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急忙应了,扶起尹如薇离开。
走到门口时,忽听到十一低低一声噫叹:“若她只是盼着能有个人陪着她生不如死,那么恭喜她,她做到了!”
路过回头,正见十一走到窗前,注视着远院落花,掩口咳了两声。
一方丝帕飘落,洁白如雪,却染了大。片的嫣红,宛若暮春时节开得正好的大朵芍药。
芍药,又名将离,离草。
宋昀不久便来到清宸宫,身后的阿母抱着哇哇大哭的维儿。
他的面容尚有怒气,看到十一倚于卧榻静静地望向他,才敛了恼色,微笑道:“今日可曾好些了?本不想带维儿过来闹你,偏偏盛樟他们几个絮絮叨叨,都说施相怎么劳苦功高,扰得维儿都睡不安稳,一直吵闹着。我一气将他们都逐走,先过来瞧你。若嫌弃我们吵闹,我待会儿就带维儿去仁明殿。”
十一抱过维儿,低声道:“不用了,我正想抱抱维儿。这些日子我病着,不但带不了他,连奶。水都没了,算来真是对他不住,也辛苦你了!”
宋昀拥住她,柔声道:“只要你能一日日好起来,比什么都强。今日可曾咳血?”
十一道:“不曾。方才如薇过来找我说了会儿话,我倒觉得好些了。”
“嗯?她要出家,我问过母后意思后应允了,还赐了封号,让她出宫静养。她找你有事?”
“依然怨天恨地,怪我枉有一身本事,救不了宋与泓,也报不了仇,甚至都不曾送一送宋与泓,待他太过寡情。我听她唠叨得可笑,便叫路师兄把她打晕直接带出宫去了。但愿佛经能够把她那怨气消解消解,省得误人误己。”
“这女人……你本就病着,就是济王知道,也宁愿你养着吧?又怎会怨你?要说报仇……这仇恨也差不多了吧?”
他亲了亲她,抚她清瘦的面庞,低低道,“施相那病……应该不行了。璃华去看了一回,回宫哭得不行。”
他不安地站直身,揉揉涨疼的太阳穴,低叹道:“算来……此事是我对不住璃华。便是施相,虽是各取所需,倒也不曾太过为难于我。”
但十一想报仇,他只能默认她所做的一切,甚至帮着她推波助澜。
十一瞧着他这些日子也清减不少的面容,轻笑道:“若是觉得亏欠了皇后,日后皇上可以好好弥补她。至于施相,有因才有果,他心中未必不知是我下的套,恨不着皇上。”
宋昀道:“你做的,便是我做的。他恨我也无所谓,我担着便是。便是有因果报应,我也跟你一起承受。”
十一道:“不用。皇上还有太多的事要担,有什么报应,不论是该的还是不该的,我希望都是我担着,与你无关,更与维儿无关。”
她说这话时,维儿正睁着黑水银般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甚至伸出手来,抓摸着她这些日子过分白。皙的面庞。
宋昀心口一紧,忙道:“卧床榻这么些日子,才好些,又胡思乱想!太医再三说了,这病还是因为你心思太重,若是少些思虑,指不定便好了呢!”
十一道:“是,便不为别的,我也该为维儿保重自己。”
宋昀道:“正是。如今施相已经拖不了多长时间,济王这仇恨也算是作了个了结。济王泉下有知,大约也只盼你安心养病,尽快调理好自己身子吧!”
十一长睫低垂,沉寂眼底幽暗如谷底深泉,“了结了吗?可聂听岚不是还没消息?我想来想去,一直就疑惑着,相府高手如云,施相并不畏惧凤卫,何苦把聂听岚灭口?便是想为施浩初报仇,也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弄出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诡异事。以相府权势,弄死个把人算什么?或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干净利落。收拾完只说是暴病身亡,或抑郁而死,他自家的事儿,谁还去开棺验尸不成?所以总觉得蹊跷。”
宋昀沉吟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再吩咐小观细细查探查探吧!对了,你和济王相交一场,因病不曾送他,只怕他真会憾恨。隔两日便是他断七,你若身体好些,不妨亲去他墓上祭奠一回,也算全了你们间的情分。”
十一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一笑,“皇上说的有理,有理!”
宋昀微笑着抬手替她整理有些散乱的发丝,却在捻到若干银丝时顿了顿。
有不安如毒蛇般地缠了上来,无声无息地将他缚住。
入夜,于天赐来到福宁殿。
宋昀扶着额正独坐于阔大的御案前,看他见礼毕,许久才道:“南安侯还在京城?”
