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的脚步丝毫未曾停顿,却似有鞭子狠狠抽在心上。
抽裂的伤口,极疼。
疼得直到两年后的今天,十一依然不敢触碰心伤的那一处。
碰一碰,鲜血淋漓。
更有热泪沾襟。
***
傍晚,韩天遥正与闻彦坐于花厅,正议着当下之事。
闻彦道:“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自然是施氏所为无疑。杭都那边虽还不曾查到实证,但我大哥的密信,的确提起施相对韩家和忠勇军不满已久。”
韩天遥眼底还在突突地疼痛。他阖目,以手轻压双目,低叹道:“施铭远及其党羽已多次上书,说全立和他的忠勇军只知有韩氏,不知有君王……此事我也听说过。只想着忠勇军有可用之处,有自保之力,韩氏当可置身事外……”
闻彦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当年韩大人之死,老王爷和公子虽然隐忍下来,施相自己也该心虚了吧?再加上聂家之事……”
他忽然住口,小心看向韩天遥脸色。
聂家,聂听岚……
韩天遥默然,手指上移,轻轻扶住额,眼底已有萧索之意。
外面忽一阵喧嚷。
闻彦隐隐听出妹妹闻小雅的声音,苦笑道:“小雅又在闹什么?这府里,都快被她横着走了!”
韩天遥定了定神,轻笑道:“年少气盛,也是常事。何况自己家里,横着走大约不妨。”
扶着额的手忽然间顿了顿。
这的确是在闻小雅自己家里。不过,今日闻府似乎有点不一样。
不仅多了他韩天遥,更多了个喜怒无常的十一夫人。
剥开那层伪装,她有一把随时会削人的宝剑……
总算十一不好事,不惹事,应该不会轻易拔剑。
不过,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他紧跟着闻彦走了出去。
***
闻小雅正把宋昀拦在通往后院的石桥上。
她冷笑道:“都说了有什么要送进去的,我会代你送进去!后院都是女眷,你一个男人家,往里闯什么闯?多少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旁边尚有七八名侍仆,有送宋昀入内的,有跟闻小雅的,也有闻讯赶来的,听自家小。姐怒气勃发,无不面面相觑,再不敢出言相阻。
宋昀被辱骂得脸色发白,眉眼却依然温文沉凝,素白衣带萧萧落落飘向桥栏外,似沾了石桥下明净的水色。
他和和气气地向闻小雅道:“闻姑娘,我既然答应柳姑娘会亲手交给她,便不能假手于人。闻姑娘如果有所猜疑,何不入内向柳姑娘求证?”
闻小雅怒道:“什么柳姑娘花姑娘?今日闻府入住的客人,只有韩公子和他的十一夫人,哪里来的什么姑娘?”
溪,柳舞寒碧(四)()
宋昀脸色愈不好看,却依然尔雅答道:“闻姑娘既然不容在下相见,在下告辞便是!只是若柳姑娘问起时,尚祈闻姑娘和她说明,是闻姑娘相阻,而非在下失信!”
闻小雅冷笑道:“你这是恐吓我吗?听闻十一夫人说得明白,谁若阻你,便削了谁呢!”
只她身边的人知道,正是十一传出去的那句话,惹怒了这位闻府的小祖宗。
韩天遥身份尊贵,理应敬重;可十一不过妾室而已,比奴婢好不了多少,尊称一声“十一夫人”便已过了,凭什么在闻府耀武扬威?就凭那不修边幅的懒散模样?还是凭那副丢人堆里便找不出来的寻常容貌?
宋昀却不知十一曾说过这样的言语。他低头瞧一眼手中包袱,叹道:“既如此,姑娘请随意罢!在下问心无愧便好!”
他言毕,转身便欲往外行去。
石桥的另一边,闻彦和韩天遥刚刚赶到,正立于桂影下观望,一时摸不着头脑,宋昀为何坚持要见十一,而闻小雅又为何坚持拦阻。
眼见宋昀离去,闻彦见韩天遥皱眉,忙要奔出喝阻时,忽闻另一边有女子清清朗朗说道:“看来,真的有人找削了!”
桥头之上,十一披了件细布衫子,松松绾着个倾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近前;她后面跟着的,是战战兢兢的小珑儿。
十一面上犹有病容,唇色极淡,一双眸子不如以往璀璨灼亮,却清明依旧,转动之际若有冰晶闪动。
闻小雅见她扶病而出,纵然心中不屑,也需看着韩天遥脸面,便道:“十一夫人不是病着么?不好好躺着,出来见了风,回头高烧不退,只怕韩大哥会怪责我等招待不周!”
十一懒懒道:“大小。姐装什么装!你连我的客人都赶逐,不是招待不周,是根本没打算招待吧?”
