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十一眯了眯眼,配合地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等她复原如初,找机会把身边这男子痛打一顿,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溪,柳舞寒碧(八)()
韩天遥很满意,静默地一路挽扶着她,待快到客房前,方轻声问道:“十一,如果宋昀不帮忙,你真会放任我双眼残疾或完全瞎掉吗?”
十一道:“那还有假!”
韩天遥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嘴硬!”
若嗔怪,又若宠溺,异样的声音让十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韩天遥不紧不慢搭手将她扶稳,说道:“十一,小心!”
十一用力一甩,终于甩开这个自恋自大的男子,奔入自己屋子。
韩天遥总觉得那一刻她的脸庞应该红了。可惜他定睛注目,眼前依然十分模糊,再看不清她的神色。
又或者,是她面上敷的什么药太厚了?
来日方长。
他总有看到她真面目的那一天。
***
闻小雅落水淹个半死,又被兄长狠狠教训一顿,再不敢轻捋虎须,更不敢再去阻拦宋昀。但宋昀既觉自己不受欢迎,下面再也不曾踏足闻府。
但闻家几乎不曾断过来客。
有来自京城的,有来自本州官府的,也有来自北方的。韩天遥一边服药调理,一边每日在敞轩里会客饮茶,顺便赏红枫,观秋菊,竟似十分逍遥,浑然不似刚被人灭了全家,自己死里逃生,还差点双目失明。
他的药是十一亲自看着小珑儿煎好,药渣也是她亲自收了,等病好些时一起丢入了溪水里。
再问小珑儿,十一在芳菲院时对这些事便已十分留意,竟是真的不肯让一人知道她用的是哪些药。
她明摆着对解药讳莫如深,也从未提起过韩天遥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但韩天遥一双眼睛到底保住了,并且视力一日比一日清晰,渐渐能看清十一脸上颗颗雀斑,以及得过天花后留下的坑洼不平。
好吧,如此让人不忍直视的皮肤,足以令任何人忽略那明明很端正的五官,更何况她如此不修边幅,蓬头乱发……
韩天遥曾试图让小珑儿替她收拾收拾,可惜那位毫不领情,出口赶逐还是小事,怒起来握剑在手,连狸花猫都会猫仗人势弓起腰来,“喵呜”之声格外气势磅薄。
无他,入闻府后,伙食很不错,每顿必有鱼,而十一胃口清淡,恰便宜了某猫顿顿食鱼,都快忘了老鼠和麻雀是什么味道。
而十一却很闹心。
习惯了伸手有酒,如今伸手也的确有酒,——她一伸手,小珑儿就用极小的酒盏奉上一盏给她。
“公子问过大夫,十一夫人正在病中,不宜饮酒。不过十一夫人嗜酒,故而公子说不可为难了夫人,夫人想喝酒时,一定要奉上……”
奉上的这是什么啊,这酒盏似乎不比韩天遥的眼珠子大多少……
拨开酒盏去拿酒壶时,酒壶似乎也不比十一的巴掌大多少……
她也可算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么小的酒壶和酒盏。
敢情,是为她特制的?
溪,柳舞寒碧(九)()
偏偏小珑儿还在那边嘀嘀咕咕地夸耀着公子的温柔体恤,“若依大夫,说前儿夜间酒醉后病气入了肝脾,最好近来滴酒不沾。亏得公子体谅,一再说夫人离不得酒,才叫大夫改了方子,多加了调理肺腑的几味药,每日才能少少地饮些酒……”
说得多伟大似的。
可大夫要不要改方子,还不是韩大公子一句话?
十一夺了酒壶一气喝完,自然解不得酒瘾,再叫小珑儿去倒时,却一次比一次少,有时只有浅浅半壶。待要皱眉责备时,小珑儿却比谁都委屈,“若十一夫人病情加重,公子必定心疼难过……”
花浓别院上下近百余口遇害,韩天遥都不肯流露半点悲伤痛楚,会因为十一多喝几壶酒就心疼难过?
不过十一的确不想自己病情加重。
闻府楼榭轩丽,台阁精致,诚然舒适怡人,可惜终不是她想流连之处。
又隔数日,韩天遥返回花浓别院故地,安葬他无辜逝去的亲友、爱妾和侍仆,听闻当晚曾独自在墓地守望许久。第二日中午回来,他那双本已恢复的眼睛竟又肿疼得快要睁不开。
闻彦惊慌找十一看时,十一扫过韩天遥平静淡漠一如既往的面容,又看了看他那浮泛血丝的眼睛,闲闲道:“没事,少哭几声就行了!”
韩天遥原本沉静的神色顿时龟裂。
掉头而去前,他很想一巴掌呼死眼前这女人。
十一转身寻酒,然后差点砸了那空空的微缩型酒壶。她转身问小珑儿,“酒呢?”
小珑儿战战兢兢道:“十一夫人,今天饮了好多酒了……不如先吃饭吧?”
