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旸一个激灵,于厮杀中仓促回头。
从后面包抄过来堵他的援兵已经到了,策马而来的为首者——
却赫然就是半个时辰前被他在翠喜楼带人杀死了的唐傲。
唐傲面容冷肃,脸上不带任何的感情温度。
那一瞬间端木旸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
来的这些根本就不是端木岐的援兵,而是唐傲从阴曹地府带着回来向他索命的阴兵。
这个人明明应该已经死了啊,他带人包围翠喜楼,和唐家的人激战,最后唐被人乱刀砍下了楼,当场就摔死了,尸首他也确认过了。
难道真的有鬼吗?
端木旸不是个胆小的人,可但凡是人,都会对鬼神一说心生敬畏,何况眼前出现的还是他亲手杀死的人。
端木旸的心里,突然慌乱了一瞬,一个闪避不及,就被端木岐的暗卫在他右臂上拉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端木旸闷哼一声,血水飞溅,落在地面上,马上跟着就被雨水冲刷掉。
“这雨下的真是好啊,否则事后我岂不是还要带着水车来洗大街吗?”端木岐一直没有加入战圈,驻马站在稍远的地方,由衷的赞叹。
端木旸一口心头老血顶在胸口,愤然扭头看他。
端木岐却没理他,而是视线冲破人群,冲对面过来的人道:“唐大公子,这一次是救命之恩,你又欠了我一次,如今我再给你个手刃仇人的机会,来日记得一定要向我道谢!”
这是什么意思?来的这人真是唐傲?
那么从翠喜楼坠楼而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端木旸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唐傲的脸色阴沉又冷酷,因为今夜死里逃生,他的心情明显很不好,也不接端木岐的话茬,只就对自己带来的侍卫一挥手,“动手!速战速决!”
“唐宁之!”端木旸身陷囹圄,已经完全失去了冷静,一件迫开一个暗卫袭来的大刀,一面怒气冲冲的看向了唐傲,“你和老七里应外合?那么之前在翠喜楼——”
“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你真的可以确定死在翠喜楼的那人就是我吗?”唐傲道,冷笑了一声,随后就不由分说的提剑冲进了战圈。
端木旸仓促应对,这个时候才如梦初醒。
他就说端木岐既然知道自己要借势朝廷锄掉他,怎么还可能放任事情发生,的确,在翠喜楼被他撞上的那个人,无论身形体态都和唐傲如如出一辙。
当时那样的情况,他自然就认定了那人就是被他骗出来的唐傲。
后来查验尸体的时候,街上光线本来就暗,再加上又是冒着大雨,那个人的样貌可能是和唐傲相似,所以他便就这样被蒙蔽了过去,以至于在回来的路上掉以轻心,就这么落进了端木岐设置的陷阱里了。
当真可恶!
唐傲和端木旸之间如今可算是苦大仇深了,带了唐家的一众侍卫不遗余力的冲杀。
端木旸的心乱了,应付起来反而分外吃力。
唐傲挥剑劈过来。
端木旸横剑阻挡,生生被他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冷汗合着雨水从额上滚落。
“唐宁之,他叫你来,不过就是为了利用你,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今天一旦你助他杀了我,从今以后就永远都有把柄落在他手里,难道你要一辈子受制于人,做他身边的走狗吗?”端木旸气急败坏的大声道。
他的家主之位,是得到朝廷认可的,现在他在家主之位上被杀,朝廷绝对是要追究的。
这件事,就算端木岐有本事遮掩,找理由搪塞过去,可一旦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唐傲就也要跟着倒霉。
“无所谓了,横竖我现在已经当自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了!”唐傲道,整个人都被仇恨包围,根本就不可能被他煽动。
唐家的人,越战越勇,再加上人数上的优势,很快就将端木旸等人逼入死角。
唐傲一剑从下面往上一挑,端木旸的手腕被划破,手中长剑就碰得一声跟着坠落泥水里。
“主子!”贾元低吼一声,赶紧扑过来,横剑替他挡开了唐傲。
端木旸捂着手腕后退一步,仓促中回头,却见雨幕倾泻而下,端木岐着一身深紫色的广袖长袍还正气定神闲的含笑看着这里惨烈的战局。
大雨之中,他嫌弃负累,并没有撑伞也没穿蓑衣,发丝束起,雨水从他轮廓精致的面孔上不断的滚落,在别人身上呈现出来的景象那叫做狼狈,可是在他这里,却仿佛一场又一场的洗礼,雨势越大,他驻马站在那里所彰显出来的气宇风度就越是叫人觉得惊艳无匹。
这个人,似乎是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端木旸甚至觉得,这一晚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一样。
不由自主的,他捂着手腕上的伤处,踉跄着往端木岐所在的地方奔过去一步。
“主子,不要过去!”他的侍卫见他丢了魂了一样,赶紧拉了他一把。
端木旸梦的清醒过来,但是理智恢复的瞬间,同时充斥脑中的还有数不尽的愤怒。
他远远地看着端木岐,越发觉得他这风华绝代的气势十分刺眼,于是就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老七,今天技不如人,我认栽了,可是你真的有把握,这么杀了我之后,你就可以全身而退,完全不必担干系的吗?”
