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管多么温和宽仁的天子,都有触摸不得的逆鳞。
渐渐掌握楚国实权的年轻帝王,最触摸不得的逆鳞,就是他心爱的柳贵妃。
湖州。
荷叶的清香悠悠袅袅,伴着伊人散漫的笑容,尚在酒香里摇曳。
宋与泓舒适地叹了口气,唇角微微一弯,虽阖着眼,却是一个明朗的笑容,眉眼便依然是那个纵肆无忌的英气少年。
尹如薇柔和地看着他,眼底有脉脉如水的情愫流淌。轻轻。握过他抓到酒壶的手,她低声唤道:“与泓,与泓!该醒了!”
宋与泓不喜欢酒醒的时光。
醉里梦里,才有少年时快乐无忧的时光。
他可以意气风发地和小朝颜打闹说笑,堂兄宋与询用宠纵的目光看着小朝颜,也看着他。
若不曾有后来的事,若不曾有那么多解不开的心结,宋与询必定娶了小朝颜,而他羡慕嫉妒后将不得不祝福他们,就像后来他不得不祝福十一和宋昀一般。
而后呢,他依然会任意妄为,闯一堆的祸,宋与询会责备他却包容他,朝颜会斥骂他却维护他。
如今想来,那日子竟该是十分幸福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听到尹如薇的连声呼唤,只得扶着胀。疼的头应她。
尹如薇是他的妻子。
走到这一步,他已不愿去想谁连累谁,谁耽误谁。
历过爱恨,历过生死,一生浮沉,总是她一心相伴,无怨无悔。
该给予她的,他不想再亏欠她。
温热正好的清茶送到唇边,他正口渴,抬身一气饮了,才觉舒服些,正待再睡下时,尹如薇手间一用力,已将他扶起。
他扶着头低低呻。吟,“如薇……困得很。”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却不知为何睡得这么久,还是只觉得困,只想继续睡下去。
尹如薇柔声道:“与泓,你不能再睡了!他们都在等着,已经等了好久了!”
身上仿若有宽大的衣袍披上。
宋与泓有些无奈,“如薇,我不冷……再倒盏好茶来。”
但尹如薇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径自捉过他的手臂,替他将袖子穿好,才将茶递到他手中,趁他闭着眼睛昏沉喝茶时,又为他将衣带扣好。
宋与泓饮了数口,才微微睁开眼,余光扫到自己刚穿上的衣袍,心中凛了凛,依稀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下方只闻得许多人齐呼道:“吾等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寒意蓦地窜上,酒意和困意顿时惊去大半。
他握紧茶盏,努力想证实自己在梦中,或自己没在梦中。
涂风、段清扬等带着众护卫,还有一群有些面善的武者,正齐刷刷跪于堂下,山呼万岁。
尹如薇已垂手退到一边,唇角含笑,正温柔凝视着他,眼底依稀有泪影点点。
宋与泓再垂头,看向刚刚尹如薇为他穿的外袍,顿时被那明黄的帝王专用色彩刺痛了眼睛。
他蓦地抬头,沉声喝道:“怎么回事?”
尹如薇柔声答道:“与泓,天下无人不知,你本是先皇唯一皇子,大楚皇储,天命所归,可惜朝中剑臣当道,这才被人矫诏另立他人。如今咱们拥立你为帝,正是顺应天意民心,也是先皇遗愿,想来朝中大臣得知,也不会不服!”
宋与泓血液都似凝固,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疯了!”
尹如薇从容道:“我没疯!皇上也该到振作的时候了!如今满地狼烟,京城空虚,正是皇上夺回皇位的最好时机!”
宋与泓气笑了,抬手先令众人下去,才掷开茶盏,匆匆解那黄袍,喝道:“别再闹了!立刻交待下去,此事不许张扬,也不许提起!这谋反作乱的罪名,你当是儿戏?”
尹如薇急道:“与泓,我不是儿戏!湖州府衙已被我们攻下,府库也已为我们所占,粮饷兵器都已发放到义军手中!如今湖州便是我们的据地,我们可以以此为后盾,攻往京城,诛杀佞臣贼子,夺回属于你的江山!”
宋与泓眯着眼睛瞧她,“你……说什么?”
尹如薇跪坐于他跟前,深深凝视着他,“我说,要把你失去的一切拿回来!全部拿回来!”
宋与泓抬头,看到门外透入的灿亮阳光,忽然记不起今夕何夕,更记不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醉了多久。
他虽时常喝醉,但很少会醉得如此长久地不省人事。
当日分别之时,十一说得明白。她不许他有所举措,断送大楚内部还算和谐的局面,否则,她第一个取他项上人头。
即便只为十一的话,他都不可能再去想着他已经丢失的皇位。
可尹如薇瞒着他攻州占府,谋逆之事已成定局,等于切断了他的退路,让他只能走向她为他铺设的道路。
云遮雾蔽(2)()
明明已入春,宋与泓心下却似被冰水浇过,冷得彻骨。他哑着嗓子笑道:“如薇,你怎么拿?用区区几百府兵和那些乌合之众,去对付朝廷百万禁军?”
