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出于好意提醒了皇爷,他道:“皇爷,据说…”
正高兴着的万历摆手打断了张诚:“据说什么?”
“这…”张诚咽了咽喉咙,硬着头皮道:“据说顾宪成是被魏良臣气死的。”
“是么?”万历神情凝固,“你确定?”
“是。”
张诚硬着头皮道,事实上顾宪成怎么死的,是不是叫魏良臣给气死的,他这边也糊涂着。
因为各方奏禀的消息有些差异。常州和苏州二府传递的消息是说顾宪成叫魏良臣害死,但厂卫那边的消息则是说顾宪成是老死,只不过老死前恰巧见了魏良臣一面。
所以,顾宪成到底怎么死的,死因存疑,也可疑啊。
他老人家真不敢妄断。
“顾宪成死了么?”
万历再次怔在那,发愣时,内侍来报,说是福清相公求见。
“叶阁老来了?”万历有些诧异,“他不是病着么,怎的现在来了?”
说完,想了想,摆手命内侍宣叶向高入内。
“陛下可知,东林书院叫贼人烧毁!”叶向高入内第一句话就直指无锡之变。
张诚在那沉吟不语,田尔耕则是如刚才一样低头,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万历打量着一脸怒气的首辅,轻咳一声:“还有这事?朕着实不知,还望阁老慢说。”
“陛下,臣刚接到常州八百里加急…”
叶向高当即就把事情说了,大致就是两点,一是无锡县城数日前发生民变,死伤无数;二是东林书院被毁。而这两桩事都和皇帝陛下派往南方的海事太监魏良臣有关。
“陛下,不诛魏良臣,难安朝堂之心,亦难安天下士绅之心!”福清相公激动莫名。
万历盯着自己的内阁首辅,许久,方道:“朕知道这事了,朕会秉公处置。”
“陛下如何秉公处置?”叶向高斗胆问道。
“阁老莫急,朕自会秉公处置。”万历嗯了一声,然后道,“不过内阁一日不可无主,阁老病体是否痊愈,若好些的话,是否可以先入阁理事?”
“陛下若要臣入阁理事,臣只两要求。一请陛下诛那魏良臣以安朝堂之心,二请陛下让福王殿下归藩!”叶向高几乎想都没想就提出了这两点要求。前一个要求是路上决定的,后一个则是这些日子所坚持的。
“这两件事,朕会考虑的,阁老还是先理事再说。”万历没说不行,也没说行,话音听着倒像是准备拖一拖。
叶向高如何不知皇帝陛下心意,他坚定不疑道:“陛下,福王十五岁封王,十九岁完婚,按祖制早当就藩。起先,陛下以藩地王府未完工为由,不忍福王殿下无所居处,这才允他滞留京城。然而,陛下可知否,福王殿下在京中这日子过的实在不安份啊。”
“怎么个就不安份了?”万历奇怪了。
“据臣所知,福王殿下在崇文门外开了二百多间店房,兜揽客货,低收高卖,还强行勒令客商只准在他的官店卖货,并严禁客商在附近私店停宿,欺行霸市无所不为。”叶向高也无顾虑了,难得见到皇帝陛下,索性将话挑明了说。
“常洵身为亲王,府中过的艰难,做些生意有何不可,如何就是欺行霸市了,阁老未免有些夸张了吧。”
万历不是替儿子说好话,而是相信儿子真不是如福清相公所言这般。
第六百六十六章 那小子出海了吧?()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叶向高知道皇帝陛下不可能去查福王所为,就是去查也于事无补,更与他的目的不合。毕竟,他不是让皇帝陛下查儿子做生意的事,而是要皇帝陛下让儿子滚蛋。
与福王归藩相比,福王在崇文门外做生意轻微的不足道,是否欺行霸市也不足道。要换成东宫如此,福清相公断然不会提。
之所以提,便是因这福王长期在京中滞留,严重威胁到了东宫,也威胁到了福清相公背后的东林党。
加上今年京察之事,党内颇多失利,束手束脚,孙老尚书挂印而去更是严重打击了党内士气,所以,叶向高必须赶福王回藩。他要借此事拉振党内士气,也树立自己贤相的地位,如此,人心能够再次凝结。
换言之,倘使换了其他亲王在京中滞留不归,福清相公未必就这么情急,做这得罪皇帝,也得罪亲王的事了。
