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便是他们成亲之时,坐在床沿上,一身红衣的周桐,满脸幸福的笑容……这些他以为早已忘记了的记忆,此刻方发现原来却是如此的鲜明。
是甚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个不可一世的孩子渐渐变得沉默寡言,渐渐地柔和圆润的线条被拉扯的棱角分明,渐渐地被岁月消磨的疲惫憔悴……
这是他的夫郎啊,成亲五年,朝夕相对,却形同陌路的夫郎。想到此,一股深深的愧疚油然而生,秦文昌下意识地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周桐虽闭着眼,却只是假寐,并未睡熟。秦文昌的披风刚落在他的身上,他便倏然睁开眼,目光刚好落在秦文昌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便清明过来,双眼在对方身上一扫,停在秦文昌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双手上片刻,在看自己身上盖着的披风,微微蹙起了眉头,垂下双眸中闪过惊讶、不解。
秦文昌颇为尴尬的收回双手,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和不自在,张了张嘴,良久方道:“我已请求阿爷他们收回成命,不会迎侧夫郎进门,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有心再多说两句,可两人素日交流甚少,一时间竟不知说甚么,嗫喏片刻,便起身向外走去。
几步走到门口,秦文昌抬起手刚要挑起帘子,忽听周桐幽幽地道:“秦文昌,咱们和离吧。”秦文昌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半晌方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周桐,沉声道:“你说甚么?”周桐此时已支起身子,身上的披风滑落了一半,头向着与秦文昌向北的方向不去看他,只道:“和离吧,咱们二人相互折磨了这么多年,已然够了,我累了你也累了,和离对大家来说俱是解脱。”
秦文昌眼中厉光一闪,目光不离周桐分毫,深吸一口气,蹙眉道:“我适才已说了,迎侧之时家中以后不会再提,你大可放心,以后……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这话我只当没听到。”
秦文昌为人最是温文尔雅,轻易不动气,此刻周桐却自他声音中听出压抑的怒气,这么多年,他从满怀信心到心灰意冷,早已习惯了克制和忍耐,此时却被激起了久违的傲气,忽地站起身来,迎向秦文昌的目光,即使红着眼眶,也毫无退缩,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是,当初是我死缠着非要奉给你,是我们周家对不起你,硬逼着你迎了我。五年了,这五年我已得到了足够多的教训,你放心,对外我只说是我无法为秦家延续香火,不会让你和秦家的名声有任何的损伤,以后,你尽可以迎你喜欢的哥儿进门,从此咱们再不相干!”
秦文昌双眼气的似要冒出火来,怒道:“你莫要无理取闹!”
周桐冷笑一声道:“我无理取闹?!城西淇水巷第三胡同西面第五家……,秦文昌,还要我说下去么?”
第86章()
城西淇水巷第三胡同西面第五家?
秦文昌尚在气恼之中,听了周桐的话不由愣了一下,只觉这地址有些耳熟,蹙眉思索了半晌,方想起,那里似是他临时安置任姓哥儿之处。无怪他一时反应不及,当日他进京赶考,却遭遇贼偷陷入困境,偶遇京城人士任之俊,得他相助方挺到家人送去钱物,遂与任之俊成为莫逆。任之俊乃是与他一同赴考的举子,其家原也为世家,只后来家道中落,如今也只勉强算得小康人家。而这任姓哥儿便是任之俊的弟弟。
秦文昌虽与任之俊交好,但他甚少去秦文昌家中,与其弟弟并不相识。只是,俗话说,得人恩果千年记,当任家人求至他面前之时,虽顾忌对方是个哥儿多有不便,秦文昌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将人带离京城,安置在玉兴城内,又请人好生照顾,只等事情平息下去,任家来人将人接走。不过,对方到底是个哥儿,他一个爷儿不好亲自插手,这一应事务均是他差人所办,那处院落也从未去过,乍一听到,一时间竟是想之不起。想起归想起,他是连那哥儿见都未曾见过,更遑论有其他心思,是以听周桐如今忽提起他来,让他不由心生疑惑。
这倒也不怪秦文昌。秦家大少爷自小便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之前二十几年,他大半时间都用来读书,虽不致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对人情世故多少有些不太通透,自想不到周桐早已知晓这任姓哥儿的存在,也知晓秦家人与那哥儿接触之事,再加上今日家人剔除迎侧,秦文昌半点不犹豫的答应,心中已怀疑他与那任姓哥儿有了私情,才有了今日之举。