就算族中长老被他压制,没有话语权,也就算老夫人见风转舵,不会为了他再去和端木岐操刀相向,可是端木岐生擒他软禁他和就这样杀了他——
这两者间的意义却是完全不同的。
“虽然说我是应该让你死个明白的,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你还是到了地底下,自己想办法吧!”端木岐道,气定神闲的耸耸肩,“之前我也说过了,我甘心将家主之位让给你四年,如果你还是觉得不甘心,那么这四年,就当是今天我对你下杀手的补偿吧!”
他们是堂兄弟,可是他和这个人之间,却是全然不讲恩义的。
而端木旸却是如遭雷击。
什么叫受人之托?他会受到什么人的托付?
要他端木旸的命?在南塘,什么人会这么胆大包天,直接就想索要他堂堂端木家主的性命?
好吧,就算他在南塘呼风唤雨,碍了许多人的眼嫌,可是——
可是能指使的动端木岐替他出手的——
这普天之下,就只有一个人。
老夫人!
就唯有老夫人了!
可是为什么?
那是他的亲祖母啊,当初为了帮他夺取家主之位,老夫人力排众议,更是不惜同端木岐成仇的,如果说老夫人是看他现在大势已去才倒向了端木岐,那么他无话可说,可是端木岐却说……却说……
端木旸的脑子里越发的一片混乱。
端木岐却是全然不为所动,满脸无所谓的表情看着他。
“老七,你让他们住手,你我之间就算今天一定要一个了断——”定了定神,端木旸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强烈怨念的火光,“我们有话都回端木家去说。”
如果真如端木岐所言,是老夫人要他的命,那么他已经要回到端木家去向老夫人当面确认,因为他不相信,也不能相信。
“抱歉了!”端木岐却是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我说过,我只是忠人之事。”
说完,仍是保持着那种好整以暇的姿态远远的看去。
他对端木旸,似乎完全就不怀恨,或者说,因为从一开始,这人就完全走在他的掌握之中,所以他根本就不屑于同这人之间再浪费精神。
他对待端木旸的态度,完全像是个无关痛痒的路人。
这个人,到底是要有多自负,又要有多狂傲,居然面对他的时候会是这样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端木旸越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了,左右被各种解不开的谜团困死,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贾元的一声惨叫,然后紧跟着,贾元高大的身体就被击飞,堪堪好从后面,撞在了他的背上,将他撞了个踉跄。
端木旸稳住步子,仓促回头,贾元正趴在地上,一口接着一口的吐血,而此时举目四望,他带出来的几十个侍卫已经去了一半了。
“老七,你当真是要一意孤行吗?”知道今天他绝难有反击的机会了,端木旸咬着牙,做最后的确认。
端木岐已经懒得反复和他解释什么,只道:“放心吧,你死后,我会叫人给你收尸的,我可不想叫人戳我的脊梁骨!”
再怎么说,他也是他名义上的堂哥,就算罪大恶极,他也要把表面上的功夫做足了。
端木旸听了这话,心里便就断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看着对面那眉目如花,浅笑间笑容如妖的绝艳男子,再反观刺客狼狈不已的自己,便是怨念又残忍的冷笑了一声。
“好!”端木旸突然就敛了神色,眼底杀气沸腾,只在那一瞬间就完全渲染开,字字狠厉道:“我也料到了你今天一定会有动作,你真以为我会坐以待毙,只看着你一个人得意吗?如果我今天注定了在劫难逃,黄泉路上,有宋家那个丫头给我踮脚,我这辈子也算够了。”
端木岐会留宋楚兮在身边,说是为了引宋楚琪现身,那都是骗人的,他分明是想要通过那个小丫头做傀儡,再次和宋家联姻结盟,这一点其实是在他自己和宋楚芳之间的婚事告吹之后端木旸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虽然那时候没有证据,但是他确信,他和宋家的同盟被毁,绝对和端木岐脱不了干系。
宋楚兮?他留下的最后一手居然是针对那个丫头的?