于是,叶向高对皇帝陛下道:“陛下对大臣可以二十年不见,福王却不能一天不见,陛下此心,未免轻重不分。”这话不无警告意味。
张诚和田尔耕在那秉气呼吸,不敢稍动。
万历显然叫这话气着了,不无不快道:“阁老这话说的,朕爱骨肉,岂是轻重不分了。”
“陛下爱骨肉,臣本不当言,可洛阳的福王府耗资二十八万之多,且早已建成,工部屡次奏请福王可以入藩,陛下何以迟迟不准。”叶向高声调颇高。
“朕…”
万历吱吱唔唔没答,他是有些心虚。
“陛下两年前就答应放福王回藩国,并传谕礼部挑选良辰吉日。臣当时和众臣僚大喜过望,礼部又拟好了福王出京的日期及礼仪,可陛下却突然变卦,降下圣旨说:赐给福王的庄田,不得少于四万顷!…以往亲王入藩,最多赐田不超过四千顷,今福王一赐就是十倍,陛下还说是什么祖制,敢问陛下,咱大明朝有这祖制么!”叶向高强忍着气愤,历数着皇帝过往的失信。
万历老脸一红,呢喃道:“阁老说的都是从前的事了,去年朕已着准减了一万倾,福王也自辞一万顷,阁老不是同意了么,为何还要说这事。”
叶向高心道,当时若非自己提出折衷的办法,即皇帝减少一万顷,福王再自辞减少一万顷,这才使得朝堂非议平息,否则皇帝岂能在宫中风平浪静的。
见皇帝有些心虚,叶向高不由趁热打铁,再进言道:“陛下,若福王不回国,臣以为,只能说明陛下的旨意不能取信天下!为君者若不能取信天下,何以为君!”
此话一出,不但万历变色,张诚和田尔耕也惊得身躯一凛。
叶向高真是动了气,皇帝陛下若再不准他,大不了挂印而去就是,反正他也上了辞呈。
万历脸上神情变化复杂,张诚和田尔耕都以为皇帝陛下要动怒了,没想最后皇帝陛下却是突然坐了下来,然后不吱声了。
叶向高见状,遂上前道:“陛下,自古开国或承家,一定要循理安分,才能长久。”
万历仍是不说话,叶向高耐着性子谆谆苦劝。
万历终是不再沉默,他带着深意看了眼自己的首辅,近似委屈道:“阁老全力为东宫,朕希望先生能拿出少许来惠顾一下福王?”
这话近乎无赖似的求告了,皇帝把架子放的这么低,实让叶向高哭笑不得,他正色答道:“陛下错了!…臣之所以说这番话,正是臣全力为福王着想。过去世人称万岁千岁,或我辈能活百岁,那都是虚语。如今皇上将近五旬,对福王仍宠爱不衰,若福王趁此时入藩,馈赠倍厚,宫中宝物如堆山,任意取舍,这才合陛下爱骨肉之情之意。”
“这…”
万历神情复杂。
叶向高见了,话锋突的就是一转道:“臣斗胆说一句,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万一时移势败,臣以为福王恐怕连应得的份额都难拿到…陛下以为臣不惠顾福王,可臣正是为福王着想啊!”
万历怔在那里,叶向高所言不是危言耸听,然而,他却不能,也不敢松这口。理亏之下,便迟疑着道:“阁老看这样如何,明年冬天是太后七十岁大寿,福王理应留下来贺寿,那归藩日期可推到后年。”这话其实是皇帝在向自己的首辅求商量了,也求饶了。
谁知叶向高断然拒绝,摇头道:“臣以为福王可以预先准备过节寿礼,稍后便当归藩。”
万历气的想拍桌子,终是忍着没动。
“外廷早就传说陛下打算借贺寿名义,留下福王,臣初不信,但听陛下刚才所言,臣真是心中生疑。臣且不能信陛下,朝臣又岂不生疑?…若按陛下所言行事,朝廷必不安宁,太后若听说了,心中也必不乐。况陛下之弟潞王,现居外藩,太后也很想念,潞王不能来,为何福王必须在?”
叶向高必须晓以厉害,国本已定,福王再在京中真是说不过去,莫说朝堂诸公起疑,就是民间百姓怕也见疑呢。
“朕早说过了,福王一定会回藩,国人有什么可猜疑的?”
万历气鼓鼓的,很为首辅不能体谅他来气。可对这位毫不通融的首辅,他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眼下无人能替代得了这位福清相公。
“陛下就听老臣的劝吧!”