好在秦文昌虽不明白其意,却自周桐言语中听出了对那哥儿的不喜,转头去仔细端详周桐,见他神色疲惫,双目微红,脸上因怒气而泛起红晕,心中一动,不由放缓语气,说道:“那人与你我毫无关系,你提他作甚?!他只是我一个朋友的家人,当日我受了人家恩惠,出于道义方出手相助。前日我已写信去京城,过些时日他家中自有人来接他回去。”京城那里已传来平安的消息,且听说之前那家人已另迎了其他人家的哥儿做了侧室,想必那哥儿此时回去已无大碍。不过,见周桐脸色并无好转,秦文昌忽地福至心灵,脱口又道:“我与那哥儿并不相识,我从未见过他,你……你大可放心。”
秦文昌说话之时,并未深思,说到后来方惊觉脸上微热,最后一句说的便有些含含糊糊。
自一个多月前,周桐偶然得知那任姓哥儿的存在,便上了心,叫人将那哥儿身世背景仔细查过,待手下人回报说那哥儿家世清白,虽说败落,却也算是出身书香世家,那哥儿的阿爹和大哥都是读书人,他大哥更已是举人身份,心中便多了几分黯然。
当年他一心爱慕秦文昌,想方设法奉进秦家,却碍于出身商家为秦家人和自家郎官厌弃,这些年过的不可谓不艰难。想他一向心高气傲,却隐忍多年不过是存了日久生情之心,只是几年过去却收效甚微,秦文昌对他依然不冷不热,让他心生疲惫,而此时又出现一个身份家世配的上秦文昌之人,而秦文昌又不顾名声,费尽心力照顾于他,两人相熟至斯,便是他不想乱想都不可能。
只是他骨子里到底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周家小公子,即便心有怀疑,也是不露声色,若不是今日秦家人提出要为秦文昌迎侧,他也不会爆发出来。他一心认定秦文昌之所以会答应迎侧,是早有迎那哥儿的打算,已动了鱼死网破之心,此刻听完秦文昌的解释,竟似是自己误会了他,出乎意料的惊愕之下顿时愣在了原地,对秦文昌其后说的话半点没有听见。
秦文昌说完,正暗自懊恼,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却涣散不聚,脸上露出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完全不复平日温润的模样,竟是有些惹人怜爱,面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上前将人轻轻抱了抱,又直视周桐的眼睛,郑重道:“当初不管你我二人因何成亲,你是我夫郎,这一点永不会变。记住我说的话,莫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说罢,在周桐依然毫无焦距的注视下,施施然走出屋去。
屋外,周桐的随身侍人正候在门口,见秦文昌出来,忙垂首施礼,叫了声“大少爷。”秦文昌点点头,正要走,不知想起甚么,又停下来仔细嘱咐了他几句,便自离开。那侍人乃是自小服侍周桐的,这五年一直陪在周桐身边,对秦文昌与周桐之间的相处最是清楚,以往不少为自家公子不值。秦文昌这几句不外是让他好好照顾自家公子,却是这几年甚少有的,倒是让他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盯着秦文昌出了院门,方进了屋去。
屋内,周桐已自惊愣中惊醒过来,听着秦文昌的叮嘱,回想起秦文昌适才的举动,双手轻轻落在小腹纸上,神情莫测难辨。
几日后,京城任家果然收到秦文昌的信。若说任家当初会求助秦文昌没怀着其他心思倒也不是,他们自知道秦文昌是有夫郎的人,奈何他家哥儿曾暗地里见过秦文昌一面,跟家人扬言非秦文昌不奉,便是做侧室都甘愿,不然他们又如何放心将自家哥儿交与一个爷儿照顾。原以为两个人经过几个月相处,早已水到渠成,读完秦文昌的信,他们方才得知这几个月秦文昌竟是连自家哥儿的面都未见过,如此如何还不明白秦文昌的意思,到底世代书香,做不出厚颜无耻之事,只得由任之俊亲自带人到了玉兴城,去秦家当面道了谢,将自家哥儿接了回去。那任姓哥儿原还有些不甘,经过任之俊一番劝说,方不情不愿随着自家大哥回了京城。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安如宝。自打进了玉兴城,他的心便无一刻平静。一大早便将邢山叫至房内,两人嘀咕一番,不久邢山便找了个借口出了秦家。邢山并非本地之人,在玉兴城算的生面孔,打听消息要方便许多。
