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景之并不因为她的反应而去取笑什么,而是进一步道:“宋家人待你好,你便待他们好。他们知晓你的身份,担心你一旦有机会拿走自己的一切便会舍弃此处,却不知你从未想过离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个有情有义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女子,怎么会无端端的招人仇杀?”
钱慕锦的目光有了一丝茫然,这样的茫然,她几乎从未有过。
容景之继续道:“都说人有三魂七魄,七情六欲。有几个人一生走完,能只有一种模样的?天下从无生来为恶之人,亦无生来圣贤之人。截然不同者,唯后天养成也。同一个人,或许就有一拨人说她善,却有另一拨人觉得她恶贯满盈,不同的人对一个人会有不同的看法,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也会因为不同时候有不同的看法。然不同时候的看法,总会有一个理由。遵循当下,方为正道。”
这大概也是容景之到了宋家以后说的最长的一发话。他声音低沉悠长,仿佛天籁之音娓娓道来。
原本是一通不算难懂的道理,容景之觉得自己已经想到了一千种“钱慕锦的听后感”反应。可他唯独算漏了一种——
钱慕锦看着他的眼神,从刚才的茫然渐渐成了微怔,最后,她唇角一翘,竟然笑起来了。
她……笑了?
这一回,换做容景之怔住了。
也许是因为钱慕锦的情绪转换的太快,让他根本来不及去分析她这样的反应原因是什么。可是钱慕锦笑声清朗,完全停不下来。
在灶房烧水的宋光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瞧见了屋顶上笑得乐不可支的钱慕锦和一脸呆萌的容景之,他吓了一跳:“锦娘你咋跑那上头去了?你……你能不能下来啊!”
钱慕锦笑着摇摇手:“没事,这就下来!”然后笑着望向容景之,“下去吧。”
容景之一直没想通她到底在笑什么。但见她没见的抑郁一扫而光,也不似刚才那般烦躁不安,也就没有再废话什么,单手握住她的胳膊,纵身一跃!
宋光吓傻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会武功的人在自己面前从房顶上飞下来!
宋光:“景……景之你会武功啊!”
容景之淡淡一笑,“三脚猫功夫而已,已经晚了,睡吧。”
宋光连连点头:“我烧好水了,足足两大锅呢!”然后鼻子动了动,对着钱慕锦大呼,“锦娘你咋喝酒了!?”
钱慕锦收了笑声,抬脚轻轻踹了他一脚:“关你屁事!”话毕,步履轻盈的回了东屋准备洗漱。
宋光倒没觉得这一脚有多疼,但他感觉出来了。钱慕锦的情绪比之前要好了太多,好像一下子就云开雾散了似的。
而钱慕锦呢?
的确,今日乃至看到穆子宴那一日,她都有些气闷不舒服。
但并非生理上的不舒服,而是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着了似的。偏偏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指的心塞的事情,因此有些烦闷。
然而,容景之的一番话,歪打正着的将她心头这份烦扰给解开了。
其实容景之也算是厉害,毕竟他一眼就看出,自己对穆子宴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不,这样说不确切,应当是真正的钱慕锦对穆子宴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穆子宴本就是钱老爷故人之子,因为故人离世,方才留下穆子宴,加上钱老爷无子,秉着日后找一个不知底细的男子做女婿,倒不如养一个知根知底的侄子做女婿。
所以,让穆子宴帮忙掌家,是钱老爷有意招婿的预示。以容景之的话来看,他应当知道自己从前在钱家,是与穆子宴有婚约的。也许从前的钱慕锦与这个穆子宴当真有些什么,但是换了芯儿之后,钱慕锦早就不知道有过什么,从前的事情,大多数都是她从身边照顾她的老妈妈和她的女儿那里听来的。
但是自从被穆子宴陷害,在灵堂上见到穆子宴和钱珍珍苟合,又在千穗县县衙见到穆子宴,都让钱慕锦觉得心里难受。
原本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可容景之的一番话里让她明白,她本就不是从前那个钱慕锦,但也不代表身子里面不会遗留下从前那个钱慕锦带来的影响。她这种奇怪而又不受控制的感觉,也许真的不是她自己的感觉……
可说来说去,重生换魂这种事情太玄乎,容景之不至于能猜到这上头。他看出了钱慕锦对穆子宴情感复杂,就误以为是因为她从前爱慕此人,因为被他陷害,又眼见他与自己的庶妹勾搭在一起,即便再强硬的个性也免不得有些郁郁寡欢。
再进一步的分析她的心里,道出她对自己的评价太过消极,加上对穆子宴爱恨纠缠,明明是受害者,却活生生忍着不去有所行动,被心里的情绪左右,所以一时间有些反常。对自己评价消极什么的,暂且不表,可“爱慕穆子宴”这种事请,他是怎么敢想出来的?