叶向高躬身一拜,看样子皇帝陛下不答应,他就不起了。
万历有些不知所措,在那很是犹豫,许久,他起身轻叹一身,道:“阁老看这样如何,你且先入阁理事,再容福王过了太后寿辰,不等后年,明年就归藩如何?”说完,又似打定主意,斩钉截铁道:“无锡的事情,朕一定会给阁老一个满意处置。”
“是,是,陛下既然这样说了,自不会让相公为难。”张诚忙上前帮皇爷腔。
叶向高沉吟片刻,道:“陛下这么多年来,失信于臣下可不是少数。”
这话让万历老脸再次一红,“那是对别人,朕何时欺过阁臣。”说到这,灵机一动,“阁老不是说要增补阁臣的么,朕觉得此事不能再拖了。对,对,阁老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叶向高心中一动,道:“阁臣人选自当会推产生,臣不敢擅荐…臣但愿陛下能守信,如此,臣也好于朝臣交待。”
福清相公这是答应了,万历心中一喜,不迭就道:“守信,守信,朕一定守信!”
“无锡的事情,请陛下一定还江南读书人公道,也还无辜死去的百姓公道!”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阁老放心好了。”
万历头点得比小鸡啄米都快,田尔耕见了心中叭凉。
“那…”
叶向高还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告退。
万历忙朝张诚一指:“你替朕送送阁老。”
“不必了。”
叶向高躬身退下。
万历一脸笑容的看着自己首辅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然后一屁股坐下,恨恨的拍了桌子,把心一横就要传谕,可目光却被桌上的那幅画吸引住,顿时变得很是踌躇。
许久,他悠悠的问了张诚一句:“那小子出海了吧?”
第六百六十七章 标下水营关系重大()
大明南直隶各州各府虽直隶北京管辖,但却设有两巡抚。
一为驻苏州的应天巡抚,二为驻淮安的凤阳巡抚。
被魏公公嫌弃太老而不要的修吾公李三才便做过凤阳巡抚,而大名鼎鼎的海瑞则做过应天巡抚,全称是“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
应天巡抚设于江南繁华所在,所管皆是天下最富之地,理论上权势自是显赫。只是,自宣德以后,一般出任凤阳巡抚者多兼漕运总督一职,且凤阳又是中都皇陵所在,故不论权势,单论油水,凤阳巡抚明显要比应天巡抚生发的很。
毕竟,应天巡抚再是位高权重,他也不可能如漕运总督般一言可定漕运之利。再者,正是那江南之地太过富饶,出了太多人杰,乡党士绅盘根错节,一举一动都牵发天下人目光,这应天巡抚做的自是要小心翼翼,没有凤阳巡抚那般自在。
另外,凤阳巡抚手中是有兵的,非一般卫所之兵,而是精兵。一部为中都驻军,一部则为漕运之兵。
如果南直有事,凤阳巡抚短期内就能调动不下三万之兵,反观应天巡抚,标下各兵合在一块怕也不过数千,且要调这些兵的话,还得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守备勋臣及南京兵部尚书同意。
三个婆婆顶在头上,这应天巡抚和没有婆婆管的凤阳巡抚,哪个官做的更快活,自是不用多说了。
除了海瑞外,魏公公对历任应天巡抚没什么概念,唯一的印象就是天启年间苏州发生“五人墓碑”运动时的时任巡抚毛一鹭,这位可是替二叔坐建生祠的。不过算算时间,这位亲近“阉党”的巡抚大人显然没能当上巡抚重臣,这会不知在哪做府县官呢。
然正是因为不知道如今是哪个做这应天巡抚,魏公公心里就不定当,发虚。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魏公公急于知道现任应天巡抚的最大原因,不是怕这位抚台大人发兵来抢他的“肉票”,而是怕这位巡抚大人坏了他的出海大计。
“应天巡抚总理钱粮兼提督军务,为居中调度,及时处理紧要事务,标下水营关系重大。”
魏广微在书信中如此告诉魏公公。
南京城的官员,第一个知道无锡发生变乱之事的就是魏广微这位南京礼部侍郎,他比正常讯道提前了半天知道。
火烧东林书院,当街射杀百姓绅民这两件事可把魏广微吓的不轻,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和这魏公公撇清关系,可是他撇不了。因为,是他替魏公公给牵的线,他不牵这条线,魏公公不会去无锡,进而,就没这事。
所以,魏广微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魏公公好端端的去请顾宪成验画,事情怎的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但不管是什么误会,事情已然恶化到这种程度,这误会不误会的就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何善后。
考虑到他就算什么都不做,东林党那帮人也断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说不定还会怨恨自己,因此,魏广微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替魏公公全盘考虑了下,给其点出了速速出海以避风潮的法子。
这法子和魏公公自己想的不谋而合,只是,魏广微不知道魏公公还绑了上百号肉票。要是知道的话,断然是不会替其出主意,更不会告诉他应天巡抚曹时聘关系成败,同时,也不会答应替魏公公照顾“家眷”。
魏公公现在也是豁出去了,他在南方真的没有什么心腹之交,秀芝姐和佟佳氏只能暂时托付给魏广微这个“干哥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