昀年轻,所立新君入承宋昀子嗣,必定极年幼,到时只能由权臣或后宫把持朝政。便是云太后有疑心,她与宋昀并没那么深的母子情谊,何况又曾被逼得退居深宫养老,只要另立的新君合她心意,以她性情,很可能也会继续选择与施铭远共掌朝政。能与施相抗衡的柳贵妃虽有凤卫相助,却病重卧床,一旦宋昀遇害,施氏夺权,她与凤卫便定是下一批被诛杀的对象。
施铭远患疾应该不假,方才骗过了那许多人;但如今显然已经病势渐愈,却只作病危,不但将宋昀和凤卫的眼线尽数瞒过,连谢璃华也瞒得严严实实,甚至利用她对相府的感情将宋昀诱入圈套。
谢璃华惊恐地瞪着舅舅,猛地意识出他并不是玩笑,而是早有预谋,不由失声叫喊道:“快来人,来人……”
外面打斗之声尚能听闻,却已渐渐零落,再无一人回应她的求救。
因凤卫和相府仇隙极深,宋昀跟来的随侍特地未挑凤卫,都是原先的宫中禁卫,大多为夏震部属,甚至有好些与相府有千丝万缕联系,战斗力和勇猛度都无法与凤卫相比。若发现陷入相府重围,这些人肯拼死一战的恐怕不多。
施铭远站起身来,走近他的甥女,眼神已有几分复杂,“璃华,你看清楚了,你这个所谓的夫婿,娶你不过为了笼络舅舅,再无半分真心。舅舅这一倒,你必定跟着扫地出门!你是打算跟着他死,还是听舅舅的话,继续当你的皇后、太后?你会有听话的皇儿,会有享不尽的权势富贵,甚至……可以找更俊秀更温柔的少年郎相伴,不必担心深宫寂寞,床帷空虚!”
谢璃华尖厉叫道:“我不要!我不要!若你杀他,便送我和他黄泉里做一对鬼夫妻吧!别说他对我无半分真心!若他毫无真心,怎会与我前来看望舅舅?就为舅舅处心积虑一直想着怎样争权夺势吗?”
话未了,只闻“啪啪”两声,施铭远已两个耳光甩了过去,瞪着她的眼神不知是厌还是怒。
谢璃华被打得发髻散落,金钿委地,唇角溢出。血来,兀自高叫道:“舅舅,醒醒吧!那是宋家的天下,不是施家的天下!你是臣,他是君,他才是大楚皇帝!”
宋昀转向她,低低道:“璃华,你……保重自己要紧。”
谢璃华精心保养的长长指甲已被她攥紧拳时掐断,尖锐断甲掐到了掌心,慢慢地渗出鲜血来。她却恍若未觉,转眸向宋昀笑道:“论文才武略,我跟朝颜姐姐没得比。但至少我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死心眼。喜欢一个人,便一门心思地对他好。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会伴着他,一门心思地对他好。若连这个都做不到,我拿什么来喜欢你?”
宋昀哽住,却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也会一门心思对你好。”
虽然一闭眼,便是那个曾经明媚的清冷女子,虽然最悲观最无助的时候,他脑中浮现的面容从不是他的皇后,他都会对她好。
他不能辜负她生死相随的心意。
施铭远盯着二人,将手指捏得骨节森白,面容也森冷得可怕。他冷笑冲谢璃华说道:“没有你……也好!若不是你,我一世聪明,也不至于信了这小畜生,由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宋昀淡淡道:“施相别把自己说得太高尚,也别把朕想得太卑鄙。说到底,你想朕永远当手中听话的棋子,而朕……再怎么感恩图报,也需记得自己姓宋!便不为柳贵妃,朕也不可能容忍大楚江山在朕手上没落毁败!”
正说话时,外面的打斗声似乎又激烈起来。
施铭远微有讶异,正待派人出去查看时,顶上的暗门忽然开了,有人冲内叫道:“相爷,不好了!柳贵妃带凤卫从东北角逾墙而入,已经冲过来了!”
既将宋昀诱来,施铭远早在各处有所布署。
在宋昀前来萃香院后,从正门或角门一路过来都已安排下伏兵,便是有人前来相救,也会遭遇重重阻力,足以让这边安排应对之策。
战,绝地深谋(三)【实体版】()
萃香院位于东北角,是相府最偏僻之处,却已靠近了府外的巷道。巷道不在相府范围之内,时常有人来往,自然不便安排太多人手监视。
何况,除非对方知道天罗地网布在萃香院,再不可能想到从东北角直接攻向此处。
施铭远怔了一下,隐约看到传讯之人身后似有人影闪过,连忙喝道:“谁让你开的暗室门?快关上!”
岂不等于为进来找不到人的凤卫指了条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