钱慕锦一路笑回了屋,笑郁结终得解,也笑容景之,终于笑得宋光莫名其妙的。
实在太好奇了,宋光小心的问了一句:“你为啥要笑啊?”
钱慕锦觉得跟他解释这些,要么是把他晕死,要么是把自己累死,索性言简意赅:“没什么。原本心里头有些烦闷,不过和容……和大哥说了几句话,心里忽然就舒畅了,有些想不通的事情,也想通了。”
事情想通了,那就是好事。宋光看着钱慕锦明媚的脸,却没笑出来。
而钱慕锦不知道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宋光就偷偷摸摸的跑到堂屋容景之那里,拉着他想要出门说话,要“拜师学艺”。
宋光诚恳的连房子都没盖了,容景之活动了一下筋骨,好奇道:“你这是拜的哪门子师?”
宋光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就两个男人,他壮足了胆子,也就把话说出了口:“慕大哥……我求你的这件事儿,和锦娘有关。”
容景之皱眉:“阿锦?”
宋光点头,清清喉咙道:“慕大哥……我……我觉得你、二弟,还有小妹,你们都聪明。可你最聪明!锦娘也聪明,我是个粗人,啥也不懂,锦娘有些话,二弟和小妹一下子就懂了,可我得想一会儿才懂……”
“教训徐进也是,帮家里赚钱也是……我……我想帮帮锦娘,可我根本帮不上忙。还有昨儿个……她不开心,我也不晓得她是哪里不开心。我说话,二弟不准我说,我们谁的话她都没能听得舒服……”
宋光望向容景之,仿佛看到了希望:“可你不一样!”
容景之有些讶然,他打量了宋光一眼,不做回答。
宋光咽咽口水,继续道:“你昨儿个好像和她说了什么,她马上就开心了,还说心里不舒服的也都舒畅了!”
容景之一怔,旋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不就好了吗。”
宋光急了:“不好!”
容景之:“怎么不好了?”
宋光:“慕大哥……你是锦娘大哥,所以你懂她,你们也都聪明。我……我也想和你一样。她不开心了,我说几句话,她就能开心。你……你能不能教教我……”
容景之看着一脸诚恳的宋光,忽然有些无言。
宋光以为他不想教,更加着急了:“慕大哥!我的好舅子!我会一直对锦娘好的!我就想让她也听听我说话!我也想让她听我说话的时候开开心心的!”
容景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别急。”
宋光怎么能不急!?
从他知道钱慕锦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急了!
已经不是身份的差别了,锦娘吃的穿的,用的,每一样都是他见都没见过的。她能干又漂亮,每次说话都让人不敢反驳。以前宋光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可是渐渐的,他觉得不够了。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太弱小,觉得自己在锦娘面前连一个脚跟都站不住。
因为家中在盖房子,宋光砍了不少树下来。他力气大,扛回来就扔在边上等以后慢慢处理。容景之寻了一根大树杆,轻撩衣摆坐下来,对着宋光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先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宋光一看,只觉得有戏,赶忙凑了过去。
容景之看了一眼宋家略显破旧的老屋,不紧不慢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宋光用力一点头:“你问!”
容景之道:“我曾听闻阿锦说,宋励饱读诗书,文采斐然,一旦入仕途,便前途无可限量,然宋励最大的心愿,实则是好好的奉养家中长辈,照顾小妹。而你身强力壮,为人沉稳可靠,做事踏实卖力,无论是家中的活计还是田中的农务,你都能做的极好。而小妹心灵手巧,聪慧过人,又懂事可爱,即便身为最小的那一个,也会刺绣赚钱,为家中分担一些。宋家有你们三兄妹,无论是谁进来了,都会觉得踏实安乐。”
宋光眼睛一亮:“锦娘当真这样说?”
容景之笑着点头,“当然。”
宋光想到他刚才的话,赶紧道:“那……你要问啥?”
容景之伸出三根手指头,点着其中一根道:“宋家有你们三兄妹,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好。但如果现在开始,让小妹来种田干农活……”换一根手指一点,“让你来读书识字考取功名……”再换一根手指轻点,“让宋励来刺绣挣钱分担家中负担……”
容景之浅浅一笑:“你觉得,如何?”
宋广傻眼了……
宋光:“这……这不是乱套了吗!”
容景之顺势问道:“为何?”
