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小哥已经死了,郑三已经死了!他是骗子!他明明骗我说一辈子不会离开我……我只是、还想等等……再等等,再找找,说不定没死呢……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呢……可最后,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每天都做梦,梦见小哥对我笑,叫我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他……”
老天爷啊,你待我不公。你让我尝尽了世间所有的苦痛,到头来却不给我一个美好的结局。
苏绚哭了一会便止住了,失魂落魄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她捡起扔在地上的短匕,表情空洞而麻木。
霍飞虎的大手动了动。
“虎哥……”苏绚笑了笑,几乎迷恋地看着他,自言自语道:“你要等我,等等我。”说罢扬起匕首,霍飞虎一手快如疾电,瞬间扣住了她的手腕。
匕首落地发出“叮”地一声响,苏绚怔怔地看着他。
霍飞虎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寻短见。虎哥?你……”
“做了个梦……梦里一直有人在哭……”霍飞虎不适地皱了皱眉。
“你……”
霍飞虎:“很吵……”
苏绚慢慢回过神来,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
“你耍我!你就早醒了对罢!你骗我……”
霍飞虎艰难地咳了两声,苏绚旋即不敢再动了,安静地伏在他肩上,任炽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霍飞虎道:“怎又哭……”
“怕你死了。”苏绚闷声道:“你不能死。”
霍飞虎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片刻后又疲惫地昏睡过去。
苏绚像个神经病一样地看了他一会,确定他只是昏睡过去了,方才松了口气。几次要起身,却觉头重脚轻,根本无力再站起来。湿冷厚重的衣裳裹在身上与覆着冰雪无异,冰雪下的肌肤炙热滚烫,仿佛随时都会烧起来。一夜担惊受怕只把全副心思都放在霍飞虎身上倒还觉察不出异常,如今神经稍一松懈,不适感与疲惫感如洪水般涌了上来。
不,苏绚心想,无论如何要撑住,我绝不能倒下。可是真的很疲倦,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那……睡一会吧。对,就睡一会,一会就好。
可谁知,这一觉却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樊丹城。皇宫承恩殿。
北疆八百里加急战报。
两军恶战大岭城,霍将军身陷辽军埋伏圈内至今下落不明。王将军幸得援军所救但身负重伤仍昏迷不醒。一千八百位亲卫军将士死伤惨重……
“陛下。”那通信兵热泪盈眶:“霍王爷也受了伤,他差末将禀奏陛下,北疆兵绝不会输,即便战死最后一人也绝不让辽军踏入我大樊国土一步,请陛下安心。”
皇甫麟双眼微红,脸色却十分阴鹜,双手紧紧攥成一团,浓浓的杀气自身上蔓延开来。
群臣纷纷跪了下来,四王爷道:“自百年来,霍家一脉皆有护帝天命于身,即便身陷绝境亦有上苍庇佑,霍将军乃天兵神将,定能顺利脱险。望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太过担心。”
皇甫麟深喘了口气,望向那通信兵静了许久,最后道:“暂休朝。两位王爷、丞相、太史、傅统领及两位军机大臣留下。”
朝臣们退到承恩殿外去,海公公亲自上前关上殿门,在殿外守着。
皇甫麟道:“事态紧急,诸卿有何对策不妨直说。直言不讳,孤赦尔等无罪。”
诸人报以一片沉思的静默,片刻后七王爷道:“傅统领必须留在樊丹城确保皇城内安危。皇兄,臣弟愿率兵前往北疆支援。”
丞相激烈反对道:“万万不可。陛下七王爷请万勿轻敌。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整个北疆局势与我大樊存亡,七王爷从未上过战场又毫无经验可言……”
七王爷恼羞成怒道:“施侯丞相可是在暗指本王无能么!”
施侯博作揖道:“微臣只是就事论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七王爷恕罪。”
皇甫麟道:“罢了。丞相但说无妨。”
施侯博道:“回陛下,臣以为,北疆局势恐怕比我等想象之中还要恶劣。此次增兵北疆,至少需要两名主帅,五万兵马。然大樊如今的困境却是,有粮,有银,而无兵。”
皇甫麟点了点头,“丞相的意思是?”
“陛下,纵观整个大樊,唯一还可调出兵马的地方,只有东临一带了。”
话声一落,余下几人脸色皆变。
皇甫麟默不做声地看了他一会,又道:“丞相的意思是,东面小国大樊就可不防了?”