邢山动作很快,未到午时便回来,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一一告知安如宝。安如宝听罢,心下便是一沉。他身处青山村这个偏院的小山村,即便与郑君宇和自家舅父们多有书信往来,到底还是闭塞了,他只猜测郑君宇处境不妙,却不知他竟是已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原来,这两年朝中新旧两派相争日趋激烈,已近白热化。原本两派虽有胜负,倒也算的势均力敌。不料去年,景国北部某地突发旱灾,当地官员为政绩瞒报不说,又处置不力,导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从而引发一场□□。天子震怒之下,狠狠处置了一批官员,而这一批官员许多正是旧派势力下属,使得中立的天子对旧派产生了怨气,加上新派势力派出的官员救灾有功,得到天子的嘉奖,这一奖一惩,旧派势力立时被压下一头,被逼之下不得不牺牲郑国公府以保的周全。
郑国公府一向超然,这一次受了池鱼之灾,势力更是大不如前,整个家族都受到了牵连,玉兴城郑家自也躲不过,受到的冲击不小。玉兴城郑家做的多是粮油生意,丁家一直虎视眈眈,这一次趁着郑家受打压之际,又有如日中天的王家相助,开始侵吞郑家的买卖,少了郑国公府的庇护,郑君宇本事再大,也是力不从心,被丁家抢了不少生意去。这还罢了,听闻前两日朝中有人弹劾郑国公府,说郑国公有莫逆之嫌,引起轩然大波。因着天子对郑家尚有一分爱重之心,郑国公府一案还在调查之中,尚无定论。只是谁又知道,天子的这一丝爱重之心又能留存多久,到那时想来便是郑国公府消失之时。
墙倒众人推,一时间,众人对以前趋之若鹜地郑国公府避之犹恐不及,在玉兴城内,便是原与郑家交好的人家都已退避三舍,更别说其他人家,盛极一时的清泉里郑家成了龙潭虎穴。
古来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少,人之常情,只是有时这常情却最是无情。
安如宝犹在心中冷笑,宋初在一旁却是按耐不住,拍案而起,怒道:“贪生怕死,背信弃义,都是小人!”转而又对安如宝道:“郑大哥是好人,咱们要帮他!”他对朝中之事听得云山雾罩,其中利害半点不知,只知道郑君宇是好人,好人自是要帮。
安如宝看着他尚含着怒气的双眸,安抚地笑道道:“好,咱们帮他。”回头叫过邢山,在他耳边耳语一番,邢山听了连连点头,一双豹眼时眯时睁,看的宋初一愣一愣的。
待邢山告辞离开,宋初凑到安如宝面前,好奇地问道:“你刚才和邢叔说了啥?”
安如宝捏了捏自家小夫郎的鼻子,问道:“想知道?”宋初点点头,想了想,按照老规矩上前在安如宝的嘴唇上贴了贴,双眼亮晶晶地瞧着安如宝。
安如宝未等对方的双唇撤走,立马贴上去又重重亲了两下,方道:“晚一点告诉你。”宋初失望的“啊”了一声,撅撅嘴倒也没缠着再问,想了片刻,抬腿跑进卧房之内,很快又跑了出来,叉着腰在安如宝面前转了一圈,道:“这样如何?”
安如宝坐在书桌后抬眼望去,一眼便看见他腰上别着的漆黑的小匕首。这小匕首自郑君宇送给他,变成了宋初最宝贝的东西,平日上山没少拿着他祸害山上的野物。安如宝见自家小夫郎将他拿出来,哪里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甚么,额角不由一抽,只得将人叫至身边,抱在怀里,苦口婆心地道:“处世之道宜以智胜,斥之武力便落了下乘,咱们是要帮郑大哥,却不是给他惹麻烦,知道么?嗯?”
宋初这两年跟着安如宝学了不少东西,闻言细思,直觉有道理,登时便将小匕首自腰间抽出,又急急忙满地跑进屋去,安如宝在他身后默默扶额,摇头轻笑。
第87章()
是夜。
玉兴城城东清泉里郑家后门处出现一道人影,来人身材魁梧,整个人裹在一件黑色斗篷中,但见他左右观望片刻,便用手轻叩门环,节奏甚是奇特,待三次过后,那门在里面打开一道门缝,那人便顺着门缝钻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间并不太长,半个时辰后,这人又自后门钻出,低着头,快步消失在夜色之中,郑府后门开在一条僻静的巷子中,便是白日里都甚少有人经过,那人消失后,门也在他身后关紧,恢复了最初的寂静。
翌日清晨,郑府四门大开,自后门走出几位穿着样式相同绛紫色衣衫的侍人来,头上梳着统一的发髻,郑家规矩大,侍人们走出门来都只垂首向前,相互之间并无交谈。郑家家大业大,尽管现在是非常时期,日子到底还是要过下去,该采买的生活一应用品还是要采买,平日府里府外总有下人进进出出,这些人倒也没有引起他人注意,很快他们便消散在人群之中。
不久,一辆简朴的马车驶出城去,看守城门的士兵循例检查时,只见里面坐了两位稍稍上了年纪的爷儿,也没多说便使人放行了。
正常速度行驶的马车一出了了玉兴城,便快马加鞭,直向安平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秦府内,用过早饭,安轩与秦风想要去城里逛上一逛,刚要出门,便见安如宝自外面行色匆匆地走入,来至他们面前,道:“阿爹阿么,一大早方哥么使人传来消息,说是家中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想着咱们好容易来城里,总要采买些东西,何况事情也不十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