宋光认真的说:“我空有一副力气,自然应该好好干活儿,小妹是女儿家,当然刺绣就好,至于读书,那更应该是二弟!他本就读得好,学问又好,自然应该是他出仕!”
容景之点点头:“可你们不都是为了让家中越来越好吗?”
宋光摇头:“要家中越来越好,自然要挑自己能干的那一份去……”
宋光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一瞬间,他的灵台仿佛有佛光闪过,容景之的意思,他也明白的彻底……
即便心是好的,不是你擅长的那一份儿,就不该越了位乱来……
容景之见他不说话了,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宋光明显没有刚才那样诚恳激动了,相反的,有些蔫蔫的。
宋光:“你的话我懂。我本就是个粗人,也不懂说什么漂亮话。根本就不该强逼着自己去做什么聪明人……”
宋光到底是明白自己的,让他早起做好吃的,晚上烧热乎乎的洗澡水,对钱慕锦关怀备至这个他行,可是一朵解语花,他是真的当不来的……
容景之见宋光耷拉着脑袋,忽然出拳给了他一下:“男人大丈夫,做这副萎靡相作甚。”
宋光现在已经完全把容景之当成了可以说点心里话的大舅子,他有点沮丧:“我也就能做个粗人给她伺候着了……”
容景之深深的看了宋光一眼,忽然道:“阿锦不是那样的人……”
宋光迷茫的看着容景之。
容景之缓缓道:“阿锦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不需要我对你多说。你觉得,她当真会让自己和一个完全无法过一生的男子在一起吗?以她对徐进的手法,你就该知道,若是她看不起你又或者是嫌弃你,当初进门第一天就该让你永远做不了男人,何故像如今这般,为家中做这么多事?”
宋光脸色一红,赶紧辩解:“我懂!我都懂!锦娘她是好的……只是我……”
容景之一勾唇:“只是她在你眼里越瞧越觉得好,你自己在自己眼里却越瞧越糟。总想着让自己变得好一些,才不叫自己做她的夫君,让她失了身份,是不是?”
我滴个乖乖!宋光快要跪了!容景之全说中了!
他是家里的老大,这些话他不好跟爹娘说,更不好和弟弟妹妹说,偏偏就能和自己的大舅子说!
而这个大舅子居然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心理的事情个抖得清清楚楚!
宋光崇拜的目光并没有让容景之有什么得意之色,他只是伸手拍拍宋光的肩膀:“方才那个例子想通了,这里的道理也应当是一样了。”
宋光怔了怔,反应有点慢。
不是自己那一份,就不要强迫着去争取。冷静下来,瞧见自己擅长做的那一份儿,才是正理。
谈话到了结尾,宋光有些沮丧:“可我除了一身力气,也不会别的了。给她烧个洗澡水,做个早饭,也没有旁的了……”
“那就烧一辈子水,做一辈子饭。”容景之声线低沉,仿佛是他自己起誓一般,语调淡淡,却透着一种坚定。
他望向宋光:“还是你以为,烧一辈子水,做一辈子饭,是谁都能做到的吗?你力所能及的,也许恰巧是旁人穷尽一生都做不到的。阿锦是一个有分寸的人,她既然认定了你,你必有可取之处,切勿妄自菲薄,反倒叫你们的日子过得不顺畅。”
谈话结束的时候,宋光的表情很复杂。但他终究没有再缠着容景之要搞什么“拜师学艺”。
谈话这会儿工夫,已经到了大家起床的时候,容景之正要起身回屋,却听到一个凉凉的声音从老屋一侧传过来——
“我原本以为你顶多是个妇女之友,现在看来,还是一锅浓浓的心灵鸡汤啊。”话语调侃,冰凉的声线却不掩笑意。
钱慕锦一身杏黄碎花棉布裙,一头乌黑长发还未梳发髻,就这么任由垂下,宛如瀑布一般。她双手环胸踱了出来,靠着墙边,学着容景之似笑非笑的深情看着他。
容景之微微垂眼:“你怎么在这里。”
钱慕锦抬手理了理长发:“你以为你们的声音是有多小?”
容景之抬眼望她,微微蹙眉。
他们的声音自然是压低了的,可是钱慕锦因为长期病痛干扰,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睡眠极浅。从前在钱府,她睡觉的时候,谁要是扰了清梦,必然没有好果子吃,到了宋家,宋光连鸡都扔的远远的了。
是以今日这个原本应当十分安静舒适的早晨,钱慕锦敏感的被两个低沉的男声吵醒了。
绕着后院走到屋子的一边,竟然是两个大男人一大早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