端木岐面不改色,眼底有某种情绪飞快的一闪一逝。
“老三,说起来,你们那一大家子人还真的是奇葩朵朵,这个节骨眼上,你不想着保你母亲妻子的性命,留的最后一手居然还是算计人?”端木岐满是嘲讽的笑了笑,他稍稍轻身向前,看着端木旸,继续将这一个笑容绽放到最极致。
沈氏和沈会音?
端木旸的心里咯噔一下。
的确,如果老夫人连他都算计了,那就一定不会放过沈氏和沈会音的。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内幕,会让对他恩重如山的祖母一夜之间突然就成了催命修罗了?
端木旸的心里纳闷的简直快要疯掉了,可偏偏端木岐就是吊着他的胃口,不肯给他答案。
“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挖苦我?看来那个丫头死不死的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了?”作为报复,端木旸也突然冷笑了一下,直接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怎么不算大事?”不想端木岐却是脱口道。
他坐直了身子,从容不迫的调转马头,转身往端木家所在的方向行去,“你是下场,我是没兴趣等着看了,你自己慢慢享受吧,想必唐宁之不会让你最后还留有遗憾的!”
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那个小丫头的。
否则斩草除根,他不可能不留在这里,等着确定自己真的死了才走的。
端木旸突然就感觉是找回了场子,在他背后狂笑了一声道:“就算你现在赶回去,应该也只能赶得及替她收尸了。”
“是吗?”端木岐的语气散漫,头也没回,后面说着,居然就洋洋洒洒的笑了出来,“那么就算是一会儿到了地底下,你最好也是求神拜佛的祈祷她没事,否则——但凡是她会有一根头发丝的损伤,我就把你全家上下的尸首再挖出来一边,全部碾成灰!”
他的笑声慵懒之中又透着散漫,但是这每一字出口,却都像是重锤砸在胸口,给人一种极强的震慑和压迫感。
长城见他突然离去,不得已,就只能和自己人交代了一声,然后就冲出战圈,翻上马背追着他离开。
“少主,您真的不等这里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再回吗?”长城道,有些不很确定的又回头看了眼。
“没必要了,如果他们连这点小事都不能替我办了,回头你也可以和族中那些吃闲饭的老废物一起给我卷铺盖走人了。”端木岐道。
雨幕中,他策马而行的背影十分的从容只在,并不见慌乱和狂躁。
端木旸被困在站圈里,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又恍惚觉得他的这个表现,其实也不见得就是太把宋楚兮那小丫头当回事了。
然则长城并不这么认为,试探着道:“您是不是担心四小姐那里会有问题?”
否则端木岐绝对不会不等着这里的事情了结就急着先行离开的。
端木岐道,雨幕之下,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眼底的笑意已经敛去,庄重中又带着一种叫人看人莫名会觉得压抑的风暴的慢慢说道:“我走前虽然也做了部署,让舜瑜和舜瑛两个盯着了,可老三也不是完全无能的废物,我看他最后的神情不太对劲。”
这几年,长城是被宋楚兮的种种作为洗脑的利害,闻言就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应该也不能有什么事吧?四小姐可以应付的来。”
“那丫头小聪明是有一些的,但如果要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她还能拿嘴皮子自保吗?”端木岐的心态并不乐观。
长城无意间注意到他深锁的眉头,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的说道:“少主,恕属下多嘴,当初老夫人提议带四小姐过来的时候您不是还——”
“此一时彼一时……”端木岐道,话到一半,他便猛地打住,大约是觉得长城试探到了他心里的某一重想法,他突然就恼羞成怒,扭头冷冷的横过去一眼,“你今天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已经多久不曾见过他无情发怒时候的表情了?好像……
是从宋家四小姐去了蘅芜苑之后吧。
少主总在她面前演戏,装大尾巴狼,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于是不知不觉间,放佛是入戏太深,长城也是到了今天细想的时候才惊觉,在过去的四年时间里,他眼中看到的端木岐,已经是变了许多。
这个发现,让人心惊又不安。
“属下逾矩了!”长安连忙垂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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