施侯博恭谨道:“回陛下,并非不防,只是有楼明一族便足以。”
殿内再度陷入沉默中。
少顷后,四老王爷道:“丞相所言不无道理。东临一带乃楼明一族势力盘距之地,若是能得其援助,大樊暂可解燃眉之急,望陛下多加考量。”
“国难当头,若是孤放下脸面便能平定北疆局势,又何尝不可。”皇甫麟一哂道:“不过是向老丈人借点兵马而已。”
四老王爷笑了笑,道:“陛下心怀江山社绩,皇后仁善厚德母仪天下,皆是大樊子民的福气。”
皇甫麟摆了摆手,没好气道:“称赞之言且先收着,先论战事。兵马可从东临增调,还差两名主帅。傅卿你来说罢。”
傅清微一思索,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兵部副事张孟山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其原是霍将军靡下得力战将,实战经验自不必多说,颇具领兵才能,在军中也有一定威望,可任本次出兵主帅。另一人么……若是七王爷倒也行。”
七王爷皇甫逸眼睛一亮!
傅清道:“陛下,臣以为,大岭一战伤亡惨重,霍将军不知所踪,王衡身负重伤等势必都会使我军士气低迷,若是由七王爷亲征,可起到鼓舞军心之效。如今大樊兵马不足,军心士气是关键。”
皇甫逸眨巴着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恳求道:“让臣弟去罢!”
皇甫麟一阵头疼,不由扶住了额头。
诸人再无异议,皇甫麟叹了口气,“详细之处待张卿来后再议,退朝。”
养心殿。
“霍家列代将门独留一男丁,如今人在边疆生死未卜!若是有个好歹,哀家要如何向霍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哪皇儿!”太后瘫坐在榻上,满脸伤心欲绝之色。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母后稍安勿躁,切莫急坏了身子。”皇后不住劝慰道:“樊丹与北疆最快都有三日脚程,不定现已找到了人,只不过消息还未来得及传回来罢了。”
皇甫麟道:“孤也吩咐所有人不得声张此事,老夫人那处先是瞒着,待再过几日有了消息……不不,待平安无事后再提,这几日便劳烦母后多担着。”
“这是做的甚么孽哪……哀家还有何颜面再见姐姐……”
皇甫麟又叹了口气。
两日之后,以张孟山为主帅,皇甫逸为副帅,两人率一万都骑军从樊丹城出发。又过两日与东临五万大军于江淮河渊城会和,浩浩荡荡使往北疆。
初春二月,大岭全城已化雪,到处都是**的一片。
苏绚高烧退去,终于醒了过来。
军医予她把了会脉,最后舒心一笑。苏绚不知在想何事想得出神,表情呆滞茫然。
那军医道:“小姐可是在担心霍将军?”
苏绚反应有些迟钝,抬起头看着他。
军医笑道:“霍将军昨日便醒了,伤势总算能稳定下来,日后只需仔细调养,完全是可以痊愈的。”
苏绚点了点头。那军医似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唏嘘道:“不过王将军可没那么好运了,哎。”
鹿儿端了热水进来予她擦了擦脸,轻声唤道:“小姐。”
苏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鹿儿:“谢天谢地,您还好好地活着。”
苏绚说:“嗯。”
鹿儿:“小姐高兴些罢。”
苏绚看着她静了许久,终于问道:“王衡怎么了?”
王衡怎么了?没死,只不过是断了条胳膊而已。
所以当他看到苏绚安然无恙地走到他床前的时候,他很开心地咧了咧嘴,笑了。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绚呆呆地看了他很久很久,最后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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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那一下;王衡便笑不起来了。
“为何要道歉?”王衡望着头顶若有所思,许久后自言自语道:“小姐也许不知;霍家的亲卫兵;每一个都是将军亲自挑的,挨个见过人;名字过耳不忘。闲暇时对他们和善纵容;练兵时却是一个个往死里练。将军说过,平日里若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住,等日后真正上了战场,还能有几人活着回来。每一位站在他眼前的将士都心怀报国之念;肯为他壮烈捐躯,他又如何能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可那一夜;末将却亲眼看着他们一个接连一个落下战马……”
“对不起。”苏绚颤声道。
“小姐的性命是由这九百多位将士英勇捐躯所换来的……”
王衡看着她道:“所以还请小姐弥足珍惜,好好地活下去,切莫让这九百条性命枉做牺牲。”
苏绚红着眼不住喘气,最后点了点头。
王衡欣慰地笑了笑,醒了一会又睡了过去。
鹿儿手持木盘端来膳食,盘中装着一碟清蒸的鱼肉,一蛊晶莹剔透的虾肉粥及一杯药膳花茶。“小姐几日未曾进食定是饿极了罢。这粥是鹿儿亲自熬的,昨日溪水化冻,这化冰头一道河虾,鲜嫩得很。茶是刘军医为您泡的,说小姐体虚,须得多补补气。”
“没胃口,先拿下去吧。”苏绚背对着她侧躺着,两眼毫无焦距地看着墙壁出神。
“小姐大病初愈,不吃不喝如何能康复?”
