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定立着时,他如一尊在寒风里立了无数日夜的石雕,冷而硬。
他向来冷峻,却很少会给人这种冰寒彻骨的感觉。他双眸幽黑如深井,沉默地看着对面粉雕玉琢般的一双璧人说笑着走来,并看不出井底的波澜。
宋昀最先回过神来,携十一踱到大道,笑道:“南安侯怎么站在外面?”
他几乎已走到韩天遥跟前,韩天遥的眼睫才倏地一眨,迅速收回目光,退后一步行礼。
“臣,拜见皇上,贵妃娘娘!”
君臣之礼,并无错讹。
除了拜宋昀,还得拜十一,他曾经的十一。
他的手按于冷硬的青石路面,手背上有青筋在跳动。
恍惚,又是那日山间,是谁笑意明媚却出语如冰,“不懂礼数就算了!我便不信,改日在朝堂之上、众臣之前,你还敢不拜!”
终于,一切如她所愿。
一切如她所愿。
他深深地吸气,待宋昀扶起他时,神色已愈发沉静,再无半分异色。
既已了断彻底,再怎样深入骨髓的刺,他也得自行设法拔。出。
愿赌服输,痛彻心肺自然也是他一个人的事。
但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没有人会是谁的全世界,除了他自己。
再度扫过十一面容时,他的唇角甚至扬起一抹讥嘲的冷笑。
十一并不回避,甚至正抱着肩懒散地打量他,似在欣赏他与众不同的峻烈之气。
宋昀更是一惯的雅淡温润,含笑问道:“虽说不下雪了,外面到底冷。怎么不进去?”
明明是云太后相召,便是此时云太后有事,也可到门内候着,断没有站到殿外大路上等着的道理。
韩天遥向殿内望了一眼,“臣……不大方便继续留着,故而避了出来。”
宋昀听他口吻,似乎是和云太后说话时临时避了出来,不觉皱眉。
此时,他们终于也听得殿中传来云太后的斥责声。
宋昀微微变色,松开携着十一的手,快步向内行去。
他闻得云太后召见韩天遥,明知为着何事,遂先遣谢璃华过来请安,顺便探探动静,自己则到清宸宫约了十一同来。
瞧这模样,当是谢璃华的玲珑妙语也不曾解去云太后的怒意,竟当着韩天遥的面发作了。
韩天遥不欲令皇后尴尬,自然避开为妥。可云太后相召之事尚未问完,他便只能在外相候了。
十一揉了揉不知为何突突突疼痛起来的太阳穴,举步随宋昀入内,正待与韩天遥擦肩走过,韩天遥忽一伸手,似又想拉她。
十一便不只太阳穴疼,连胸口都闷闷地疼起来。
刚要冷冷横过去一眼,却见韩天遥的手已经缩了回去。
她轻轻松松走了过去。
回头看时,他似根本不曾动弹过,依然沉默地敛着手,如一株冷冷的孤松峭立,不合时宜地将周围的阳光都冻作了清寒的冷霜。
愿赌服输,果然还算是个男人。
十一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
阳光真的很好。
那样的明亮,折射着黄琉璃瓦上炫白的积雪,刺刺地扎着眼,让她一时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走到阶前,她趔趄了下,吓得殿外迎候的小太监腿都软了,急忙上前挽扶。
十一摆摆手,自己上了阶,却又走得很稳当。
小太监拭着惊出的汗,转头看向背对他们站着的南安侯,一时便有些疑惑。
那个像树一样“长”在那里的男子,刚刚真的伸出过手,打算拦住贵妃娘娘?
一定是他看错了吧?
小太监揉揉眼,继续垂手侍立于宫门,期待自己有一天能有南安侯那样的气度,即便不声不响站成一颗树,也能有种高彻冷峻的风采。
他自然不会晓得,那个冷硬得像石雕、像树木的男子,其实也不过是寻常的血肉之躯。
一呼一吸间,都似有断裂的冰棱狰狞刮过,痛意如此尖锐。
宋昀匆匆步向殿内时,正听云太后在怒斥道:“素常看你还算懂事,总以为和你那舅舅到底不一样,凡事知道些轻重,不想如此不贤!你舅舅要任用那两个杂碎为将,当我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如今他比皇帝还少什么?无非那点兵权!如今把脑筋动到那上面,真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谢璃华跪在下方,叩首道:“母后明鉴,儿臣既嫁入皇家,心心念念,必以皇上为先。舅舅任命将领之事,儿臣并不知情。若皇上不愿任那二人为将,儿臣劝说舅舅改了主意便是。”
云太后怒道:“皇上愿不愿,还不是听你们撺掇的?本就是个面软心慈的,只顾念着扶立之情、念着夫妻之情,这是准备将大楚的江山拱手送人吗?最可恶的,居然调唆颜儿跟着胡闹,一个个都昏了头了?”
