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钱珍珍竟然也细心了一回,压低了声音在穆子宴耳边道:“这个家仆倒是叫人看着觉着不一样。”
穆子宴握着她的手,勾了勾唇角:“怎的就不一样了?”
钱珍珍哼了一声:“狗骨头硬!”
她这话贬低之意明显。周亦琛的身份她是知道的,所以只当这是狗奴才狗眼看人低。哪料她话音未落,穆子宴已经一把捂着她的嘴冷下脸来。
“闭嘴!”穆子宴冷声呵斥。
钱珍珍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立马也跟着生气了。可是穆子宴并没有给她发作的时间,旋即道:“你可知,这样的身份,那份心思即便是直接放到县衙去做一个辅佐的师爷那都是绰绰有余。周亦琛身份尊贵,他身边的人自然同样是出没于大大小小的场合。莫要小看人,到了那里,你嘴巴闭紧一些!若有什么叉子,你有本事去没法子回来,就是我都救不了你!”
钱珍珍哪里被这样吓唬过,一张小脸当场就白了,被穆子宴捂着嘴,还要努力的点头示意。
穆子宴不想再和她说话,独自坐到了旁边。
钱珍珍一肚子委屈,还带着些小赌气,也不理他,望向另一边。
千穗县统共也就那么大一点,没走多久就到了城里面。周甲十分客气的引二人下车,钱珍珍尚且还是黄花闺女,出门的时候戴了面纱,由穆子宴搀扶着下了车。
因着周亦琛并没有另设别苑,来了千穗县后就直接住在了衙门的后院,而前面就是衙门正大门,自然不可让他们从衙门口进,所以才引着走了后院的另一道门。
钱珍珍是女客,周甲难免要安排几个丫头伺候着,钱珍珍在人前端的不错,一言一行并不失礼,两人就这样去见周亦琛。
周亦琛今日依旧着着官服,仪表堂堂的坐在书桌前写字候客。
待到脚步声进的时候,周亦琛比肩一顿,望向门口的方向。
穆子宴携钱珍珍进了书房,两方自然是一番拜会。钱珍珍垂首行礼,期间不免抬眼看了一眼周亦琛,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不曾想这丞相之子竟是如此玉树临风。
穆子宴冷冷的看了钱珍珍一眼,钱珍珍自知失礼,红着脸连忙收回目光,安安静静的坐到一边。
要说钱家和周家,那从来就不是在一个阶级层次里的。而就在前不久,周贵妃直接将户部尚书之女淑妃与尚服局暗中往来借机生财用以收买人心一事抖了出来,更是代替皇后杖责淑妃,彻彻底底的让周家和户部尚书杠上了。而钱府向来都往户部那边打点的密切,如此一来,钱家与周家自然是间接性的有了隔膜。
如此种种,都让今日这个见面显得十分的奇异。
这还亏了当事两人都是交际场合上的一把好手,茶才喝了半盏,言谈间俨然已如相交多时的故友一般。但微妙的是,两人谈诗词谈爱好什么都不谈,就是避开了生意场上和官场上的所有敏感点。是以也让这番谈话显得接地气了许多,连一旁的钱珍珍都听得懂,时不时的还垂首低笑,应声附和。
就在这时候,周乙匆忙而来:“大人,宋家的人都已经到了。”
周乙话音未落,两个男人的反应各自不同。
穆子宴是微微一怔,周亦琛则是微微一挑眉。
周亦琛:“请他们过来吧。”
周乙应声而出,周亦琛立即向穆子宴致歉:“今日与穆兄相谈甚欢,只是身为地方父母官,事情总是繁琐不断。穆兄下榻之处与午饭本官都已经命人准备好,不晓得穆兄介不介意本官先处理完乡民的事情?”
穆子宴抱拳:“大人哪里话,倒是我与二小姐打扰了大人的正经事才是。”
周亦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妨,烦劳穆兄在一旁稍作等候。”
外面鱼贯而入好些下人,为穆子宴和钱珍珍把椅子搬到了后面一些,用屏风遮住了,又上了好些果仁糕点好茶,当真不算是怠慢。
远处传来了杂乱的步子,好似不少人一起过来。钱珍珍这会儿不抱怨了,悄悄从屏风后面去看办公的周亦琛。她的模样并没有逃过穆子宴的眼睛,他也不去呵斥,眼中拂过一丝冷笑,转而望向了门口处。
周亦琛也看着书房进门处,就见周乙领着一干人进来——
宋家三兄妹,杨村长,“慕家”的叔伯……
等等!
周亦琛目光一炬——她没来!?
