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如无数使用化名的罪犯一样,大街上突然被人叫出真名,都会生出答应的本能。
任你隐藏得再深,任你心理素质再高,都是如此。
“你?!”
宋献策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之色,不明对面这傻小子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名。
“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好好的谈一谈了。”良臣微微一笑,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为他也为宋献策各倒了杯茶。
“你想谈什么?”宋献策满目狐疑,右手握住杯子,却不去喝。
良臣将杯中冷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扫了宋献策一眼,轻笑一声,道:“你是做什么的,你我心中都有数。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把我的事做好。”
宋献策眉头皱了下,沉声道:“建州人的事,我明天就去帮你做。你放心,我宋某人收了钱,必然会办事,且包你满意。”他以为对方是怕他收钱不办事。
“你造谣的本领,我还是相信的。”
良臣点了点头,能编出“十八子主神器”谶言和“闯王来了不纳粮”童谣的专业段子手的本领,自是不必怀疑。
“原本我过来确是想看看你是否收钱不办事,不过现在,我想,我们倒是还可以合作发大财。”良臣抛出诱饵。
“合作发大财?”宋献策脸上的尴尬之色还没有褪去,因为被人夸赞会造谣,实在不是件可以自豪的事情。
“你不是知道哪里有矿么?…开矿的事,我能和你合作。”良臣一脸自信,底气十足的样子。
“你?”宋献策愣了下,“你愿意进宫?”
“不,”这厮怎么老想着自己进宫的,良臣暗骂一句,摇了摇头,神秘一笑:“我不需要进宫,因为,我宫中有人。”
“你宫中有人?”宋献策怔在那里。
“你有矿,我有人,大家合伙发财,你看如何?”良臣随手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水。
宋献策一脸狐疑:“你宫中有什么人?”
“我二叔在东宫当差,深得小爷信重。”为了防止二叔这个身份还打动不了宋献策,良臣特意强调了句,“东宫管事太监王安公公很器重我二叔,已然安排他做了皇长孙的伴读。”
司礼随堂太监王安的大名,宋献策在京里混了几年,如何不知。他沉默片刻,问道:“这么说,你二叔有品级?”
“有。”
有还是没有,良臣心里有数,但眼下这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先得让宋献策动心。
宋献策暗自盘算,不知魏良臣说的是真是假,片刻,他道:“我为什么要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良臣一脸无所谓,“继续放长线,钓大鱼,也是件不错的事。或许十年八年后,你宋康年还真能物色出位公公来和你开矿…但,你宋康年真的愿意花这么久的时间么?”
说到这,良臣顿了下,提醒宋献策:“而且,矿监乃皇爷顶着满朝反对的压力一力开派,万一皇爷走了,朝廷还开不开矿,那谁也说不准。万一不开的话,你就是知道座金矿,又能如何?…金山银山,总要到自己碗里才能吃得下啊。”
宋献策犹豫了下,缓缓将杯子端起,喝了口水后,忽的问道:“建州人的事,是宫里的意思?”
“这个,你不必知道。”良臣本是想说是,且还是小爷的意思,但想,模糊的态度或许能让人更相信。
“宫里为何要挑拨建州人?建州使团不是年年都来朝贡么?”宋献策有点想不明白。
“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良臣说完,不再言语,他也害怕说多了会漏馅。
宋献策现在真的有些猜不透对面的底了,不知道这小子是在蒙他,还是后面真有人。万一还站着那位不受皇爷待见的太子,这事牵涉的可就大了。
太子再是无能无用,总是将来的皇帝,若是对边事有些自己的想法,倒也可以理解。
念及于此,宋献策沉吟片刻:“我怎知你那二叔会不会摆我一道?”
良臣微微一笑:“你又怎知你不答应,还会安然无恙的在京城继续行骗?”
“你是在威胁我?”宋献策有些生气。
“不敢。”良臣淡淡道:“我只是告诉宋大哥一个事实而矣。”
宋献策思虑片刻:“开矿这件事,单是宫中有人还不行,须得有个原奏官。”
“原奏官?”