谢璃华强忍着泪不肯失态,只哽咽道:“儿臣不敢!儿臣不敢!皇上更是一心只为江山社稷着想,怎会拿江山去报恩?”
云太后啐道:“不敢吗?我怎么瞧着,就没你和你舅舅不敢的事儿?”
宋昀连忙奔入殿中,叩首行礼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任命范成、莫则为将之事,施相的确曾与儿臣商议,但此事璃华并不知情。”
云太后也不叫他起来,沉着脸道:“她从前不知情,如今还不知情?敢情你们都拿我当猴耍着呢?昀儿,太祖皇帝打下这江山不容易,历代守这江山也不容易,你可晓得轻重?”
宋昀道:“儿臣自然知晓。可北境之事容不得再三拖宕,若不允施相所荐大臣领兵,他疑虑之下必会阻拦。令那两位领兵,也是权宜之计。”
云太后冷笑道:“什么权宜之计?说到底,他只是要保他施家富贵齐天!皇帝只顾一时痛快,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到时愈发不可收拾。咱们母被踩到脚底尚是小事,万一保不住这大楚江山,到时拿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她和宋昀本非亲生。母,各有顾忌,彼此间便不得不多出几分客套疏离,平时多压着性子。
但云太后性情原就强硬,此时怒气上来,便有些口不择言,只差点没指着宋昀鼻子训斥。
宋昀垂头聆训时,十一在外听了良久,也步入殿内行礼。
她腹部隆。起,容色虽比先前美貌丰泽了些,眉眼却不复往日的锋锐张扬,此时从阳光底下走来,眸底竟显得格外幽黑。
云太后蓦地想起死去的宋与询和离开的宋与泓、尹如薇,顿时心底一痛,神色便和缓下来,忙令人挽起她,说道:“颜儿怎么也来了?太医总跟我说,你需得好生静养才行。”
十一道:“太医倒不曾和我说什么,这个月饮食走动已与寻常无异,有时也练剑活动活动筋骨,身体比从前还要康健不少呢!话说,皇上时常到清宸宫走动,小观也不时带来朝中讯息,这北境之事,儿臣倒也觉得并无不妥。”
云太后面色便冷下来,“你不怕施铭远动别的念头?”
十一尚未回答,宋昀已道:“儿臣不怕!儿臣只需母后相信,儿臣不可能只顾一时痛快,倒持太阿。母后不想被人踩到脚底,不想败了这大楚江山,儿臣更不想!这是宋氏的江山!”
他素来温和,即便平时有所异议,也多是婉言相劝,云太后再不料他忽然顶撞上来,不由怔住。
谢璃华也似震惊,她抬起通红的双眼看向宋昀。
宋昀竟无半分退怯,依旧跪于云太后跟前,直直看向她,说道:“母后若认为儿臣无政之能,母后可以与施相商议,废去儿臣帝位,另择贤明之君,儿臣愿带璃华、柳儿退居田园,绝无异议!”
云太后震怒,击案道:“你说什么?”
宋昀也不答,再叩首,然后拉过谢璃华,站起身掉头便走。
谢璃华惊惶,低低叫道:“皇上,万万不可如此,万万不可……”
宋昀头也不回,竟真的带她冲了出去。
云太后气得手足发冷,浑身发颤,拉过十一道:“你看……你看他,这就是我的好皇儿!这就是大楚的好皇帝!”
十一明知宋昀故意留下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当下又是着急,又是着恼,生恐将母后气坏,忙扶她到软榻上卧了,一面倒来热茶给她喝着,一边温言安慰。
云太后许久才能长叹出一口气,“他当真要气死我!到底……到底不是自己养的……”
冰寒彻骨的感觉(2)()
十一温言道:“母后,皇上素来温厚,今日大约是气急才说这样的话。皇后虽是施相养大,但看她行。事,对皇上还算真心实意,倒不像偏袒娘家的,皇上难免会护着她些。”
云太后皱眉看向她,“素日后宫你争我斗,我见得多了,倒不见你这种真心实意为别的得宠后妃说话的。”
十一若无其事地笑,“他是皇上,如今有皇后,日后也会有许多妃嫔,难不成我还拦着?古来帝王不都是这样,新人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个窜着,哪里割得完?”
云太后道:“新人再多,也需你自己争取,方能永葆爱宠。你瞧你父皇后宫又何尝清净过?可让他记挂的,还是最初的柳良缕;陪他到最后的,还只是我而已!”
她疑惑地看向十一,“虽说女人善妒不是好事,可若是真喜欢一个人,又怎会没有醋意?容得了便是好的了,哪有这样帮着的?”
十一怔了怔,才道:“母后,你几时见我和那些女人计较过?”