见到周亦琛,宋家人好一番行礼,周亦琛一个不动声色的舒气,挥一挥衣袖:“不必多礼。”目光不经意流转,落在了容景之身上,周亦琛的目光又是一怔。
这一次算是杨村长打头,他将宋家一早就填好的一份黄册子交了上来,户籍都是小黄册,现在“慕氏”叔伯是新增人口,只要多拟一份,有村长这个见证人,宋家人在场,周亦琛盖个章这事儿就算是落实了。
事情的确是简单的事情,只是周亦琛在审核盖章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顺气。
这样的场合,不应当少了那个女人才对。
可为何事情偏偏就是这般巧合,独独少了她?
书房另一侧的屏风后面,影影约约还能看到穆子宴和钱珍珍的身影,周亦琛目光沉沉,将盖好的文书给了周甲,周甲自然会好好处理。
这件事情就算完了,杨保已经要起身告辞。周亦琛看着跟着杨保一起都要告辞的宋家人,正要开口,哪晓得一直安安静静的宋小妹忽然眉头一皱,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大哥……我肚子疼。”宋怡喊了一声,宋励和宋光都凑了过去。
宋光:“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宋励则是比较实际,立马望向周亦琛,面带尴尬:“周大人,小妹不适,是不是可以。”
周亦琛再想做什么,也不好为难这样一个小姑娘和宋家人,心里盘算的念头打消了,他赶紧招来了婢女,因着宋怡去茅房。宋怡出去了,宋家人干脆的告辞,倒是在言辞间又一次表达了谢意。
周亦琛是一心为民办事,这些指责之内的,他责无旁贷。送走了宋家人,屏风后面的人也该出来了。
穆子宴神情并无异样,与周亦琛的谈话衔接也做得非常不错,似乎方才的宋家人并没有打扰到他们的交谈。
只是此时此刻,周亦琛的耐心明显减少了很多,匆匆几句,他便让人引着穆、钱二人前往厢房先行歇息落脚,自己也跟着过去招待客人。
而另一侧,宋怡一路“哎哟哎哟”的跟着婢女到了茅房,转过头不好意思的对婢女道:“这位姐姐,我们乡里人粗俗,就不劳姐姐在这里候着受罪了,姐姐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周家的下人都是训练有素,绝不会因为宋家人是乡里人就带有色眼镜看人,这个叫春桃的丫鬟很是客气的应了声,又把出府的方向告诉了她,并且告诉她不晓得位置还能问一问旁人,就在宋怡一边哎哟一边道谢的声音里离开了。
然当春桃一走,宋怡就虎头虎脑的溜出来了。
不一会儿,宋励和宋光也过来了。
宋光扶着宋怡:“小妹,你没事吧?你这是真的还是装的,我看着都担心。”
小妹冲宋光眨眨眼:“大哥,不是都说好了装的么!你担心个什么呀!”
宋励比起两人,眉毛都快皱成一眉道人了,他压低了声音也没掩饰住语气中的严厉苛责:“不要胡闹了!杨村长和那两个都已经去了外面候着,我们也快些出去。”说到这里,宋励不免又嘀咕了一句,“大嫂究竟是在做什么?”
这个,宋光和宋怡也不知道。
今天他们进府之前,钱慕锦忽然说她就不进了,不仅她不来了,还让宋光他们尽快解决事情,如果周亦琛废话拖时间,小妹就装病,全家尽快撤退。
这个指令自然是奇怪非常,但是自卖粮事件之后,钱慕锦要做什么,在宋家已经成为了“一定有她的道理”的一种标志,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以慢慢再说,所以宋光和宋怡爽快的答应了。
这边三个人还没走,那边容景之已经找进来了。
宋光:“你咋进来了?”
容景之一看到他们就皱了皱眉:“阿锦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锦娘!?
宋光一怔:“锦……锦娘不该是在外头和牛车一起等着我们的么!?”
容景之摇头:“牛车和车夫都在,他说阿锦进了府内。”
宋怡:“大嫂是不是等太久了,进来找我们了?”
容景之刚想说什么,宋光已经胡乱转起来:“我去找锦娘!”
宋怡:“大哥我也去!”