闻小雅闻言亦怒,遂道:“十一夫人有夫之妇,却在后院偷会陌生男子,难道也要我家招待不成?”
话未了,那边闻彦已然失色,连忙高喝道:“住口!”
闻小雅见兄长奔出,后来还跟着眉眼冷峻的韩天遥,心头一惊,再不敢出言不逊,忙道:“大哥,韩大哥,你看,这位宋公子坚持要闯进去见十一夫人,十一夫人还处处维护他,说谁敢拦就削了谁!”
闻彦怒道:“她既说了这话,你焉能再说什么偷会不偷会?这是你女孩儿家该说的话吗?这样随意败坏他人名节,岂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儿!”
闻小雅撅嘴道:“难道客人和外面的男子私相授受,我都过问不得吗?那我才是枉为闻家的女儿!”
闻彦怔了怔,才道:“既知是客人,便该先和我们说才对。”
这话语却比先前柔缓许多。
他们父母早逝,长兄幼妹,素来宠爱,娇纵包容习惯成自然。
溪,柳舞寒碧(五)()
韩天遥默默打量着十一的气色,此时才道:“闻兄,宋公子不是陌生男子。他救过我和十一。”
闻彦忙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只是小雅误会……”
“闻彦!”
未待闻彦顺势将此事揭过不提,十一忽连名带姓清冷叱喝,生生打断了他下面的话语。
闻彦却知这女子于韩天遥十分特别,虽是不悦,也只得堆上笑脸,正要代任性妹子赔礼时,十一看也不看,从宋昀手中接过那包袱,问道:“想不想知道我和宋昀私相授受的是什么好东西?”
未等闻彦回答,十一已打开包袱,正见里面端端正正包了三包药。
闻小雅正看得发愣时,腰间忽然一轻,竟是佩剑被十一拔。出夺去。
她也算出身将门,自幼习武防身,身手说不上多高,也不是寻常粗笨武夫可比,却在瞬间被生病发烧中的十一夺走佩剑,不觉傻眼。
下一刻,她更傻眼。
十一将那药掷向曲栏外,扬剑。
宋昀坚持要亲手交给十一的那三包药,顿时化作为碎屑纷纷,散落于秋日清寒的溪水里,在零落残荷间浮浮沉沉,慢慢顺着碧玉般的流水飘开。
十一满意地收剑,向闻彦道:“韩家、闻家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既然看不上我为韩天遥准备的药,你们自己去找大夫预备吧!只不过,我提醒一句,如果短期内找不到对症的药,韩天遥的眼睛所受伤害无法逆转,便永远只能这样了……不至于完全瞎掉,却难免终身眼疾!”
闻小雅失色,“什么?那……那是治韩大哥眼睛的药?”
她急扑到石栏边向下观望时,十一抬腿便是一脚。
惊叫声中,众目睽睽之下,闻家小。姐被十一踹下了河……
“小雅!”
闻彦惊呼着扑向石栏时,那边已有三四个随侍奔过来,纵身便要跳下河去相救。
十一眉目一凝,长袖挥洒,便见石桥上银虹纵横,杀机腾腾。惨叫声中,几溜血珠飘过,欲救人的随侍竟纷纷摔倒于地,扶着腿一时站不起身。
闻彦犹未反应过来,锐利锋刃已如毒蛇般侵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到他脖颈。
几乎所有人都傻住,只余了闻小雅在溪水中扑腾着呼救。
十一轻松控制住场面,还探头往桥下瞧了一眼,说道:“看在闻大人好歹招待了我大半天的份上,我就不削闻姑娘了!不过好歹让她喝几口水,长点记性吧!谁敢擅自救人,拦我代她爹娘教训她,我只能削了他双脚了!”
韩天遥皱眉道:“十一!”
十一道:“放心,我记得你是客人,绝不让你为难!等她还剩一口气时,我必定放闻彦下去救人!”
溪,柳舞寒碧(六)()
闻彦此时才晓得这女子何等厉害,甚至远非韩天遥掌控之内。闻小雅有眼无珠,竟拿她当寻常侍妾欺负,难免要遭罪。
他又是惊骇,又是心疼,只连声道:“十一夫人,舍妹无礼,多有得罪,尚祈看到她年少无知份上,多加海涵!她不会水,自幼娇生惯养,只怕……”
话未了,旁边一道素影跃下,“扑通”一声跳入水中,飞快游向闻小雅。
十一左手指尖拈起一柄小小飞刀,待要教训那个敢于公然与她对抗的家伙时,才发现竟是宋昀跳入水中救人。
她默默收了飞刀,摇头叹了口气,“无趣!”
她宁可拖着病体出手,也不肯轻易饶过闻小雅,本就有为宋昀出头之意。但宋昀若不计较,她又有什么可说的?