“这个……也是。”云太后瞅着养女,越发头疼,“再不知,清远为何把你教成这样……腹中有了孩儿,不是更该为孩儿着想吗?”
若是皇子,若能将中宫那位扳下,或设法令中宫无子,这江山还能是别人的?
十一低头瞧瞧自己的腹部,那个冷硬的男子身影恍惚在脑中飘过。她捏紧拳,唇上却转过笑意,“当下还是赶紧处置好北境之事要紧。其他的……太长远了!”
云太后扶着头道:“北境之事……难道真由皇帝胡搞吗?”
十一微笑,“母后,你当真觉得皇上是任人宰割之人?”
云太后哼了一声,“谁还能宰割他?竟拿退位来威胁我!”
宋昀登基大半年,虽未主政,却早有贤名,这几个月明着暗着笼络大臣,颇得人心,所册后妃也不是寻常人,哪是说废就能废的?
十一便道:“母后都奈何不了他,还担心施相夺了他江山?”
云太后震动,低头沉思良久,低叹道:“罢了……我何苦多费这心,还受他厌烦。要强了一世,我又争来了什么?也到享清福的时候了!他已成婚,根基也还算稳,也该是撤帘的时候了……”
十一安抚好云太后,才带贴身侍女离开仁明殿。
才出殿门,便见韩天遥依然伫立的身影。
她问值守的小太监:“南安侯怎么还没走?”
小太监忙答道:“皇上带皇后匆匆离开,并未和南安侯说什么。南安侯问过郭公公,殿内可有消息,郭公公也不知,便请南安侯继续等着了……”
十一道:“去告诉他,太后歇下了,请他先回去吧!”
其实也不用小太监告诉。韩天遥距离他们并不远,只要不聋,应该都听到了。
小太监奔去找韩天遥时,十一已自带了剧儿依然从来时的小路往清宸宫走去。
走出十余步,便听身后皮靴匆促踩在雪地里的声响。
十一回头,正见韩天遥快步行来,走到她前方,与她近在咫尺之处。
他很高,她抬起脸才能看到他并无一丝血色的冷峻面庞,以及凝了冰寒霜雪的黑眸。
似乎走得急了,他的呼吸几乎喷到她脖颈,却是炙热的。
十一有些不适应,也不习惯这样仰着脸看人,想退后一步,又觉不妥,遂依然立于原处,只笼着手笑道:“南安侯,有何见教?”
韩天遥盯着她,“你和皇上联手,逼太后将兵权交给施铭远?项公舞剑,意在沛公?”
十一微笑,“南安侯,这些事你该去问皇上,而不该问我一个后宫妃嫔。”
韩天遥低头瞧一眼她隆。起的腹部,唇角弯了弯,仿若有笑意浮于面庞,声音却愈发森寒,“你甘愿入宫为妃,不就是因为可以通过皇上对付施铭远,控制朝政,既可以寻机为生父报仇,又可以保护与你情谊深厚的济王?”
十一侧过脸不去看他陌生的眼神,却觉自己面上的微笑已维持不住,“南安侯,记得有些人说过,愿赌服输?”
“是,我认输!不得不承认,遇到你柳朝颜,我已输得一败涂地!”他依然在笑,笑着看她失态,“但你也休想把我一个人留在地狱,放你处处逍称心!要不要再打个赌?”
十一淡淡道:“我不觉得有必要和你打什么赌。”
韩天遥笑道:“可我偏要和你赌!你看重大楚江山,你看重济王,于是我之于你,便轻如鸿毛,是吗?既然你如此看重,那我便跟你赌,用不了多久,你会为了那些跪地求我,就像……你逼着我跪你一样!”
他的声音低而沉,一字一字说得顿挫决绝,竟让十一毛发耸然。
她失声道:“你敢!”
韩天遥不答,转身向外行去。
十一定定神,叫道:“韩天遥,别让我讨厌你!”
韩天遥顿了顿,转头看她一眼,继续往前走,转眼拐入大道,高大身形被树木挡得不见踪影。
十一却不由地屏住呼吸,有一瞬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看错了。
她竟在韩天遥的眼睛里看到了恨。
无法用笑容或冷淡掩饰的恨。
又数日,云太后下诏撤帘,还政于皇帝。
宋昀向云太后赔罪,请求母后继续垂帘,云太后不允,宋昀遂亲政。
不久,云太后迁出仁明殿,搬往慈明殿颐养天年,不再插手朝政之事。
宋昀每日请安,事母恭谨,同时对云太后母族从重封赏,信安王云谷石的两个儿子均封侯爵,比云太后执政时风光更甚。
几乎同时,北境告急。魏国遣太子金寿胥为主帅、安真为副帅再度南侵,从西路攻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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