尹如薇柔声道:“我自然早有考虑,岂能再害了你?禁军号称百万,大多驻于边防,能调动的又有多少?若诏告天下,是施铭远矫旨扶立伪帝,又有多少人还肯听宋昀调动?何况最精干的一批正在追剿魏军,根本抽不开身。待我们与闻博的两万兵马会合,到时振臂一呼,必有猛士相从,还怕成不了事?”
“闻博?”
“对,就是目前统领忠勇军的实力干将闻博!你必定不知道,皇上极宠朝颜,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朝颜挑拨,处处针对闻家。正是用人的关头,闻彦居然因小事得罪,如今在家思过;闻博军功颇着,却无丝毫封赏。姬烟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委实厌他,只怕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结果……连韩天遥也保不住他的。故而我还没找他呢,他已派人来探我们口风……”
尹如薇满心想寻机夺回宋与泓的帝位,如今大好时机来临,唯一缺的就是兵权。
此时闻博送上门来,等于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自然一拍即合。
但宋与泓丝毫不敢乐观。
他立起身来,在堂前走来两个来回,蓦地抬起头来,“如今,闻博那支兵马,已经赶来湖州了?”
尹如薇双眸晶亮,“对!那两万兵马应该快到湖州城下了!我以你的名义给他去了信,约定今日或明日即出城与他会合。”
“然后呢?你以为闻博会将这两万兵马交给你?”
“不是交给我,是交给你!扶立新皇登基,对闻家来说,岂不也是天大的机会?”
尹如薇瞪着他,“与泓,我不信你会不懂得这样的机会多难得!或者,你只顾忌着朝颜的想法,根本不愿再去想着拿回你的江山,也不愿再考虑父皇真正的遗愿?”
宋与泓苦涩而笑,“天大的机会!你……你难道就没想过,若这只是诱敌之计,又当如何?”
尹如薇愕然,“你是说……闻博使诈?不会!我和姬烟打听得清楚,又问过京中其他人,自上次回马岭之事后,连韩天遥都不待见闻家,乐得看到闻家如此被宋昀打压,似乎有牺牲闻家好让宋昀、朝颜泄愤的意思。闻博真的是气恨极了,方才决定与我们联手。我这边有他的密信,说得更仔细,待我找来给你瞧。”
宋与泓拂袖道:“不用了!韩家最危急的关头,闻家并不曾袖手旁观。你凭什么认为,韩天遥会袖手旁观闻家没落,甚至遭受灭顶之灾?若他真这样做,那他就不是韩天遥了!”
他眺了眼门外空阔碧蓝的天,忽然间身形一顿,却已禁不住地哆嗦。
“领兵而来的,应该是韩天遥,而不是闻博吧?他……不只要取我的皇位,更要取我的性命!”
尹如薇想否认,却有不知哪里的寒气森森地向外冒着。
不会,绝对不会。
可如果领兵的真是韩天遥,那主动送上门来相助的虎狼之师,那尖锐爪牙所指,无疑就是他们。
难道一切都是韩天遥设谋,故意给了他们谋夺皇位的绝佳机会,诱他们举起反旗,趁机将他们一举歼灭,还可踩着他们尸骨立下大功……
湖州城以东的宦道上,十一戴着帷帽,在七八名凤卫的随侍下策马疾驰。
一路湖光山色,碧海蓝天间有雪瀑如练,峰岭如画,不尽江南美景,绮丽得摄人心魄。
若依十一心愿,能有一二良朋佳侣相伴怡情,能在此处终老,足以称得是一生幸事。
而宋与泓无疑是十一愿意相伴的良朋之一。
但十一已不知宋与泓愿不愿意平淡终老,正如她已不知他是不是她的良伴。
来到一处密林间,她捏着最新传来的密函,奔向换装前来相见的宋与泓。
他正立于靺鞨岩上,出神地看着前方从山间冲刷而下的潺。潺春水,不知倦般奔往远方。
也许目标并不明确,却晓得最终的方向必是奔流向海。
一路风光无限,可赏可观,纵前途漫漫,不得不随形逐势,必也有诸多令其眷恋的景色。
听得马蹄声在身后急促响起,他方回过神来,一转头便看到十一勒住马缰,啾鸣的马儿甩着脑袋,鼻息几乎扑到他脸上。
隔着纱帷,他都能觉出那张妍丽面庞上的愤怒和焦虑。
他向十一笑了笑,“朝颜,我又闯祸了!这一回,谁也救不了我。”
声音有些空落无奈,却没什么惊惧惶恐。
十一传讯路过,将他约出,他换了寻常书生的装束潜出,此时素青的宽大袍袖垂落,随风拂拂轻动。
眉眼间英气虽依旧,常年深居简出却让他皮肤白。皙许多,衬着素衫便显出几分安详宁和,不复往日的张扬豪宕。
十一的猜忌和恼恨忽然间烟销云散。
不论真究竟怎样,宋与泓能让自己走到这样的地步,她都该拿大鞭子先狠狠抽他一顿。可瞧见他那样的笑容,她的鞭子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了。
她跃下马来,摘下帷帽,喝道:“你昏了头了!便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她动作虽轻捷,宋与泓已瞧出她腹部高隆,不自禁伸手扶了她一把,才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心存妄念,中了别人圈套,累你如此奔波。”
十一道:“是你心存妄念,还是尹如薇心存妄念?”