这个是什么官,良臣还真是不太明白。听了宋献策的解释方才明白。
原来,原奏官就是举人以上功名或百户以上官职的人,只有这些人才能上疏向皇帝奏请开矿,尔后由皇帝派出矿监联同原奏官一起开矿。
若无原奏官,这矿便开不得。
这倒是个麻烦事,帮二叔混个品级,有难度,但不是没有办法可想,毕竟有西李这条线在。但是找个举人或百户来原奏,那就比较棘手了。
第一百零五章 我不行了,快扶我上去()
或许,可以去找许显纯帮忙。
许显纯是今科武进士,但中了武进士后朝廷会授个什么官职给他,良臣就不是太清楚了。
不过许显纯搭上二叔这条线前,一直是在锦衣卫当差,而并非如他自己所说是去边关效力。
因而良臣估摸着,他的到来固然导致了王才人提前死亡,也让二叔跨过甲字库直接进了东宫,可其他人和他没有太多接触,所以没有理由会被“蝴蝶效应”改变本来的历史轨迹。
许显纯,多半还是去了锦衣卫,只是人家愿不愿意帮忙,就很难说了。
毕竟,一旦官员上疏请奏开矿,就会被外朝文官们视为奸邪小人,在官场上会碰到很多刁难,晋升的机会也会比同僚少。
现时许显纯还不是日后一手弄死杨涟等东林所谓六君子的阉党五彪,而是一个热血报国青年。
事关前途,许显纯又不知良臣他二叔日后会那般显赫,因而,仅凭路上那点情谊,魏良臣还真不敢打包票这事许显纯一定会帮忙。
若许显纯不帮忙,良臣就想不到还有谁能帮他了。
恨就恨他提前十年来到这个时代,倘若晚些,还不是手指头一勾,就大把文武排队等着他小千岁“面试”么。
只是,真等他当上小千岁,又岂会为这原奏官头疼。
凡事有因果,也有个过程,良臣现在面临的就是如何踏过这个过程。
迈过去了,他才能尝到那颗果子。
实在不行,自己去考个举人?
良臣头疼,他去考秀才都够呛的了,就肚子里这点货还想考举人?
文不成,武不就,良臣恨啊,老天爷是给了他条大象腿,可这象腿如今比狗腿都不如,还得靠自己去推一把。
难道,真要去考场碰碰运气?
良臣头疼外加犹豫,瞥见宋献策正盯着他看,一咬牙,不管那么多了,先应下来再说。当下就对宋献策道,原奏官的事情他二叔会解决。
“等你们找到原奏官再来和我说开矿的事好了。”宋献策噢了一声,没有进一步探讨开矿的事,想来他也知道原奏官不好找。
对方这个态度,良臣也不奇怪,宋献策这人,还是很狡猾的。要不然,也不会大顺完了,他都没完。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就匆匆进行下一步,良臣反得思量这家伙有几分合作真心了。
“那这件事我回去便和我二叔说。”良臣带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宋献策。
“你放心,我不会跑的。”宋献策轻笑一声,“我替人算了一辈子命,真的没有走眼的时候。你,命中确是和宫中有缘,且有一场大富贵。现在看来,多半是应在你那二叔身上了,不过,这也证明我没有算错,对吧?”
良臣也笑了起来,宋矮子这话便是瞎蒙,也算他对。他叔侄俩真有一场泼天富贵等着他们。
宋献策想到什么,饶有兴趣的看着魏良臣,道:“你是不是听我说了矿监的好处,这才想让我帮你二叔开矿,好让你那二叔有朝一日也能进司礼监?”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宋大哥这双眼睛。没错,大哥想发财,我也想发财,但发财的同时,我二叔如果能凭功在宫里往上升上一升,也是件美事。你知道的,司礼监,可是好地方。就算进不了,能在二十四监谋个掌印做做,也是挺不错的。”
良臣没有否认,合作是基于利益前提,宋献策要钱,他要的却是二叔能通过开矿往上升。
移宫案时东林党能占上风,固然是因为西李名不正言不顺,没法以皇后的名义压制外朝,另一个关键则是王安这个司礼太监充了东林党的内应。
而二叔,其时不过是个东宫的一个小小典膳,他忠心护主,挺身而出欲与东林党抗争,免孤儿寡母被人相欺,结果却被杨涟他们骂得狗血淋头,根本不放在眼里。
若二叔届时不是小小典膳,而是司礼监的大佬,杨涟他们还会如此嚣张么。
答案很显然,皇宫,是司礼大佬们的地盘,而不是他外朝官员的场子。
典膳和司礼太监能够调动的宫中人手和资源,那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帮二叔进司礼监,二叔便能帮西李压制住东林党,使西李能够成功“挟”住朱由校这个皇帝,当上太后。
西李当上太后,二叔是司礼大佬,情人巴巴又是皇帝奶妈,这铁三角的组合下来,最终的受益人,肯定不是朱由校,而是他魏小千岁。
所以,不管是现在,还是为了将来,良臣都不能干等,他要一手将二叔推进司礼监,让铁三角成形。
以前,有过这想法,却没太多思路,也没有太多可行性。
现在,有开矿这个办法可以助推二叔,虽然棘手的事情较多,但良臣宁愿一桩桩去解决,也不会放过。
并且,通过开矿这件事,还能把宋献策绑在自己这条贼船上,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宋献策是聪明人,稍一琢磨就知道对面少年说的不是假话,现在各地的矿大多已经有了矿监,少年他二叔想要通过开矿往上爬,必然得借助自己,因为只有他知道矿在哪里。
这事,至少有七分可信。
他微一点头,不动声色问良臣:“你二叔是东宫哪位公公?”