那边饭菜早已摆上,有荤有素还有鱼。狸花猫正将爪子搭到凳子上,够着脖子闻那鱼香。
作为一只懂规矩的高贵猫,它当然不能跳到桌上,免得被主人一顿抽,打得傲气全无。
但十一低头瞧了一眼,忽然抱起它,放到桌上,并亲切地拍了拍它的脑袋,说道:“花花,吃吧!这鱼闻起来挺香的!”
小珑儿骇然,叫道:“我们还没吃呢!”
十一道:“我出去吃。如果你饿了,找韩天遥去。他眼睛疼,多半胃口不好,正好便宜了你……”
小珑儿目瞪口呆,而十一已抓过褡裢,快步出门。
等韩天遥闻讯赶来时,十一早已鸿飞渺渺,踪影全无。
自那日。她把闻家小。姐一脚踹下水,将一群人打得落花流水,这府里谁敢拦阻这位浑身长刺的姑奶奶?
狸花猫正在桌上大快朵颐。
大约难得占据这样满桌的饭菜,发现韩天遥走近,它耸起了腰,碧荧荧的眼睛灼着火,恶狠狠地瞪向韩天遥,浑然忘了在花浓别院时它吃过他多少鱼了……
明明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猫啊,当日。他怎会觉得这猫忠心耿耿?
韩天遥不仅眼睛疼,连头都疼起来。
溪,柳舞寒碧(十)()
半个时辰后,宋昀来到一家酒楼。他取出一串钱谢过替十一传话的伙计,拾步上楼,正见在窗口喝酒喝得高兴的十一。
“柳姑娘!”
宋昀一边唤着,一边扫向桌上酒壶。
还好,才两壶而已。以十一的酒量,还差得很远。
桌上菜不多,一碟花生米,一碟牛肉,几乎一筷未动。
十一见他来,倒也高兴,忙扯他坐了,问道:“你可来了!我正要问你,上回你说的,哪家有三十年女儿红?这几日闷坏了,正想寻些美酒过瘾!”
宋昀扶额,俊秀面庞浮上浅浅苦笑,“柳姑娘,你特地叫人找我出来,就为……这个?”
十一身体平复,又能痛饮美酒,心情大好,笑道:“不为这个又能是为什么?”
宋昀瞧着她,却见她依然不复昏迷初醒时的美貌,可双目晶莹,顾盼生辉,纵然衣着寻常,鬓发松散,也有种说不出的妍媚气度。他心头跳了几跳,连忙低下头去,拿过酒盏也倒了酒,借着低头喝酒掩饰脸上的红晕,定了定神,才道:“带你去也行。可你病体刚愈,再空腹喝酒,只怕于身体不利。”
十一面色沉了沉,扫向桌上的菜。
宋昀已挥手叫来伙计,又添了两样素炒,一碗汤,两碗饭,又柔声向十一道:“我正好也没吃,就和你一起用点饭再去吧!”
他的声音轻而悦耳,令十一心神一恍惚,便似听到了谁清润里带着感伤的声音。
“朝颜,晚膳已经传来了,你便和我一起用过再去吧!这一年间,我们生分了多少?便是……便是将来你会嫁给泓弟,也没必要与我疏离至此吧?”
又是谁清冷回绝,毫不犹豫地绝尘而去……
十一眼底便愈发璀璨,仿若浮了一层柔软的琉璃。她冲宋昀笑了笑,“好,一起吃点饭再去……”
宋昀见她听劝,不由欢喜,笑道:“那咱们吃了便过去。听闻那家逍遥酒庄主人家性情怪异,最好的酒每月只卖半日,这个月却已过了。不过咱们多付银两,好言求上几句,多半还是肯的。”
十一道:“论起酿酒么,我倒没觉得我的酒会比那些人差……不过陈上三十年再喝,我却等不起。”
宋昀柔声道:“那么,回头酿上一坛送我,我陈上三十年再喝吧!”
十一眉眼一弯,应道:“好。”
宋昀见她笑容,竟瞧得一时失神,眼见那边伙计将碗送来,他伸手去接,竟接了个空。
十一眼疾手快,连忙托过,稳稳当当放到他跟前。
宋昀尴尬地接过,执筷在手,许久方道:“柳姑娘,我总似很久前曾见过你一般。”
十一顿了顿,“哦……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的,基本都是我这样。”
溪,柳舞寒碧(十一)()
宋昀扫过那双和皮肤绝不相衬的清莹双眸,也不去争辩,默默地吃着饭菜,然后告诉十一,“对了,芳菲院……已经卖出去了。”
“哦!”
十一不喝汤,趁隙又在喝酒。
宋昀道:“我让于先生去找的买家,听闻价格不低。前几日出了命案,原以为买家会反悔,不料很快便将银子送来了!今日来得匆忙,未及带上,改日我替你兑成银票随身留着吧!”