苏绚低声自嘲道:“康复了又有何用。”
鹿儿看着她,表情逐渐森冷:“王衡对小姐说了甚么。”
苏绚一语不发,两人静默许久,鹿儿又道:“难道这么点事儿就让小姐翻不了身了么?”
鹿儿嘲道:“鹿儿一直以为小姐是个不拘小节,果敢不惧从不会怨天尤人的明主。我等将南容的未来与千万百姓的性命俱托付予你,而如今,小姐却因为一点小小的挫败就一蹶不振躲在房中赌气耍性子,您将南容满朝文武置于何地!将千万百姓置于何地!将那些为您死去的烈士置于何地!”
鹿儿漠然道:“还是我等瞎了眼看错了人,小姐本就是个扛不起重任的废物。”
“放肆。”苏绚冷冷道:“即便是废物,也轮不着你来教训。”
鹿儿道:“忠言逆耳,鹿儿一心只为小姐着想,为南容社绩着想,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恕罪。”
说毕去扶苏绚起身,抬起脸来,却又似换了一个人,眉眼里都蕴涵柔色笑意:“小姐快些吃罢,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自暴自弃是无用的,苏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满屋香气袭人,苏绚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一股脑甩开,不由得食欲大开。风云残卷般地把一盘美食吃了个精光,正靠在背椅上舒服地嗳气时,屋外来了士兵。
那士兵向她问候了一声,很快又走了。
苏绚有些莫名其妙。
鹿儿解释道:“霍将军派来的小兵,应是来打探小姐病情的。既然小姐已无大碍,那便去向霍王爷与将军问候一声罢。”
“知道了。”苏绚敷衍地点了点头。想到她与霍飞虎在那逃亡的一夜里发生的种种,虽然她那时也在发烧,但那些亲自说出口的话都还一一记得,她忽然觉得很无措,两个人面对面地再相见,该如何应对?
可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逃也没地儿逃。
苏绚磨磨蹭蹭地在东厢大院里绕了个弯,最后停在霍飞虎房门前的小道上,又走来走去,却始终不往前靠近。
约摸过了一刻钟,房门打开,霍王爷与刘军医从屋里走出来。
苏绚:“……”
刘军医朗声道:“哟,苏大人来了。”
二人朝她走来,苏绚忙道:“见过王爷。”
霍徽笑道:“身子好些了不曾,方才还与刘军医谈及你,飞虎现能安然无恙多亏了你啊。”“不,王爷言重了。”苏绚羞愧得无地自容,虽然心知他并无恶意,但依然觉得这话讽刺至极。如果不是因为她一时大意,霍飞虎与王衡根本用不着遭受这无妄之灾,亲卫军也不会白白丢了性命。幸而霍飞虎命不该绝,先一步找到他们两人的是大樊派出的探鹰而不是辽军的搜查兵。
霍徽拍了拍她的肩膀,莞尔道:“不必太过自责,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祭奠逝者,牢记教训,但也不能忘了珍取眼前人。”
苏绚鼻前酸楚难抑,抿着嘴点了下头。
霍徽欣慰地笑了起来,又道:“进去瞧瞧飞虎那小子罢,从昨天醒了就一直惦记着你,再见不着就要发火了,快去。”
霍飞虎刚刚才换了药,纱布绷着下腹与手臂,睡袍还未来得及披上,赤着健壮的胸膛。一见之下,苏绚的脸直红到耳根,目光移开,问道:“虎哥,伤好些了不曾?”
霍飞虎道:“过来坐。”
苏绚道:“不用了,这就走了,虎哥好好养伤。”
霍飞虎不悦皱眉,又道:“坐。”
苏绚愣了愣,犹犹豫豫挪到霍飞虎床边,坐下,嘀咕道:“那么凶……好吓人。”
随即温热的大掌探上额头,苏绚道:“烧退了。”
“吃过了?”霍飞虎问。
“吃了。”苏绚如实答。
霍飞虎点了点头。
无话可说的沉默如期而至。
苏绚忍了许久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双臂一伸,低着头给他系上睡袍,又嘀咕道:“伤还没好呢,小心又冻着了。”
霍飞虎缓缓伸出一手,覆在她手背上。
苏绚动作停了。
霍飞虎的手掌宽厚温暖,十指修长有力,将苏绚的手紧紧握着。
两人皆是沉默不语,半响后只听霍飞虎认真道:“待北疆战事平定,虎哥予你带兵去南容,办完事后你跟虎哥一起回来,成亲,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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