良臣不想说,二叔现在可是没品级的老公,难保宋献策不会打探出来。但他知道,此时万不能隐瞒什么,否则有弊无利,因此坦然说出了二叔的姓名。
“李进忠。”良臣道。
“李公公?”宋献策噢了一声,“那李公公几时能寻找到合适的原奏官帮忙上疏?”
“这…”
良臣没有立即作答。
宋献策察言观色,自然知道原奏官的事情,对方那位二叔一时半会怕也没法解决,便道:“也不急在这一时,李公公若真想开矿,把事情理顺之后再来找我不迟,反正我就在京中。”
“也好。”
只能这样了,见天色不早,良臣便想先下去开间房,今晚他也只能住在四海客栈了。
正要和宋献策说,宋献策却突然面色苍白,一只手抱住自己的肚子,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很是难过的样子。
“你怎么了?”良臣一惊,起身去扶住宋献策。
“没事,没事。”宋献策缓缓坐下,苦笑一声:“刚才那帮王八蛋下手太重,还好我这身子骨不错,要不然多半就要卧床不起了。”
“既然这样,那大哥便歇息好了。”
良臣说着便要下楼,宋献策却一把抓住他:“我…我不行了,不成不成,你赶紧借我点钱。”
良臣翻了个白眼:“你不是有钱吗?”
宋献策干笑一声:“都进赌场口袋了。”
良臣无奈,摸出点去找巴巴时在路上换的碎银子丢在桌上,随口道:“这点钱你去找个郎中开点药吧。”
“当然,当然。”
宋献策拿了银子便往外走,良臣以为他出去找郎中,岂料此人竟然顺着楼梯就上了三楼,旋即就有个姐儿热情的挽住宋献策的胳膊,将他拉了进去。
“胡爷,我都等你半天了,昨天你给人家看的羞死人了…呀,你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何止是脸肿啊,我那也肿,正要娘子帮我消消肿呢…”
这家伙…
良臣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
无耻、下流!
视线中,那扬州小姑娘不知怎的冒了出来,羞答答的看了良臣一眼,然后捏着衣角进了房。
咝!
良臣一阵纠结,他也感到痛苦了。
我…我也不行了,谁来扶我上去的…
第一百零六章 熊蛮子进京()
良臣,最终,违心了。
他没有上去。
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装逼不成反被打脸,而是昧着良心做事。
不去和老乡唠几十个铜板的嗑,就是没有良心,就是虚伪,就是禽兽。
人姑娘孤身一人,远离家乡,在这京师北漂,身为老乡,却不能去嘘寒问暖,试问,这还是人吗?还有乡情吗!
禽兽也不如。
良臣就那么和衣躺在二楼,静静的凝听外界。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心如止水。
道可道,非常道。
静心,秉气,吐纳…
任何杂音都影响不了良臣对大道的向住,许久,他叹了口气。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次日天还没亮,良臣就起了,然后迅速溜出了客栈。
路过宋献策屋时,就听里面在呼呼大睡,他想敲门问问这家伙怎么办事,但想想还是算了。
他倒不担心宋献策不替他办这事,因为这种事情对宋矮子来说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举手之劳的事。
再说,还有一笔尾款没付,自己身后也站着宫里人呢。
是真是假,他宋献策总得掂量掂量。
………
和伙计把账结了后,良臣到胡同外叫了辆马车,直奔巴巴那里。
结果整整在门坎上坐了一上半,也没有见到巴巴的身影。
客印月本是给良臣留了把钥匙的,可那把钥匙良臣在宫中逃跑的时候不知掉到了哪里。
巴巴不回来,良臣无奈,便想先去找许显纯碰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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