于天赐道:“是。或许怕施相再生事端,或许想送一送济王,或许……想寻机再看一眼柳贵妃?何况这几日贵妃生病的消息已经传开,他放心不下,才延宕着不肯离开。”
他察看着宋昀的神情,“南安侯私自回京,如今更滞留京中,认真计较起来,便是将他下狱治罪也是无可厚非。韩母和不少韩家族人都在京城,便是有忠勇军撑腰,料得他也不敢公然与朝廷对抗。”
宋昀摇头,“忠勇军如今还在配合诸路兵马作战,若处置南安侯,恐怕不只军心动摇的问题了……南安侯敢回京,敢质问朕,自然也有把握朕不能拿他怎样。何况……”
他无声地吐了口气,眼底有苦涩和不甘溢出。
于天赐明知柳贵妃和南安侯的纠葛极深,宋昀还需顾忌着贵妃心意,也便不敢多说,只道:“如今最愁人的,还是贵妃的病势。臣这些日子也遣人出京打听,希望能找到精于此道的名医,好接入宫来为贵妃诊治。”
宋昀点头,“只要她放开心胸,暂时应该不妨。南安侯不放心,一直不肯离京是不是?那么,便安排他们见一面吧!”
于天赐失声道:“让他们见面?”
宋昀道:“全了南安侯的心愿,顺便……请他去跟贵妃解释解释聂听岚的事吧!”
于天赐怔了怔,“贵妃有疑心?”
“或许……已经开始疑心朕。”宋昀回想着十一那清寂幽深的眼神,不觉打了个寒噤,“凤卫耳目众多,虽肯听命于朕,但贵妃的吩咐,他们更视作金科玉律。虽再三吩咐过,少拿这些事打扰贵妃,可她若追问,齐小观他们必定知无不言,天晓得到底说了多少琐碎小事,指不定便有几桩让她多心了呢?”
于天赐沉吟道:“可让他们见面……若南安侯改了主意,说出真。相可如何是好?贵妃行。事,一向也有些任性。”
若十一一怒之下跟随韩天遥离去,眼前这位指不定会疯了。他恐怕受不起大楚帝王的雷霆之怒。
宋昀“噢”了一声,“没事,你亲自带高手暗中随从保护着就行。”
于天赐不由渗了一脑门的汗。
南安侯,朝颜郡主,若真要来硬的,没一个是好对付的,何况还是两个人。
宋昀瞅向他,已轻轻一笑,“放心,南安侯对不住贵妃,已无颜提出带她离开。至于贵妃,她已是朕的人,维儿也离不开朕,且身体都不大好,根本经不起长途奔波。何况韩家有家眷,贵妃也有凤卫,哪一个是说走就能走的孤家寡人?你只管去找南安侯,明着跟他讲,朕请他跟贵妃解释聂听岚之事,想来他不会令朕失望。”
于天赐细品宋昀话中之意,分明早有把握,连忙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据说,逝者每七日散一魄,故江南有逢七祭送的习俗。七七四十九日,七魄散尽,便可往生别处。故而断七便意味着逝者连魂魄都已离开阳间,与生者再无交集了。
大约怕宋与泓最后的魂魄离开时不安,十一刻意卧床榻调养了两日,精神果然好了些。这日傍晚齐小观来见时,她已起身坐在书案前,却是自己动手在写着祭文。
情宽分窄(2)()
齐小观神情不大好,见状更是忍不住叹道:“师姐,这才好些,怎就不知保养?这些事让礼部宦员代劳即可。”
十一道:“旁人怎知我与泓的那些事?何况我也有许多话想让他转告给询哥哥听。”
她顿了顿,转而又笑起来,“或许也没必要。隔些日子咱们几个大约又能聚在一处了吧?”
齐小观心中大痛,低声道:“师姐,咱们习武之人,体魄比寻常人强。健许多,只要你放开心胸,哪有治不好的病?何况宁献太子那心性,只会盼着师姐活得长长久久,直到满头白发,子孙绕膝。”
十一笑道:“我已有维儿了。至于白发,我好像也有了……”
明明在细致调养,可这两三日功夫,她的白发竟如瘟疫般蔓延开来,如今那两鬓竟已斑白一片。
齐小观竟不敢接她的话,匆忙转开话头,说道:“对了,你说红绡那晚情形有些异常,让我查红绡她们的来历,果然有点意思。”
“红绡和紫纱来自南疆,也的确像于天赐所说,是某处山寨选送的美人。不过山寨并不是寻常聚族而居的苗家山寨,而是以打家劫舍为生的一伙强盗聚居之处。红绡、紫纱其实是他们头儿的压寨夫人,都会些拳脚功夫。因他们头儿三年前在打劫过界商旅时被杀,这两位美人深感前途窘困,不知怎的就搭上了于天赐那条线,受了皇上招安,被派去相府做事。她们有安排部分手下到相府,在京城也有宅第。”
齐小观似有些不安,咳了一声,没有立刻说下去。
十一再无惊诧之色,只问道:“聂听岚失踪那晚,那宅第附近有无异常?”