***
闻小雅被救了上来,吐出几碗水和两条小鱼、三根水草后,才“哇”地哭出声来;而那边已有人恭恭敬敬带了宋昀去换衣裳。
十一发作一回,出了口恶气,心里舒爽了,面色却愈发不好。
小珑儿看她掷下佩剑,才小心翼翼上前说道:“十一夫人,外面风大,还是先回卧房吧?”
十一道:“我等宋昀。”
小珑儿道:“等宋公子换了衣裳,可以请他进去说话……”
她回想方才十一震慑众人的一幕,又觉痛快淋漓,连脊背都格外挺直,悄声笑道:“这下……应该没人敢拦着吧?”
十一走到金桂下的石凳上坐了,淡淡道:“拦不拦无所谓,横竖这里已经住不得了……”
正说着时,眼前忽然一暗。
韩天遥走到她们跟前,高大的背影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辉。背着光,他的轮廓俊挺深邃,凝望十一的眼眸同样幽深如潭。忽地,他微微地一笑,眼底若有浅浅涟漪漾过,将他那身不容亲近的冷峻荡涤得干干净净。。
他解了自己外衣,轻轻披到十一身上,低低道:“十一,若我住得,你便住得。”
十一睨他,“你住得,所以你的妾也住得?”
韩天遥静了片刻,说道:“我住得,你便住得。不论你是我的妾,还是……我的妻。”
他说得平淡无波,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十一盯他看了片刻,便笑了起来,“也罢,且看……你的能耐吧!”
分明轻柔笑语,却嶙峋如瘦硬山石,硬生生地把人噎得无言以对。
韩天遥却神色自若,坐到她身畔,闭了眼静静养神。
他一身新伤旧伤远比十一严重,只是他素来强。健,又一直服药调理,倒还受得住;独双目不时疼痛,且视线模糊,着实倍受困扰。
闻彦见妹妹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到十一跟前赔罪:“十一夫人,此事千错万错,都是舍妹的错,我一定多加教训,严加管束,绝不允许她再如此放肆无礼!”
溪,柳舞寒碧(七)()
十一额上滚烫,头脑昏沉,闻言笑得懒意洋洋,“闻大人怎样教训令妹,那是你闻家的事,就不必向我禀报了吧?”
闻彦鼻尖沁出汗来,急急道:“我是说……我是说一切怪舍妹无礼,怪闻家管教不严,请十一夫人千万别放心上,更别因此耽误医治公子双目!可否请夫人重新开出药方来,我好尽快派人重新抓药给公子煎服。”
十一厌烦道:“我别的倒不放在心上……只是你这时候来和我问药方,是打算趁我病糊涂了,把药方给哄过去么?”
闻彦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明明有使唤之人,十一却舍近求远,托宋昀前去抓药,且务要亲手交给她。
她竟是怕闻府之人泄露她的方子,才请了不涉官场、不会武艺的宋昀代为抓药。
而十一尚在病中,方才含怒出手,眼见气色不佳,显然更不会亲自出门抓药。
闻彦正焦躁时,忽闻身后有人清清淡淡道:“我尚记得药方,可以再去抓一回药。”
抬头看时,宋昀换了件浅蓝色的衫子,正微笑着站到跟前。他清瘦高挑,这衣衫便显得过于宽大,但他神色坦然,不改温雅,自有种与众不同的出尘气度。
闻彦暗自惭愧,忙道:“我派人护送公子前去药铺吧!”
宋昀道:“不用。若有旁人在身边,我一紧张,容易记错药名……”
他眉眼含笑看着十一,显然是向她保证,绝不会泄露她的药方。
十一便道:“宋昀,我倒没觉得你多少年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只觉得你是读书读傻了!”
宋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实并非书上所教。”
十一道:“可韩天遥死不了……顶多瞎掉而已!”
宋昀笑了笑,也不再答话,竟自一揖,转身离去。
闻彦这才略略放心,难堪地向韩天遥干笑一声,说道:“这事儿……真让公子见笑了!”
韩天遥始终冷眼旁观,此时才淡淡一笑,“闻兄别放在心上,今日十一病得有些糊涂了,做事才会出人意表……”
十一拧眉瞪向他。
韩天遥却低着眉眼,双臂将她一揽,已将她扶起,顾自往后院走去。
十一一挣,欲将他挣开,才觉他手上力道极大,竟于不动声色间将她扣得极紧。韩天遥一身武艺并不下于她,此刻她带病发作一回,正是体虚无力的时候,一时竟挣脱不开。
韩天遥距她极近,虽是视力模糊,亦能看出她眼底的怒气。他的唇角便向上轻轻一弯,“若想把我也痛打一顿,只怕得等你休养好再说。”
十一手中已无剑;便是有剑,此刻她的体力好像也差了些。
于是,十一眯了眯眼,配合地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等她复原如初,找机会把身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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