留下宋励冷冷的看了容景之一眼:“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容景之难得的没有什么笑容,连带着声音都沉了几分:“先找到她吧。”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钱慕锦。
话分两头。
这一边,周亦琛将穆子宴和钱珍珍安排在离北院门较近的一间厢房,同样的,也是离他自己的卧寝有些远的地方。北院门出去就是大街,只道是他们二人初来千穗县,出门逛一逛也方便。
衙门并没有修葺的十分豪华,难得的是钱珍珍这样坐着自家马车都要嫌弃不已的人,对着还没到及格线的厢房,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保持了高度的配合,穆子宴自是不必说,两人就这样落脚。
周亦琛亲自送了二人休息,转过身,一张俊脸上的笑容已经渐渐消退。他负着手快步离开,然而,就在他走出北院范围,正要往书房去的时候,一个冷清的声音自假山边飘了过来。
“周大人日理万机,心系黎民百姓,即便是在招待远方来客的时候还要处理县衙的公事,真是叫人佩服又感动。”
周亦琛豁然转身,一眼就看到了双手环胸,半边身子靠着假山,目光漠然的女人。
两人隔着不过三丈的距离,可是周亦琛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钱慕锦脸上嘲讽的笑容,漠然的目光配上冷清的语气,仿佛是在讽刺他今日所谓就如同跳梁小丑。
周亦琛转过身正对着钱慕锦,负手而立,颀长的身材不自觉得就显出了几分贵气,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钱慕锦,语气也热络不到哪里:“看来是本官多事了?原以为今日有熟人到来,钱姑娘应当开心才是,却不料姑娘避之唯恐不及,就连一面都不准备见一见。钱家好歹是临城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当家的大小姐躲在这样的小地方,倒叫人好奇。”
周亦琛的称呼,是“钱姑娘”。
聪明人之间,有时候只字片语就足够了。
钱慕锦抿着唇,目光转向了几步之外的一处盆栽牡丹上,淡淡道:“从前在梁城尊贵显赫的丞相之子,张口闭口都是家国天下,如今管起别人的家事,也是游刃有余,县令这个位置,周大人坐的还是满欢快的嘛。”
周亦琛抿了抿唇,目光暗了几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与你绕圈子。钱慕锦,你的名字本官听说过,至于那些赚得金银满钵的本事,本官也并不陌生。但本官要告诫你一句,倘若你是用着什么卑鄙见不得人的手段来让钱家翻身,如今又想要谋划些什么,别人那里行得通,本官这里……”他轻笑一声,“你大可试一试。”
钱慕锦抬眼看他,眼中轻蔑不减:“原来大人今日兜兜转转,就是为了这一番话的告诫?大人应当也听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各家有个家的后宅,我不曾对大人家中后宅有分毫兴趣,也希望大人恪守一个地方官的尺度,莫要过问太多别人家的事情。”
微风拂动,眼神拼杀!
周亦琛还想说什么,钱慕锦已然迈开步子走向他。高挑纤细的女人走动时带过来一阵飘着体香的劲风,钱慕锦错开周亦琛,在他身侧停住。
“钱慕锦早已经在数月前意外身亡,周大人不是已经吊唁过她了吗?今家属在此,周大人何苦再提此人,徒惹人伤悲?知心好友,可不是大人这么当的。”
她这句知心好友,指的是他和穆子宴?
周亦琛笑了,当真是笑了。
他转过头,望着身侧与自己面向不同方向的女人,道:“知道了又如何?莫非还能让你再死一次?”
钱慕锦却没有看他。她抬眼望向前方,淡淡道:“或许他们真的想要我再死一次。不过这一次,要不要去死,需要先问问我、愿、不、愿、意。”
最后几个字,钱慕锦一字一顿,仿佛一柄大锤,一下一下的敲打在听者心头。
周亦琛目光微变,此时此刻,他若是还猜不到另外一种可能,那就真是白活了。他俊美微蹙,正要追问什么的时候,钱慕锦已经单方面结束了话题——
“民妇的家人还在外头等着,先行告辞。”
“倘若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当真会杀了你?”周亦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可是因为他的这一句,钱慕锦的步子微微一顿。
她已经走出几步,背对着周亦琛,并没有回过头来。
然而,钱慕锦后面说的话,让周亦琛有些蒙。
她说:“杀了便杀了罢。倘若真是如此,烦请大人照看好宋氏一家,若是让歹毒之**及他们,想必大人自己也不会好受。”
话毕,钱慕锦头也不回的离开此处。
周亦琛还站在原地,眉头深锁,似在沉思。
而在不远处的回廊角落,宋家三兄妹已经呆立在原地。
容景之看着远去之人的身影,眼中的神色复杂而深沉。钱慕锦从县衙里出来,并没有在牛车处见到宋家的人,牛车上只有杨保一个人和车夫等着,见到钱慕锦回来,他指了指县衙的方向:“都去找你了,你没瞧见?”
钱慕锦神色一敛,正欲转身,才发现宋光他们已经过来了。
脸色,都有些不正常。
钱慕锦收回目光:“怎么这么慢,杨村长已经等了许久了。”
宋怡如梦初醒,看了二哥一眼,赶忙道:“刚、刚刚装的肚子疼,哪晓得去了茅厕,就真的疼了。耽误了些时间……”
钱慕锦“嗯”了一声:“回吧。”
宋家人缄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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