宋与泓盯了几眼她的腹部,才将目光转向她的面容,“这没什么区别,总是济王府的人所为罢了。幸亏你过得果然还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十一虽日夜急奔,满面尘灰,但面容柔白润泽,眉眼颇见神采,一看便知调养得法,再不是分别时那个沉溺美酒中的枯槁美人。
这大半年来,他虽听说宋昀待她极好,她信中也一再强调过得适意,但直到此刻相见,他才真正相信,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女人最想拥有的平安喜乐。
十一瞧着他的神色,却愈发地焦灼,“谁告诉你没区别?若你只是受人胁迫,便不是谋逆之罪,我和母后自会设法救你出局。”
宋与泓便凝神看向她,“你也知道……是局?”
十一便似有一把黄莲被生生捏碎于心头,苦水横溢,却再无出口。
她若无其事地将手中密函递上,“尹如薇敢反,就是因为闻博的那两万兵马吧?但目前领着那支兵马逼近湖州的,是南安侯。他给皇上的密奏,是你欲联合水寇谋反,他为保大楚江山才就近提兵前来湖州。”
于是,尹如薇一心倚赖的援兵,其实早已磨刀霍霍,等着他们钻入圈套,才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宋与泓拿着密函的指尖有些颤抖,但神色还算镇静,甚至唇角还弯过一抹自嘲的笑意,淡然道:“罢了,当年只想着什么家国天下,不惜滥杀无辜,到底造下冤孽,惹来祸端。怨不得他,他只是想彻底报了当年花浓别院被灭之仇而已!”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不由地瞥向十一,竟似有几分紧张……却是怕十一不自在,言语间居然有为韩天遥开脱之意。
十一越发被什么压住般透不过气。但她对他笑得越发柔和,“不必管南安侯怎样想。只需你脱开谋逆之罪,其余的事,我会处理,他的手还伸不到那么长。”
提到韩天遥的口吻,平淡得仿佛在说着完全与己无关的人或事。
宋与泓略略放松,低眸瞧了瞧十一的腹部,默算胎儿月份,轻叹道:“朝颜,我……知你在想什么。可从宫变那日起,我便猜到自己的结局……”
十一握住他的手,手指微凉却坚定,“泓,你要信我,也要信太后、皇上!我已听路过说得明白,就事论事,此事委实与你本意无关。尹如薇虽是你妻子,但无论从国法还是家规,她都罪无可恕。让她去承担她该承担的吧!”
指骨交握之际,手掌都已不似少年时柔软温暖。骨骼硌着彼此时,却偏似有少时打斗嬉笑的光影交错于眼前。
宋与泓恍惚片刻,轻笑道:“正因她是我妻子,我才不能让她去承担这些女人不该承受的。重重算计针对的从来不是她。只是她一心助我的心思被人利用了而已。把她推出去换取我的苟延残喘,我还算是个男人吗?朝颜,你会瞧得起这样的男人吗?”
十一只觉他的眼神柔和轻软,却比往日英气勃发时敏锐百倍,竟似直直看到她心底,滤出她满怀的酸楚。
明晃晃的阳光顺着树荫筛下,扎得她越发受不住,泪光竟已涌上。
她道:“泓,你多虑了!我心中的英雄,首先要敢于面对,敢于活着……你要好端端地活着,等我辅助皇上安定大楚,便来湖州伴你游山赏水,览尽这江南风光……”
她侧脸,眸光在山林溪泉间扫过,趁势将泪水逼回去,方继续道:“罢了,若推出如薇,母后也难免伤心。只是攻州陷府的行止绝不能再继续,还有,那些鼓动如薇谋逆的小人也不能留着。”
前方的树荫间忽有些异于寻常的晃动。
凤卫在稍远处瞧见,尚未及前去查看,十一已清了清嗓子,唤道:“路师兄,你既安排我与济王相见,为何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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