齐小观道:“这个暂时查不出。他们刻意低调,那宅院本就偏僻,若是半夜有人来往,谁能看得到?只是那晚红绡的确曾经提前离开,也的确……有人看到她走向聂听岚所住的方位。以红绡和紫纱二人在相府的地位,加上……加上有人帮忙,想把聂听岚弄出去并不难。”
他一时不敢说到底是什么人在帮红绡。若聂听岚的失踪与红绡有关,意味着谁想让聂听岚消失?如此做的原因又是什么?他已不敢细想下去,只忐忑地看着师姐,许久才道:“或许红绡是受了施相指使也说不定。此事我会继续查下去。”
十一忽摆了摆手,“不用查了。”
“不用查了,大家都倦了……”十一抬眸,疲惫地向他笑了笑,“查的时候没有惊动皇上的人吧?”
齐小观垂头,“没有。”
“嗯,从此后,你便当从未查过这件事,从来不知道吧……”十一说着,嗓子里塞着棉花般喑哑,“世间事,哪能桩桩件件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齐小观不敢作声。
若宋昀有参与此事,若十一因此与宋昀决裂,已经全体编入禁卫军的凤卫该何去何从?局面一派大好、即将走向海清河晏的大楚朝堂又当如何?
便是从私心计,师姐抱恙,皇子心疾,都需静养,而宋昀待他们母子的宠爱早已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他的小珑儿近日也有喜了,他也盼着自己的孩子能生产于安乐祥和的天地间。
一动不如一静。
而师姐到底疑心了多久,才在无声的静寂里将自己煎熬到两鬓斑白?
十一已将她的祭文写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忽站起身来,吹亮火折子,将祭文点燃。
齐小观一怔,“师姐不准备留到断七那日,去太子湾祭奠济王?”
十一道:“不用了。我自己跟他说便是。刚刚就当是拟了份草稿吧!”
看着火焰将祭文吞噬,她又问向齐小观,“南安侯还未离京?”
齐小观点头,“也未回府,化名寄居于一处寺庙,听闻近日常听庙中高僧讲说佛经。”
十一道:“多好!这日子够清净!”
她神情淡漠,看不出一丝悲欢,只是转身走向床榻时身子晃了一下。
齐小观忙扶她时,只闻得她轻叹道:“若非维儿,我的日子也会很清净。”
但宋昀唯恐维儿惊扰她养病,早已带在自己身边。这清宸宫,此刻便清净得很。
第二日,十一先乘马车,后改小轿,一路缓缓而行,又在西子湖畔用了素膳,到午后才赶到太子湾。
剧儿扶了十一下轿时,太子湾和当年一样安静,并未因多葬入一人便显得纷扰。
维儿难得出门,一路被晃悠悠地颠着,居然也格外乖巧,直到此刻都安静地睡在阿母怀中。
十一遥遥眺了一眼被密林遮蔽住的宁献太子陵墓方向,便先走向济王墓。
因太后、贵妃看重,陵墓修得甚是整肃,只比宁献太子规格略低。周围松柏繁茂,翠竹森森,抬头亦是蓝天白云,阳光明亮得眩目。
十一看从人摆好祭品,上了香,走到汉白玉墓碑前一笔一画慢慢抚过宋与泓的姓名,又抚向那生卒年,低低道:“泓,我来了。我来看你和询哥哥。你看,天真蓝,云朵也漂亮……就和我们那些年淘气打架的时候一样,很漂亮。且和询哥哥温一壶酒,等我伴你们一起……踏雪寻梅。”
剧儿惶恐地看着她,“郡主,现在是夏天,夏天……”
初夏的时节,哪来的雪,哪来的梅?
十一却只笑了笑,“傻丫头,冬天么……总会来的。譬如小时候我们随父皇祭祖,总觉得那些死去的先人距离我们很远,很远……可你看,一转眼,已经那么近!四年前,我和泓祭别询哥哥;如今,我祭送弘;再不了多久,不知会有谁来……”
她顿口没有说下去,将一叠叠的纸钱烧起,低低念道:“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剧儿悄问小糖:“郡主念的什么经?”
小糖茫然,“是佛经吗?我怎么听着……那么想哭?”
剧儿侧耳静听,西子湖的风越水而来,萧萧吹过林木,伴着十一惋叹般的低吟,明明并不出奇,却莫名有种摧肝裂胆般的伤心和绝望,不觉鼻中酸楚,竟滴下泪来。
正伤怀时,忽听一缕琴声破开萧萧风声,穿过深林密林,回荡到她们耳边。
琴音并不高,低而平和,优雅里自有恬淡,若清夜无尘,与知音人携手对视,把酒言欢,一醉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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