他忍不住看向十一,“你原先都不舍得去住,为何一转头就想着卖掉?当真为……睹物思人?”
他实在看不出十一对芳菲院有多少的留恋,算不得她的伤心地吧?
十一也不隐瞒,散漫答道:“原来我给自己留个安静的地儿,回头可以搬过去住;后来韩天遥住进去了,那地儿哪里还能安静得了?不如卖了另觅住处。”
宋昀怔了怔,“看闻府近日动静,想必韩公子进京在即。你不跟着去吗?”
十一道:“不去!”
简洁得连理由都不曾给一个。
宋昀不由来回拨着碗里的米饭,好一会儿才道:“若是留下……也不用另觅住处。若要安静,我那竹楼还算安静。”
十一眼睛亮了亮,“好!”
***
但这日十一还是没能喝到逍遥酒庄三十年的女儿红。
确切地说,那边交待的伙计连老板的面都不肯让他们见,凭宋昀怎样承诺多付银两,十一都摸不着她想喝的三十年女儿红。
好在他家其他的酒也颇香醇,十一憋了几日难得能喝得尽兴,便也不计较了。宋昀却甚感歉疚,说道:“下个月他家卖陈年女儿红时,我再过来替你买吧!”
十一抱着酒坛拍拍他的肩,迷蒙道:“没好酒也没事,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陪着我,就好,就很好……”
宋昀已听得傻了。
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还陪着她……
这好像一点都不难。
翠竹萧萧,芙蓉照影,一把鱼竿钓落晖,几盏清酒对夕阳。纵竹楼清寂,碧溪幽杳,若有伊人相伴,亦可在山中沉醉不知年。
这时,只闻旁边“扑通”一声,竟是十一歪身倒了下去。
他心中沉醉时,十一已然喝得大醉。
***
十一醒来时,已身在闻府卧房内。韩天遥正坐于榻前把。玩着一把短剑,神色安静专注,却在她微微侧身之际便向她注目。
“醒了?”
紧抿一线的唇角微微一弯,他竟是淡淡而笑,并未显出半分惊怒不悦。
十一坐起身,才觉头脑阵阵涨疼。
给憋得太久,酒量都似小了。似乎也没饮多久,怎么就能醉成这样?
外面传来狸花猫粗声嘎气地喵叫,还伴了一声声的呕吐。
十一问:“花花怎么了?”
韩天遥轻描淡写地答:“吃多了!”
溪,柳舞寒碧(十二)()
十一问:“花花怎么了?”
韩天遥轻描淡写地答:“吃多了!”
“……”
于是,狸花猫这是吃撑了吃到吐,就像主人饮酒饮到醉?
韩天遥一双黑眼睛依旧凝注在十一身上。
十一便觉他看她的眼神,应该和看花花的眼睛一般无二。
想来才睡了不过半日而已,韩天遥的眼睛怎会这么快就不肿不疼了?
她现在很想挖了他这双黑黢黢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向外看了看,“宋昀呢?”
韩天遥道:“将你送回来后便告辞而去,并不肯多留。”
十一冷笑,“肯留才是怪事!”
宋昀救过韩天遥和十一,却连面见十一都被闻小雅羞辱。他虽寄人篱下,算不得出身大富,待人处世温和有礼,却自有一种竹节般孤高出尘的名士气度,自然不肯再给人嘲讽的机会。
韩天遥心下也明白,说道:“我已请闻彦备下礼物,隔两日便亲去佟家向宋昀致谢,并为上次之事致歉。”
十一接过小珑儿递来的茶,眼底显而易见的不屑,“恐怕宋昀并不欢迎你的道谢。”
于天赐种种阻挠,并不愿宋昀趟这浑水;想来宋昀舅父也该是个谨慎人。韩家得罪的人敢一举夷灭花浓别院,他们又怎敢承认是宋昀救了韩天遥?
但韩天遥答道:“会欢迎的。”
依然是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悲喜伤怒。但他手中短剑已然出鞘,烛光下锋芒皆露,冷森森地直砭肌肤。
小珑儿不觉退开两步,心下有几分不解,明明公子还是原来的公子,连神色都似未见太大变化,怎么忽然间便让人毛发耸然,陡地浑身寒凉起来?
十一却毫不在乎,甚至顺了韩天遥的话往下说道:“如果能保他们富贵荣华,又能保他们不会为人所害,他们当然会欢迎。”
韩天遥目注短剑上流转的凛冽光色,却转过话头,缓缓道:“提刑司所派官员已经得出初步结论,夜袭花浓别院的,是宁罗山的山匪。”
“山匪?”十一倚着软枕,漫不经心地喝茶,“这倒也可能。宁罗山距越山颇近,听闻有一些是当年从江北流窜过去的盗匪。而江北……”
韩天遥接口道:“先父当年曾随柳相北击魏人,并将部分依附魏人的盗匪击溃。这些盗匪里有少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